张一兵没有说出来的话——读《神会马克思》
张一兵先生在《回到马克思》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名词“历史现象学”，并认为这是马克思理论的第三座高峰，这一提法引发了马哲界一轮很大的争论，可惜我属于门外汉，直到现在才见到。读完他的《回到马克思》和《神会马克思》，让人耳目一新之余，也不免感到有些缺憾。
按张一兵先生的说法，历史现象学有两个理论做支撑：精神现象学和社会唯物主义（广义上说可以指黑格尔哲学和古典经济学）。它一方面是将历史定义为不断被改变着的现实，因而具有暂时性；另一方面，将被古典经济学自然化的“天赋观念”和被黑格尔永恒化的“绝对理念”的超时间性的外衣剥去，赋予它们历史性，而历史总是暂时的，是要消亡的，因而不存在永恒不变的本体，历史现象学也不打算构建一个如苏联教科书般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它只是一个科学的具体的革命的批判理论，它自己也有灭亡的一天。历史现象学在这里还做了现象学还原，将被资本主义多重颠倒的和被其意识形态遮蔽的物化现象揭示出来。
同时张一兵先生认为，马克思讲主体向度和客体向度辩证统一于历史现象学之中，“人和物都是不能被蔑视的”，这就使人本主义具有了现实的内容，使超时间性的科学规律具有了历史性。物质资料的现实生产变成了一个界限，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界限，一个虽然可以批判但必须承认的界限。这也是张一兵先生在书中反复提醒读者注意的——马克思是在承认资本主义制度比它之前所有制度优越的基础上展开其批判的。历史现象学对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的超越，张一兵先生论述的比较精彩，但是我感觉他没有说透，这里不是指他对马克思的思想没有说透，这个我无法判断，我只是感觉他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完，他没有说明理论批判之后该如何进行实践的批判，主体向度在现实中如何体现？
如果只看到物质生产的限制，那将走向与第二国际类似的经济决定论，这显然不是历史现象学的本意，它是要批判的，不论马克思还是张一兵都承认：“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真正的哲学是改造世界的哲学，认识世界的哲学是无法摆脱实证主义这个影子纠缠的。
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当我们用历史现象学这个工具将资本主义的弊端统统揭示出来的时候，却也只能和它所批判的人本主义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唯一不同的是，历史现象学可以通过唤醒无产阶级，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等待在这里成了一种必须，因为马克思自己都说，在生产力和物质资料还不丰富的情况下，即使建立了社会主义，也只是暂时的，必将被资本主义复辟，这也就是为什么落后地区的革命建立政权后，如中苏，会一直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而不是按马克思说的将无产阶级专政作为一个过渡时期的原因，而且苏联和东欧也真的被复辟了。其实用“资本主义”并不准确，应该是“市场经济”才对，当社会主义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时，当如今的社会主义比起资本主义在生产力上还居于劣势时，马克思所批判的就不再是资本主义，这时我们才看清楚，他批判的炮口所指向的，其实是市场经济。这样看，在物质条件没有丰富的积累之前，市场经济的复辟是无法避免的。
马克思利用历史现象学这个工具所做的，就是一方面在肯定市场经济的基础上揭示市场经济的罪恶，宣布市场经济必将灭亡，另一方面是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期待着由他们来做“掘墓人”。可唤醒“掘墓人”之后，他却又告诉工人要暂时忍受这种具有现实必然性的痛苦，期待偶然性的革命时刻的到来，当然这种偶然性也并非被动等待的，而应该去创造，因为正是人在创造着历史。
“现存的都将是灭亡的”观念让马克思拥有了彻底的革命性，可是对有限生命的个体而言，顺应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通过“公平”的竞争，获取财富、地位和幸福生活，比批判市场经济，唤醒被物化的意识更加具有诱惑力和方便性，哈耶克对自由主义的歌颂和维护，就是保卫市场经济里那只无形的手的地位，他陷进了这种被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意识形态里，还成为了坚定的捍卫者，实证主义的弊端也就显现出来了，其实马克思早就看出这种框架内的修补的无望性。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批判会批判到什么？张一兵先生也许看到了这种批判的可怕性，所以他闭口不谈了，但从他的自省中我们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他说：“我们这些以研究马克思主义为业的所谓知识分子，无论在哲学智慧上还是在学术良心上，似乎真有些一日不如一日了。”这就是有话不能说的状态，这就是为什么张一兵会感到列宁那句话让他如芒刺在背，列宁说的是：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从《神会马克思》的书名，我们看到了张一兵先生对自己理解马克思思想的自信，但他却无法将这份理解全部表达出来，如鲠在喉的痛苦可想而知。
我认为，马克思革命的批判性最终的现实落脚点就是：如何去创造革命的偶然性机会，去引爆炸药桶，在市场经济及其意识形态的坚墙之上炸开一个缺口。
但这就形成了马克思的一个悖论：一方面物质条件不成熟时，革命的胜利总是暂时的，但另一方面又必须去创造这种革命的现实机会，即他不放弃现实的革命机会，又承认物质资料生产的外在限制性。马克思认识到这个悖论没有？我看是没有，不然他不会那样乐观，他可能认为当时的西欧逐渐具备了他所要求的两个条件，可时至今日，我们所看到的仍然是市场经济的生产力似乎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它似乎拥有无尽的潜力，这表明，市场经济这个框架还有其生命力，这就直接否定了第二点。因此悲观才应该是马克思的归宿，所有怀有高尚伦理追求的人最终走向悲观都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就前途而言，似乎是乐观的，悲观的只是现实，可对现实的悲观，又可能失掉创造革命偶然性机会的动力，因此又不应该悲观，这又成为了一个悖论。
用“现存的都是要灭亡的”来支撑的乐观，面对“现存的总是不灭亡”的现实，如何乐观得起来？这似乎需要长期而耐心的斗争和积累，但对有限生命的个体而言，长期就是一颗绝望的子弹。也因为如此，提倡忍耐，提倡爱，提倡救赎的宗教和哲学才有了大批的追随者。而提倡反抗的哲学，就像青春期的激情一样，总是很快让位给下一轮青春期激情的爆发。能够一生保持乐观而绝望的人并不多，所以有人才要逃到美学、艺术、文学中去寻求救赎。当然现实也不是完全的绝望，就历史性而言，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问题，真正的批判者还不至于落得失业的窘境。
“现存的是合理的，又是必将灭亡的”。将这句话的前提，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换为物质生产水平和历史性，便成为张一兵先生所说的，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了。
到这里，我还是感到意犹未尽，历史现象学这个庞然大物，怎么能够从宏观进入微观个体的有限生命中呢？法兰克福学派为什么要借用精神分析这个工具呢？答案似乎很明显，可是我感觉，答案依然很模糊。
按张一兵先生的说法，历史现象学有两个理论做支撑：精神现象学和社会唯物主义（广义上说可以指黑格尔哲学和古典经济学）。它一方面是将历史定义为不断被改变着的现实，因而具有暂时性；另一方面，将被古典经济学自然化的“天赋观念”和被黑格尔永恒化的“绝对理念”的超时间性的外衣剥去，赋予它们历史性，而历史总是暂时的，是要消亡的，因而不存在永恒不变的本体，历史现象学也不打算构建一个如苏联教科书般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它只是一个科学的具体的革命的批判理论，它自己也有灭亡的一天。历史现象学在这里还做了现象学还原，将被资本主义多重颠倒的和被其意识形态遮蔽的物化现象揭示出来。
同时张一兵先生认为，马克思讲主体向度和客体向度辩证统一于历史现象学之中，“人和物都是不能被蔑视的”，这就使人本主义具有了现实的内容，使超时间性的科学规律具有了历史性。物质资料的现实生产变成了一个界限，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界限，一个虽然可以批判但必须承认的界限。这也是张一兵先生在书中反复提醒读者注意的——马克思是在承认资本主义制度比它之前所有制度优越的基础上展开其批判的。历史现象学对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的超越，张一兵先生论述的比较精彩，但是我感觉他没有说透，这里不是指他对马克思的思想没有说透，这个我无法判断，我只是感觉他没有将自己的话说完，他没有说明理论批判之后该如何进行实践的批判，主体向度在现实中如何体现？
如果只看到物质生产的限制，那将走向与第二国际类似的经济决定论，这显然不是历史现象学的本意，它是要批判的，不论马克思还是张一兵都承认：“问题在于改造世界”，真正的哲学是改造世界的哲学，认识世界的哲学是无法摆脱实证主义这个影子纠缠的。
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当我们用历史现象学这个工具将资本主义的弊端统统揭示出来的时候，却也只能和它所批判的人本主义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唯一不同的是，历史现象学可以通过唤醒无产阶级，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等待在这里成了一种必须，因为马克思自己都说，在生产力和物质资料还不丰富的情况下，即使建立了社会主义，也只是暂时的，必将被资本主义复辟，这也就是为什么落后地区的革命建立政权后，如中苏，会一直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而不是按马克思说的将无产阶级专政作为一个过渡时期的原因，而且苏联和东欧也真的被复辟了。其实用“资本主义”并不准确，应该是“市场经济”才对，当社会主义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时，当如今的社会主义比起资本主义在生产力上还居于劣势时，马克思所批判的就不再是资本主义，这时我们才看清楚，他批判的炮口所指向的，其实是市场经济。这样看，在物质条件没有丰富的积累之前，市场经济的复辟是无法避免的。
马克思利用历史现象学这个工具所做的，就是一方面在肯定市场经济的基础上揭示市场经济的罪恶，宣布市场经济必将灭亡，另一方面是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期待着由他们来做“掘墓人”。可唤醒“掘墓人”之后，他却又告诉工人要暂时忍受这种具有现实必然性的痛苦，期待偶然性的革命时刻的到来，当然这种偶然性也并非被动等待的，而应该去创造，因为正是人在创造着历史。
“现存的都将是灭亡的”观念让马克思拥有了彻底的革命性，可是对有限生命的个体而言，顺应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通过“公平”的竞争，获取财富、地位和幸福生活，比批判市场经济，唤醒被物化的意识更加具有诱惑力和方便性，哈耶克对自由主义的歌颂和维护，就是保卫市场经济里那只无形的手的地位，他陷进了这种被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意识形态里，还成为了坚定的捍卫者，实证主义的弊端也就显现出来了，其实马克思早就看出这种框架内的修补的无望性。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批判会批判到什么？张一兵先生也许看到了这种批判的可怕性，所以他闭口不谈了，但从他的自省中我们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他说：“我们这些以研究马克思主义为业的所谓知识分子，无论在哲学智慧上还是在学术良心上，似乎真有些一日不如一日了。”这就是有话不能说的状态，这就是为什么张一兵会感到列宁那句话让他如芒刺在背，列宁说的是：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从《神会马克思》的书名，我们看到了张一兵先生对自己理解马克思思想的自信，但他却无法将这份理解全部表达出来，如鲠在喉的痛苦可想而知。
我认为，马克思革命的批判性最终的现实落脚点就是：如何去创造革命的偶然性机会，去引爆炸药桶，在市场经济及其意识形态的坚墙之上炸开一个缺口。
但这就形成了马克思的一个悖论：一方面物质条件不成熟时，革命的胜利总是暂时的，但另一方面又必须去创造这种革命的现实机会，即他不放弃现实的革命机会，又承认物质资料生产的外在限制性。马克思认识到这个悖论没有？我看是没有，不然他不会那样乐观，他可能认为当时的西欧逐渐具备了他所要求的两个条件，可时至今日，我们所看到的仍然是市场经济的生产力似乎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它似乎拥有无尽的潜力，这表明，市场经济这个框架还有其生命力，这就直接否定了第二点。因此悲观才应该是马克思的归宿，所有怀有高尚伦理追求的人最终走向悲观都是不可避免的，当然，就前途而言，似乎是乐观的，悲观的只是现实，可对现实的悲观，又可能失掉创造革命偶然性机会的动力，因此又不应该悲观，这又成为了一个悖论。
用“现存的都是要灭亡的”来支撑的乐观，面对“现存的总是不灭亡”的现实，如何乐观得起来？这似乎需要长期而耐心的斗争和积累，但对有限生命的个体而言，长期就是一颗绝望的子弹。也因为如此，提倡忍耐，提倡爱，提倡救赎的宗教和哲学才有了大批的追随者。而提倡反抗的哲学，就像青春期的激情一样，总是很快让位给下一轮青春期激情的爆发。能够一生保持乐观而绝望的人并不多，所以有人才要逃到美学、艺术、文学中去寻求救赎。当然现实也不是完全的绝望，就历史性而言，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问题，真正的批判者还不至于落得失业的窘境。
“现存的是合理的，又是必将灭亡的”。将这句话的前提，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换为物质生产水平和历史性，便成为张一兵先生所说的，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了。
到这里，我还是感到意犹未尽，历史现象学这个庞然大物，怎么能够从宏观进入微观个体的有限生命中呢？法兰克福学派为什么要借用精神分析这个工具呢？答案似乎很明显，可是我感觉，答案依然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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