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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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时间,闭门在家阅读。《寻找家园》是很早之前老师上课时推荐的书,当时老师只是说,很震撼,很值得看。而假期在家,终可翻开这厚重的一本。阅读过程漫长而沉重,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难。高尔泰老人在纸上倒是轻笔带过,然而合上这厚厚的一本书时,好像是合上了老人厚重的一生,由心深处对那一代孜孜不倦、苛尽一身的学者、文人致以深深的敬意。
阅毕合书,天色已黑,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望着远处雾霭沉沉之天际,无论是天地、世间还是心底都是如此寂静。倏尔之后,回味书中内容,沉重、心酸、敬意等等又一时间纷涌心头。
1.
先是,幼时家园。先生有个颇愉快的童年,天真无邪,田里乡间,虽物质匮乏与世相隔,倒也自在,似乎在冥冥中指向了颠沛流离的开始。我总觉得,愉快美好的童年是一个人一生中无论身在何处,身陷何种困境,都能保持乐观心态的精神之乡。就像江山几易,山河破碎,仍然能憧憬的最初天堂。高先生在描写他的幼年时,让我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无忧中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寂寞悲凉。
“屋是土墙,茅檐极低,遮住了木棂小窗的一半。里面很黑,但是冬暖夏凉,黑暗中有股温馨,我喜欢。屋在斜坡上,后面是山,前面可以望得很远,直到蓝色的天边,我喜欢。山上郁郁森森,稍有风雨,连山的松涛就像潮水一样,我喜欢……“
2.
后来是青年时期漫漫学画之路,同样有许多有趣的轶事。再后来,便是颠沛流离的开始了。那个年代,政治是无法逃避的枷锁,有多少学者文人,因为政治之过,无中生有,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受尽磨难和屈辱。高先生只是其中的一个,在他笔下的几十年间,从五年年代的夹边沟劳动改造,到七十年代的文革迫害,再到八九十年代的白色恐怖,可怖的历史之线,串联起一桩桩灾难。在高先生笔下,灾难已是家常,他写自己,写身边的人。年轻的人们在夹边沟的大漠孤烟中如何像蚂蚁般劳碌、死去。满腹经纶的学者,如何在一场场政治斗争中饱受折磨,屈辱致死。
书中的描写,不多修饰,却很精准。常是短短数语,便让人印象深刻。写一个女书记员,也如同写时代特征,是“正确的可怕,正确得可怕”,一语中的。
历史的车辙缓缓碾过,受难的人们再有纯正、崇高的内里,也只能做这车辙下的蚂蚁。高先生的笔触仍如叙述家常,只在描写几个他十分尊重的人时,那股愤怒之意无法自抑地溢出笔端。但读时,能感到高先生内心的克制与压抑,只是更多的,是无奈。
作为受害者,这愤怒的针端,应该指向愚昧的群众、指向盲目的决策者、还是昏庸的历史?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历史背过身去,不言。
作者也背过身去,不抒。
印象深刻的,有一个叫安兆俊的历史学者,在那个浑浊的年代依然努力保存自身的清净,内心的清白。高先生在与他短暂的交集中,便感受到浓浓的善意和暖流,用现在的话说,叫”满满的正能量“。这样之人令人尊敬,但在当时则更易受难,死在了非人的夹边沟农场,连尸骨都被弃之荒郊,历史给予的反讽,令人扼腕。
只有高先生,面对苍茫大漠中的森森白骨,竭力地,想要记住这一切,忘记这一切。
”由于有这些,我才在全方位孤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岁月里,理解了‘祖国’这两个字的含义。感觉到了自己与它的联系,以及与历史、与整个文化人类的联系。不管这联系是何等渺茫虚幻,甚至是想象的产物,作为轭下的奴隶,它就是全部的生存意义。“
3.
再者,是对那一代文人学者的敬意。
高尔泰、常书鸿、辛安亭、韩学本、苏恒、齐一,等等,书中他们的形象,就像是一个缩影。高先生是怀着三分敬意,三分怀念来描写他们的。比如身在大漠几十年,只为敦煌艺术做出汗马之劳的常书鸿先生;比如满腹经纶,满腔学识,不为政治形势所动,只囿于自我天地的辛安亭先生;比如孜孜不倦追求真知,潜心学问的韩学本先生……
高先生描写了太多他们的故事,而我们也无法忽略他自己的故事。因为《论美》一文,颠沛半生,却始终怀有赤心,不为政治之风左摇右倒,坚持自己对艺术、对于美、对于文的认知和探索。被揪出多少次、打倒多少次、流放多少次,就再站起来多少次,拍拍身上的尘土、血迹,再继续走。
在兰州的最后一次讲座,高先生送给学生们的临别赠言是,希望大家都能以真我面对世界,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相信这些小小空间,最终会连成一片。
禁锢的年代,政治的枷锁太重,猖狂地压抑着学术的空气,令那个时代的学者哪怕往前走一步都有十倍的艰辛,还随时身负被打击、被批斗致死的生命之危。这些学者们的勇气和决心绝不低于赤膊沙场的战士,他们赤脚上阵,在狂浪飓风中逆风前行,一步一个脚印,只为坚守真知,守护人文、思想、艺术之神圣领域。他们可能生前默默,生后也未能留名。血汗论著,少数留存,多数在动乱中付之一炬。然而残书片语也无妨,这已经是一种学问精神、求知精神的最好佐证。
书中描写苏恒先生一文,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苏恒先生学问深厚、著作等身,在动乱年代受人敬重,从未收到批判。在耄耋之年身患失语症,却燃起写诗的欲望。将这几十年的压抑、禁锢,以诗的形式吼叫出来,像一个孩童。那经年累积的痛苦,重得拾不起来,只能像一个孩童,在漫漫长路终于跌倒磕破,然后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什么是诗人觉醒的契机,以及他怎样地找回了心。总之他终于感到了痛苦,带着荒诞和幽默,逃进了诗。痛苦是一潭深渊,但诗人力求进入,因为那不能进入的状况,也像是一潭深渊。”
4.
最后,是情。
情是无法绕开的字眼。厚厚一本,若非真情、若非深情,也不会打动人心。父母之情、爱人之情、父女之情、君子之谊,贯穿高先生的叙述。是动乱年代更显真情,也是高先生一生中情之施受皆重。再浓的情谊,化于纸上,也只能是寥寥数笔。然而我似乎能够感受到,高先生在写他的至亲至爱时,是如何难以下笔,是如何划上一个沉沉的句号,然后掩卷潸然。
书中令我最为感动的,是写亡妻李茨林和女儿高林。
李茨林与高先生年少时相识,相爱,结为夫妻也不过二十岁,正值烂漫之时。却因政治波谲,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高先生流浪,李茨林随之,高先生受到批斗批,李茨林也被冠以“反革命”之头衔,怀着肚里的孩子,日日担心受怕。流放的日子里,夫妻离多聚少,但每次相聚都是如此温馨。直到李茨林病危临终,高先生都未能赶到她身边,唯有面对未寒的亡妻之尸。书中描写高先生在茨林死后,带着年幼的女儿深夜去坟前看她,落笔疏淡,言辞清简,却有不尽的情谊、思念化在此中:
“临走前夕,深夜两点,抱着高林,裹着一件老羊皮大衣,到墓前石上,坐了很久。我想人死后如果还有灵魂,她一定会在此时此地,来同我们见面。
但是没有。
月照大漠,天地一片空白。”
那一年,李茨林二十五岁。
《没有地址的信》,是写给女儿高林的。高先生以极其温存的语气写下此篇,如同絮语。信中几乎回顾了高林自出生起,与父亲经历的年年月月。天真浪漫,自幼丧母的女孩儿,裹挟着艰辛和忧伤成长,却又出乎寻常的懂事。高先生的字里行间,总有淡淡的悔恨和难过。不止一次,高先生写到自己的歉意,”只能怪自己无能,只能抱着深深的歉意,说一声:孩子,对不起!“作为一个父亲,他恨自己未能给女儿提供更多的爱,更平坦的路。
高林在成长,命运坎坷却始终伴随。她聪明优秀,却患了精神分裂,生活在痛苦与忧虑中。书中写到高先生与女儿最后一次分别,感人至深,像一个锥子,把”1992年6月28日“深深地插上心头,每一个字都仿佛隐隐作痛。最后,高先生没来得及把女儿接去团聚,她孤独地死在树林中,像一株折断的植物。美丽,残忍。
高先生思念他的女儿,期待与她在轮回中再次相聚:“时间箭头的趋向取决于熵潮的涨落,因此它是可逆的。我想既然时间可逆,所谓‘轮回’也并非绝对不可想象。也许什么时候,我们会再度相逢。
至少,我们可以,存着这个希望。”
那一年,高林二十五岁。
5.
读完《寻找家园》,在昏色已晚的天空久久注视。仿佛书中的那些灵魂们,已逝去的,还存在的,他们都在遥远天际的某个位置,也静静地注视着这一片曾经伤痛,如今平静的大地。
时间抚平了一切。但我们不能遗忘。
因为遗忘历史,就是背叛。
而我,也隐约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
默默掩卷,再掂一掂这厚厚的书体。少不经事,未经风浪的我,如何可以掂得起这一本书的重量?我只能再一次,对那一辈文人、学者致以深深的敬意,并祝福在世的老人们,能安稳、幸福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