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圣叹的零星看法

没有理由认为，容与堂本《水浒》，或者其它任何一个版本的《水浒》，比金圣叹的版本来，是《水浒传》更加“经典”或者“正统”的版本。所有的版本都应该从它们自身出发来进行考量。对于改编和颠覆《水浒》原著的任何作品（比如《金瓶梅》，《水浒后传》，《荡寇志》，以及近代的各种水浒电影电视剧游戏等）亦应作如是观。

没有必要区分“作者”和“编辑者”，而把金圣叹归为后者，因为“作者”亦是一种“编辑者”，而“编辑者”亦是一种“作者”。金可谓是重新书写（re-write）了《水浒传》。

M. Huang曾经谈到过长篇小说在其发展初期，有一个逐渐“去历史化”的过程，即文学虚构与历史书写相分离。三国作为这个过程的早期作品，受历史书写的影响最大。一方面，它从史料（三国志）和虚构（三国志平话）两方面汲取了灵感，另一方面，历史和虚构的结合，所造成的不一致、不连贯、矛盾、模糊和混乱也使得它的艺术价值逊色不少。

与此相比，水浒作为去历史化的第二阶段的作品，因为其绝大部分是虚构，不受史实束缚，在叙事与人物塑造方面享有极大的灵活性。在我看来，水浒的艺术价值在三国之上。当然，水浒取材于之前长达4个世纪的民间水浒故事的流传，这些复杂各异的传统反映在书中，互相之间的矛盾、不一致等也是很多的。对此，金圣叹做了大量工作，来降低文本中的矛盾与不一致。金本的水浒，在艺术水平上又比之前的更胜一筹。

后来毛宗岗受了金圣叹影响，对三国做了类似的工作。比如旧本在曹操初次登场时有一首词赞扬他，而毛宗岗删掉了这首诗，在整部书中极力贬低曹操，与金圣叹改动水浒以贬低宋江的立意是相似的。

金圣叹的评论，本身就是很好的文学作品。水浒有了金的评论，和原文相映成趣，趣味增加很多。不过金可能只擅长做小的改动，不擅长整个的创作，砍去70/71回后面的内容而没有续写，可能就是一个例证：以金的才智，并非不能意识到水浒中的核心矛盾；从他对于梁山团体的复杂的、有些自相矛盾的评价来看，他对此有充分的认识。后半部是对《水浒》的矛盾的重要体现，用一位网友的话来说，前半部的主题是“义”，而后半部的主题是“忠”，由此凸显出“忠”和“义”之间的矛盾。金却把后半部删掉，却完全没有提供任何对它的替代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后半部可能在艺术价值上，比前半部有所逊色，删除掉它，却是一个重大的损失。

对于金的删除后几十回而没有续写，胡适认为“圣叹生于动荡的朝代（金版水浒是1644年，即明朝灭亡的一年出版的），眼见李自成、张献忠等辈流毒全国，所以他不愿意看到宋江立功的谣言。”后来这个观点被鲁迅采用了。我觉得这是大致正确的。不过金的思想其实很复杂，且有点自相矛盾。他虽然把象征梁山集团的宋江视为坏人并大加鞭挞，对于很多好汉，他是抱着赞赏和同情的态度的。而且，金在第一回说，写一百零八人而先写高俅，是为了突出“乱自上生”的主题。也就是说，金认为是先有了贪官污吏（甚至，先有了坏的皇帝！——《水浒》被很多人认为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而金圣叹却把矛头也指向了宋徽宗），才有造反的。《水浒》之前的《宋江三十六人画赞》序文中说，宋江值得称赞之处就在于他不称王，而称“保义”（“义”的保护者），并且最后招安了。这也是一种“封建正统思想”，然而和金圣叹却是很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