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开始,作者提出了他在序言中最重要的划分:神话不同于虚构。如果说神话处于历史与虚构之间,这是因为它兼具二者的要素。事实上,神话必然是一种虚构,正如它是一种历史。马克罗比乌斯(Macrobius)有言:“神圣事物在虚构之幕下被揭示。”(Sacrarum rerum notio sub pio figmentorum velamine ... enuntiatur.)恰恰是因为神话不是历史,所以只能被藏匿于虚构之幕。然而,如果说神话又不是纯粹的虚构,这是因为在作者看来,只有一种极端的虚构才能被称之为神话:它必须恰恰处在所属文化可能性的边界,既不能僭越,也不能留下任何空间。这当然带有历史的色彩,因为如果不具备可能性,那么历史就不会发生。
神话代表了极端的、同时又有限度的可能性,而历史不仅要求可能性、还要求确实发生,虚构又允许超出可能性边界的恣意想象,所以神话同时丢失了二者的部分特征。可能性是这里的关键概念,那么,究竟该如何把握可能性?1735年,鲍姆嘉顿(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在他关于诗歌的哲学沉思(Meditationes philosophicae de nonnullis ad poema pertinentibus)中区分了真实虚构(figmenta vera)和异世界虚构(figmenta heterocosmica),斯塔普雷顿在写作序言时或许也有所借鉴。事实上,如果把鲍姆加顿的“世界”替换成“文化”,我们就能得到本序的论题:神话应当限于文化的逻辑之内,也就是说,神话的想象不可以“异于”它所处的文化。“真实虚构”之名因此和柏拉图在《理想国》(377a)中关于神话“亦有真实在其中”(ἔνι δὲ καὶ ἀληθῆ)的论断相得益彰。
斯塔普雷顿的直觉在这里得到了最深刻的体现。吕克·布里松(Luc Brisson)在《神话哲学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philosophie du mythe)中将神话的内容界定为“遥远的过去和空间”且“与叙事者和听众所处的时间和空间相异”,斯塔普雷顿则巧妙地将未来纳入神话的可能内容,通过最后的人取消了过去与未来的界限,还予了“神启之音”的本来面貌,由此重新定义了神话。如前所述,如果神话是可能性的界限之所,那么关于过去的神话作为遥不可及的虚构就整全地定义了我们今天的文化所具有的面貌,因为它事实上将当今的全部可能性纳入了过去的种子;而如果一部关于未来的神话能够成立,也就是说,如果当下的人——最后和最初的人——总已经是“过去的人”(hommes du passé),这意味着我们不仅仅是历史的人,而且还是神话的人。这是本作今天看来有些“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最宏大的人道主义:我们不再是世界或者异世界逻辑中的一环,而是承载着另一种整全的可能性;不论人类的处境有多么黑暗,没有这个当下的、神话的人,人类物种的文化和宇宙的价值就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