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
文章节选
我为你洒下月光 诗、散文、小说都用上,建构出真实与虚拟交错的世界,安放某些只对作者及她盼望却永远不在的唯一读者才有意义的情怀。 这书既是忏情秘录,也是青春挽歌,既是拜谢古典风华,也是感恩文学缪斯之垂爱。 / 自序 “让我存活至今” / 我进入这遗落多年的世界,找到一把青春的白骨——设想,在那万事无法承诺也不能成就的时候,有个强悍的自我把这娇柔的自我藏在山洞里,对她说:等一切太平了再出来。后来的局面全变了,也忘了山洞里盼着的人等着的心。如今,那六字密码松开锁,我面对这么一把青春的枯骨,岂能无所感?仿佛,那六个字不是写给当年的收信者看,是写给如今五十多岁受了岁月寒害的我看,多惊人的发现! / 一个有文字温度的时代,就这么永远翻页了。 书中那一段恋情是靠信件一字字串珠起来的。对我们这一代而言,写信是非常重要的技艺与修炼,离开校园返乡时,行囊里必有一大袋信,保存情谊、见证青春。 / 人生确实有些眼眶泛红的时刻,只想独自拥有。 / 所有的感情故事,精彩的是怎么开始,动人肺腑的却是怎么结束。书中主角,用同等质量的形上力量给对方一个美的结局。爱情可以碎,但绝对容不下丑,如果沾了庸俗自私的灰尘、变质了,也就不值得保留。 / 爱情,是叫我们发现更美好的自己,不是把我们训练成杀手。爱情里,有爱的冲动,更重要,有情的延展;有情,就有义;有义,就会有德。是“德”,不是“得”;得,指我所取得不在乎对方所失去,德,是为他设想不在乎我所短少。在情爱经验中,能遇到同等质量、有情有义的人是一桩值得感谢再三的幸福,否则,即使结为眷属也避免不了狼狈。不幸运的婚姻,就像一件质料上好的白衣跟一件会褪色的深色衣一起泡在水盆里,隔一夜,一盆黑水,白衣回不去了。恼人的是,那件该死的深衣把人家害得那么惨,却没有变得善良一点,还是那么讨人厌地黑。 / 愿这书是一朵玫瑰 字如种子,让它绽放?让它枯干?决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个征兆,一丝心动,一种忽焉袭来的芬芳情怀,让我恢复柔软,不至于像个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车来时把它们扫入垃圾袋。 / 栀子花 那时还是“解严”之前,踏出大学校园不久的我,满怀雄心壮志,刚在戒备森严的文坛边角插下歪歪斜斜的小旗帜,环顾四周皆是霸主,惊魂未定,又奉天承运地进入一家揭橥兼容并蓄精神的杂志,当起从买便当、影印到采访、发稿无所不包的小编辑。编辑音同“边集”,摸得到边的都集合到你身上,摸不到边的正在路上。 那时的我未驯化亦不谙政治之道,脑子里因涌动与生俱来的自由意识故时有惊险之事擦“编辑台”边而过。譬如,因尊重作者之创作意志与言论自由,竟未将文中描述购党外杂志评论时政一段、读毛泽东一段删去,据云“上头”很不高兴,大头目、二头目、三头目、四头目追究这篇文章是哪个混账发稿的?当然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编辑“小妹在下本人我”。我应该有跑到厕所滴几颗泪珠,也必然以不雅的动词诅咒那看不见的、把每个人调教成心中自有一座警备总部的黑暗力量。其实我没那么勇敢,只是郁闷。那是个漂白水与杀虫剂被过度使用到反扑力量即将溃堤而来的年代。有个隔壁单位见多识广的老大哥点拨了几句,他提到我们的“头儿”向一位因政治事件系狱甫假释的作家邀稿以营造自由开放形象,却在依约碰面的当下突然“因病不克前来”,留下无关紧要的同仁与有案底的作家喝咖啡、摄影留念。“你要懂,突然生病这招很好用。”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突然生病。这逻辑太高深了,我不想懂。 除此之外,那个年代没什么好抱怨。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 公司里只要有一条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鲶鱼、一尾酷爱追逐血腥权力的斗鱼、一只自我崇拜的鲸鱼——当然是随时可以朝你喷口水的老板——即刻会让大家陷入欲生欲死的集体歇斯底里状态。真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 主桌传来笑声,擅酬酢的头儿正以高妙风雅的戏语“吹拂”(非“吹捧”)宾客。他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饮宴大师、筵席教主,即使是青菜豆腐也能被他的灿舌说得像采自陶渊明的菜园,佐以恰到好处的引诗,滋味立时深远。吹拂之道,需手法细腻且神色泰然,全凭品味二字,没那个底蕴,一吹就只能吹鲍鱼多昂贵鱼翅多珍奇。深得吹拂之精髓者,既能吹得宾客心花朵朵开,又能展示自身品味不凡。 头儿正吹到他独创的“创作论”,大意是要写出伟大作品必有三条件,“酒要烈,烟要臭,茶要苦”,有个霸主接:“人要潦倒”,举桌皆乐。有理,人生得意,文章无味。 我们这桌“小朋友们”也跟着起哄,沿着话头往下接。有人说那是指小说家,写散文的,“心要碎,情要痴”,我接了。写诗的,“账单要长”,有个年轻诗人接话。“做学术的呢?”我拨了拨她的肘,她两颊酡红,开怀答曰:“敌人要多。”满座大笑。 她贡献了机锋,众人举杯敬她,我也畅快地碰了她的杯子,借着酒意随口念出她的诗句:“黄昏的咽喉,只不过是雨。干了干了!” 说不定,我与她熟稔起来不是因为那朵花,而是因为那杯酒。 / “回家”这行为像一道密码,鉴识身世,有家可回与无家可回之别就在于经过鉴识之后判定此人是否为被遗弃的人。我的成长虽然艰辛,但家一直在,牢牢地种在兰阳平原丰饶多情的土壤里。 / 活在男人之中只好像个男人,男性大沙文主义建构出的文坛对女性而言是个大沙漠。他们大概怕娇弱的女性禁不起风浪,把我们赶到“闺阁集中营”,认定我们只能、只会写庭园花草、厨房油烟、客厅摆设、亲情伦常;他们写的才是“大历史”,动不动就是“自五四以来最惊心动魄的”、“挖掘深埋在历史灰烬下的大时代悲歌”、“直指宇宙核心、生命真谛”……男性写的是“大历史”,女性写的叫“小家常”,文学史当然是男性掌权的历史。“雌雄同体”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是的“女作家”最好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抽烟,情非得已,为了反制那些臭男生。 / 学界里的女性处境隐藏在父家长式的师徒关系里,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状。她也积了一缸苦水,趁机倾吐。是以,我们一聊,常聊得面红耳赤,有因英雄所见略同而面泛红光的,也有因成长背景迥异而起了无伤大雅的小争执的。 那年代既年轻又放肆,一切事物仿佛刚出生,谁也不必“鸟”谁。 / 她说她家像一杯温开水,玻璃杯装的,放在桌上冷得很快,可是从杯口的一圈细水珠又知道曾是温热的。但凉了,握着、喝着,都是凉的。 / 札记上有一段文字引我追忆: 茑萝爬上黑铁栅,开三朵五角尖的小红花。送我种子的人断了音信。安静的七月布着暴风雨,因为茑萝开了红花,我以为暴风雨也不过是替安静说几句话而已。 我记起那茑萝。 / 我第一次去她家实在要拜一场非常虚假的艺文“大拜拜”之赐,那天她也去了。 先说这些看似热闹实则不乏胡闹的艺文活动,有时还能目睹怪现状。会场当然是衣香鬓影,贵宾云集,江湖上各路人马都齐了。然后,递名片、介绍,吱吱喳喳:“这是台湾非常重要的小说家。”“这是台湾很有名的女作家。”“呜,好热,什么鬼地方,唉,小姐,你们没开冷气啊!”“怎么有油漆味儿,你闻到没?我最讨厌这种味道。”“裙摆太长了,刚去德国买的,还没时间改呢。”“台湾最畅销的减肥书是我写的,我跟你讲,我三个月减十九公斤!”“真的啊?”“不骗你,不过,要照我的方式减,胃一定要好,空腹嘛,胃不好不行。嘿嘿嘿,后来又增回来了。”吱吱喳喳。“好,嘿,大家往门口移,我们照几张相。”“杨先生,你瘦了,不过还是美男子!”“杨先生杨先生,你们杂志什么时候做我的专辑呀?”吱吱喳喳。减肥、美貌、衣服配件、名气、销售量、八卦、斗争、情欲、命理,偶尔来点政治,像恰恰舞步掺一段阿哥哥。如果,伍尔夫在座,就算没有精神疾病也会从窗户跳出去。 果然,在另一个颁奖典礼场合,这种忘情地吱吱喳喳的样子,惹恼了一位身上有历史灰尘的太后等级的大人物。她以贵宾身份应邀致辞,演讲内容太严肃、时间超过十五分钟——对一向目中无人的作家而言,安静听讲(或听训)的忍耐度是三分钟,可想见,那波浪似的吱吱喳喳声差不多可以掀屋顶了。太后忍无可忍,在台上发飙:“后面的,不要讲话,请你们安静好不好!”我是得奖人之一,坐相端正,穿大礼服还戴花呢!可是内心像五岁小孩翻筋斗般开心。果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但这安静只维持三十秒。 / 我记得曾告诉她,上《中国文学史》一年,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八个字奠定了我的创作性格。除此之外,我们俩都喜欢电影,也都不喜欢跟一堆人挤在电影院看,因此看录像带是唯一选择。我们看了大部分的卓别林、小津安二郎与伯格曼。不看片的时候,听齐豫用雾中空谷的声音唱《你是我所有的回忆》。 / 我说:“千万不可,我们这一行有些人嘴巴又毒又刁,他吃你炒的菜时,会说:嗯,文章写得好,菜不见得烧得好;他看你的文章时,又会说:嗯,菜烧得好,文章不见得写得好。” 她不表赞同,说起善厨的老师们不仅不减地位崇隆,反而更添美事。 我说:“学术与文坛是两个江湖,你们那里文明些,吵起架来,大概丢一两根粉笔就算是严重冲突了,我们这边不一样,多的是带箭的夜行人。你要是得罪人,背部中的箭,大概够你编成篱笆了。” 她笑个不停,说我太夸大,像在描述黑帮械斗。 “咳,夸大是作家的基本功,如果不能把一根羽毛说成一只鹅,还写什么小说啊!我们成天舞文弄墨,朝自己与敌人身上泼洒墨汁,也算是另类‘黑帮’,大家都习惯了啦。”我说。 / “伞”,一个大的“人”,底下一个大的“十字架”,左边两个人,右边两个人[2],意思指:主耶稣为四种人背起十字架,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红种人。 碧眼黄髯的贵宾们欣喜若狂,掌声雷动。几天后,他们特地定做一方铸有“伞”字的铜牌赠给奶奶,上面有一行华丽的颂词:“上帝透过你,降临中国。”像诺贝尔文学奖公布时,瑞典皇家学院的赞词。 我记得我们笑出眼泪后不约而同问对方,文字学老师要是听到《中国文字里的基督福音》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是抱头痛哭,就是抱头痛笑。不过,说不定从符号学角度看,是个有趣的研究题目。”她说。 于今回想,那些家常小菜的滋味、鬼扯闲聊的笑声、放肆的对话方式,应该是她的屋子最像个家的时候。 我,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家常生活。 【注释】 [1]此处指“爷”的繁体字“爺”。——编注 [2]此处指“伞”的繁体字“傘”。——编注 /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如果桃花流水结不了果的,都叫不该。照这个分法,我从小学就爱不该爱的人。爱上不该的,才有下文,爱上该的,没有下文。你要有下文的还是没下文的?” /
:“让你甜的,叫果,让你涩的,叫落花。” 连我这擅长逞口舌之快的人也不知如何接腔,咀嚼这话——人如橄榄,只有被嚼碎才释放芬芳,话语亦如是。却越嚼越觉得涩。这滋味很熟悉,童年时屋后有一棵羸瘦的番石榴,结了小芭乐,绿色乒乓球,那种涩令人永生难忘:孤独,被时间遗弃,没有前途。 / 记得当年我创业几近破产之后,在出版界辗转求活,曾向她约书稿,她不置可否说,再想想。几年后,她临出国前,交给我一袋札记及信件,只说了句:“当中也许有值得整理的,但我的心已不在这里了,你全权处理吧,能变成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处理的话,丢掉也行。只不过是拉里拉杂的字,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换我不置可否,只翻了几页就手软,无力在紧盯销售业绩、检讨报表的高压生活中抽丝剥茧一个连当事人都不在意的已逝之梦,便将它束诸高阁。那段时间的我市侩气很重,只不过是追逐数量与速度的出版机器下的一名打手,不耐烦去爬梳他人若隐若现的爱情。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札记仍是札记,我已不是我。换言之,我应该矫正这些是“属于她、被主人遗弃的”错位心态,应该当成与自己相关的,去感觉,去追忆,用想象力去延展,用我的方式说出她的故事。 哪怕这个故事已跟原来的不同。 / 箭,确实较能美化爱情征战留下的伤口——情伤若是大面积血肉模糊,未免吓人。在印度,爱神是一位高大、活力充沛的年轻人,同样地,手上握一张弓、一筒箭,箭的作用有二:一是“打开心房”,一是“促死之苦”——叫人爱得死去活来。不同文化,对爱神的想象却如此相似。可见爱情虽是古老的情愫,爱神却是年纪的敌人,他是诸神中最年轻的,从不看老年人一眼。不管金箭、铅箭,表示爱情固然甜美,瘀伤难免。即使被金箭射中,也会留下可能发炎的小伤口。 / 卷二夜色 他写她的名字时,加重力道,使得那三个字像镌刻。这是重重握手的意思,她想。 / 信中,他霸气地写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只有第一志愿,没有第二志愿。” / 学校里的课业早就难不倒他,课外闲暇喜欢写诗,写诗之余不是泡图书馆就是站在书店速读那些买不起的文学名著。但积累的知识未能带来饱足感,反而因有能力洞悉生命孤寂本质而兴起此身安寄的感慨。入夜的实验室犹如被遗弃的废墟,逢到台风天,听一夜风雨吼啸,树影狂扫,更像鬼域。躺在床上难眠,被孤单啃噬到天亮。他说自己是“秋枯根拔,风卷而飞”的蓬草,随风飘散,暗随流水到天涯,卑微到被人遗忘,更引白居易诗“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自况,以“秋蓬”做笔名,写些不成熟的诗自娱。 蜗居在校园里树深草茂之处的他,因一位硕生引导,接触了宗教。那时,每周日有个宗教性节目《星期剧院》,主题曲《机遇》词意深远旋律动人:“像天空繁星忽现忽隐,像水面浮萍漂流不定,人生的际遇稍纵即逝,切莫等待、切莫迟疑、切莫因循……”他总会不自觉地哼起这首歌,因此第一次进教会竟有被拥抱的感动。那些漫漫长日,无人聆听的静夜,他放声朗读《诗篇》:“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竟悲泣不能自已。像一个漂泊许久的孤儿,神的爱,紧紧地拥抱了他。 一株不起眼的蓬草如愿考上心目中第一志愿,正式搬进宿舍。依然勤学苦读,接家教、兼工读,不仅自立也能挹注父母。蜗居实验室三年的经验却奇妙地转化成对研究工作的向往,他说:“至今仍认为能睡在研究室,吃粗糙的食物,不受世事捆缚,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浪漫的事。” 他竟把“幸福”与“浪漫”用在这种地方。信末,忽然笔尖一转,自省大学生涯将进入尾声,却一事无所成: 喜欢文史,却来习自然科学,酷爱画图,一年之中却少有机会提笔,愿意学诗,写就的却不堪一读,永是一堆乱麻。书卷奖拿了,但书念得不够扎实;梦,做了,却碎落满地;烦恼,都是自寻的;爱情,追求过也失落过,几乎痛不欲生,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见人去楼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家,远在天边,回到家却又渴望离家,返乡也像异乡人。前途,是一片光明还是黑暗?最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 他说:“至今仍认为能睡在研究室,吃粗糙的食物,不受世事捆缚,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幸福、非常浪漫的事。” 他竟把“幸福”与“浪漫”用在这种地方。信末,忽然笔尖一转,自省大学生涯将进入尾声,却一事无所成: 喜欢文史,却来习自然科学,酷爱画图,一年之中却少有机会提笔,愿意学诗,写就的却不堪一读,永是一堆乱麻。书卷奖拿了,但书念得不够扎实;梦,做了,却碎落满地;烦恼,都是自寻的;爱情,追求过也失落过,几乎痛不欲生,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只见人去楼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家,远在天边,回到家却又渴望离家,返乡也像异乡人。前途,是一片光明还是黑暗?最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日前,没来由地心绪烦闷,特地回实验室看看,没想到大门深锁,绕到屋侧窗户往内看,正是我当年住的地方,已变成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那张长短脚书桌还在墙边,右边抽屉内有一行字:“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要越过那道围墙。”那是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写下书中的句子。想必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在他人眼中,这一切不曾存在。 生命的波涛不曾止息,岁月的呐喊不曾间断,人事更迭、景物替换,就在脚尖的抬起与跌落之间…… 我的心啊!你为何忧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栖着一个世界的回忆。 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吧! 她站在吐露芬芳的院子把长信读完,读得忘我,回神来竟不知自己正要出门还是进门。 / 偶然似乎是为了与必然保持对峙局面才任性地存在着,它反抗逻辑,无从假设,缺乏前提。它是不连续的虚线,一只尖喙黑鹰,恣意侵犯时间,飞到别人家浪荡荡的春天院子,叼一瓣桃花,遗落在另一个人白雪皑皑的门阶上。两户人家完全不相识,拾起桃瓣的人仰望滂沱的雪空,不知道怎么回事,无从解读桃瓣上的讯息,因为桃瓣也是无辜的。然后,我们归之于天意,继续回到自己的时间刻度,拉紧棉被,睡觉或做梦。 / 她抬头看夜空星月交辉,仿佛微笑。问出阿舅家方向,往回走。她心想:我这次进门,局面归我。 她太了解“多余”是什么意思,一旦在家里属多余,到哪里都是多余。这是命,她懂,不但不想轻易接受,还想改变。 生存,必须讲技巧,不是讲感受。是以,多余之人自有他人学不来的“多余本事”,就像没一处地方让她安稳念书写功课,从茶几移至饭桌,饭桌移至房间坐草席上,腿上横放枕头摆书,也能念出不错的成绩一样。不多久,她创造出被需要的价值,不再是多余之人而是带来改善的必要动力。表弟妹的功课有她盯着——她刻意先教导表妹使她成绩蒸蒸日上拿了奖状,换那落后的人好言好面求她,她顺势开出条件:“把你喝过的杯子收到厨房,换下的衣服拿到洗衣槽。”此外,她兼洗衣、清扫、整理家务,有时也能烧饭,即使不必烧饭,她在图书馆自修到关馆,回家已过了九点,饭桌上两三个盘内汤汤水水剩菜残羹——她刻意避开餐桌上的尴尬,让阿妗可以自在地分配菜肴给子女,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如同在家时,她有所察觉时也会走开,让母亲可以偏爱弟弟,成全其心思,保全自己的尊严。除了饭是温的,其他都是冷的,这是她的晚餐加上明午便当,若晚餐吃多明午就少,吃得少明午就多,所幸还有酱瓜、菜脯可以辅佐,这些可口的农村渍物被她嚼出清脆之声,宛如少女嘴里的土风舞,曾招来家境较好的邻座同学以一块豆干或一块红烧肉来换。贸易的真谛就是互换有无,找到了“需求”就找到机会,而需求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吃完晚餐,她自会收拾、清洗一槽小山似的锅碗瓢盆,擦拭炉台,顺便把那条吃得比她好的抹布搓洗干净。她擅长“善后”,收拾残局,做得又快又好。只要有人善后一次,那主中馈的主妇就离不开这人。她从农村带来的本事是同时可以做两三件事,一面洗碗一面默想当日课业、背英文单词,还能唱一段《云州大儒侠》里的“苦海女神龙”出场歌,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 她经此一事,体会寄人篱下受制于人,跟别人的命运绑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一定要独立自主才行。为了这目标,她必须冲到前面学校,才有机会脱离这里。 考上大学能住宿舍,阿妗反而舍不得她搬。同住三年毕竟有了感情,但在感情之余还有更务实的一面,群这样“起早睡晚、吃少做多”的人实在太好用了。这是一笑起来露出小梨窝的她心内知晓的,但她从来不露半点神色,相反地,由于适度谦逊懂得感谢,反而让人觉得做了她的靠山、帮了她大忙,殊不知她才是站在哪里、哪里就变成靠山的强人。 躺在宿舍自己床上第一晚,她想起陈芬兰唱的那首歌《孤女的愿望》:“请借问播田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讲繁华都市台北对叼去?阮就是无依偎,可怜的孤女……”拿着衣服遮脸,快乐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做得到?”维之陷入群的处境,生起同理之心,问她,“你不觉得受伤吗?” 是啊!为什么做得到!群憨然而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被她一问,收了笑认真思考。 “为了活下去啊!不这么做,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说完,脸上浮现一片羞意。在两性风气犹然保守的年代,动不动提婚配生育,显得轻佻不得体。她正色说:“如果当下无法处理受伤的感觉,把它折起来,等到将来有能力处理,再拿出去。说不定那时候也不必处理,都化灰了啊!” / ‘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像小婴儿,你要是一直抱着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而且,抱久了,必须养他,做他妈妈。” / “你自己小心点儿。”父亲习惯这么结尾,像批公文最后写个大大的“阅”字,干净利落,顶多再添一点关怀说:“你自己凡事小心点儿。” 她则回说:“知道了。”也像一个小小的“阅”字。 所以,彩霞幻舞的此刻,家是暗的。 她不禁羡慕家在外县市的同学,他们心里有一条绳,每到假期,绳那头有人拉,这边便急忙收拾行李返乡去。她,回家像回去空城,屋内是暗的,没有人气,拖鞋只有两双,躺在地上像动物标本。 / 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 若同时遇到李白、杜甫、李商隐、苏东坡,这四种男子才情类型就是四道情关:李白飘逸仙采不似人间,杜甫沉郁磅礴乃古今绝唱,李商隐奇丽鸿博、深情至春蚕丝尽蜡炬泪干,东坡分明是游历人间的神,水火并济、镕铸兼美。若同时遇到这四人,叫我该如何效时下小儿女追星尖叫、痴迷系情?躺在床上辗转,仿佛与四才子难分难舍,一面自我讪笑一面游其诗境,最后意识流连于“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仿佛见一只沙鸥在雾锁江岸独自飞行,天地凄清。遂随这沙鸥迷迷糊糊滑入眠池,稍得安歇。 /
年轻时偏爱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能倒提世间之仙力,中岁后入世越深、观政局蜩螗,越能读懂杜甫,读至刻骨铭心。若天不生杜甫,我辈沉浮于世事乱流之中,俯仰于尖嘴唾沫之下,不向杜甫借几句诗斥之:“鸱鸟鸣黄桑,野鼠拱乱穴。”焉能舒胸中郁闷?想他一生草草五十九年,浮家泛宅、乱世飘荡;“衣不掩体,常寄食于人”近乎游丐,“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如同难民。颠沛在途,见过的寒月照白骨多过春花,听闻的黎民哀哭胜过管弦,读其《秋兴八首》不悲、读《北征》不泪、读“三吏、三别”不恸,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叹,非人也!一个被乱世践踏的癯瘦男子,竟有含摄天地的气魄,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庇荫了一个民族,至今一千两百多年,且必然朝向永恒。是何等雄浑的灵魂,能从艰难苦恨中写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等气象恢宏的诗句;怎样悲悯的心灵,能在屋漏偏逢连夜雨时遥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啊杜甫,您怎能做到不尖酸、不贪婪、不怫郁、不恚恨、不癫狂?以孱弱之身历数十寒暑,打造一座高耸入云、巍峨辉煌的诗歌圣殿,留给后世。诗人周梦蝶《积雨的日子》有诗一句:“我带着我的生生世世来为你遮雨”,料想杜甫是带着全部生世所修炼的力量来做一名诗人。然而,杜甫所体现的,仅只是诗艺吗?王国维言:“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盛哉斯言。今之世道,高尚这两个字,用得上的人少了。 / 创作之路,如一个长途跋涉的朝圣者,走在两旁落叶纷飞的山径上,远处村庄的狗吠与山巅寺钟同时响起,入世与出世俱在。文学里,没有所谓灿烂人生,有的是荒芜庭园、失路的孤鸟及败叶季节。每写完一本书,都会被莫名的疲惫与虚无攫住,想找一块布满莽草的废地躺下来,让虫族在无用的肉体上种植红红的吻。仿佛是书写者的周期性晕眩,一种内在的移山倒海,游离了现实,遗失坐标,没有酣畅的活的感觉,也没有终止的死的意念。当此时,但觉人生漫长得令人不耐,每次发作时,必须说服自己熬下去,用月光倒影的意象、用才思必须流淌到最后一滴的诅咒性责任、用有人不忍我擅自离席的情绳……说服自己: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吧! 种种理由,无非虚幻,却靠着自身营造迷人虚幻的能力,悬崖勒马,度过生命的晕眩期。 然而我焉能否认,散文,是一个声音呼唤另一个声音。作者与读者在文字旷野里目遇而成情,更是散文独具的殊胜之处。那些撷取自人生现场的时空人事景物,岂有什么特殊?作者以文字提炼出真情与至理,方形成吸引与呼唤:吸引情感质地相同的人进入这一场心灵深戏,呼唤人格特质类近者一起展开心智的华丽冒险。那文字砌成的世界繁复多变,有时远望是一群黑蝶静静栖在幽谷石砾上,走近,蝶飞,现出一个受伤小童——黑蝶静静栖着日午,是字面意思,是表层指引,那仿佛低泣的小童身影,却只有同类同质者瞥见了。有时,文字是柔韧的绳,作者造绳可能为了捆绑践踏后院的野山猪,读者取来抛向河里,说不定救了意外落河的人一命。有时,纯粹只为了独游,造一座古松林风,兀自低语,风尘仆仆地赶路的读者放下行李,也进来徜徉,享受片刻清闲。只有在散文的辖区,笔勾往事,文露真情,作者与读者携带各自的行囊、各自的喜乐与哀歌共游;行吟泽畔怀着自己的孤独,躺卧于星空下哭着自己的悲。那作者预先想象着知音,故修炼操守、萃取智慧、流淌情义,加以淬砺笔力,以不负知音一读。而读者沿着字里行间如走入遍野的黑芒花丛,迷眩于倾诉与聆听之双重震荡:仿佛作者只对我一人倾诉,我是神秘的聆听者;又仿佛我的心事被作者洞悉,只他一人愿意聆听,遂于捧读之间,独白、呼应,流连、叹息,心心相印如见故友。合上书页,亦愿意修炼操守、萃取智慧,不辜负作者与我纸上相识一场。 唯散文如此。 / 也许,屋墙裂痕早就存在,母亲心里有数,只是不道破,挂上画装饰着,又是一道新墙。主卧室梳妆台边原有一幅仿作,宋姜夔《过垂虹》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乃是记他偕歌妓小红乘舟返家经过垂虹桥之事。清任颐想象这才子美人唱和情趣,画了小舟中姜夔吹箫、小红低唱图:一水如带,小舟悠游,沿岸古松送风,奇石芳草,舟中知音骋情唱和,风声水声乐声歌声共成天籁,引人神往。母亲想必神游其中,遂画了仿作,悬在卧房,不无琴瑟和鸣、夫妻乃人间知己之意。后来有位同事来家见到,说这画不吉:箫声呜咽,小红拿扇岂不是要“散”了,又是“曲终”又是“回首烟波”,那颗石头画这么大,就是“触礁”,还挂在主卧室,当然要出问题。 那画收了,大约也丢了。如今想来,“当然”是什么意思?指的不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 母亲似笑非笑,说:“我和你爸爸是‘人作之合’,能有几个‘天作之合’啊!” 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如果不是时局被划出刀口,只剩渡海一条路,又怎会共筑屋檐?但即使同一屋檐,猛禽仍是猛禽,孤鸟还是孤鸟。 母亲生她,好像生个小知己来陪伴,在两个女儿间显出偏爱。然而,孤岛上的孤鸟,并不因为两只三只就成了群,骨子里还是孤的。母亲寄情于书画,丰润了性灵,但无助于巩固婚姻基石。她以为把女儿调教成相信恩爱与幸福的人就能免除孤单,却未曾料想,早熟的孤鸟只可能成为它自己而非他人所期许的比翼鸟。 / 活着,才有故事,死了,只能是附在别人衣服上的灰尘,一拍就掉了。 / 前阵子,我在札记中记下一段关于某人的文字:“他是预言者手植的一株多肉植物,吮吸热带女人的泪液而壮硕。黄昏时,一只瘦狠的乌鸦飞来,啄破肉身,才发现除了割舌的绯闻,他已一无所有。预言者为他立了碑:‘凡是艳色的故事,我必交付黑色掩埋!’”这段文字像活菌,繁殖自己的后代,自作主张地对我进行体罚。 她描述梦境,细腻精致,再无一字提及他是谁、热带女人又是谁,写完梦境之后,继而自行评析: 我除了感觉噩梦留下的酸痛之外无法解析它要向我倾诉什么。如果说,它仅仅只是借用了那段关于“多肉植物被乌鸦啄破”的文字而自行“快乐地”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噩梦”作品,再乐陶陶地交作文给我看的话,我是可以给它一个解释:文字本身汇集了所有使用过它的人的智慧能量。这些总体能量以神秘的方式继续储存在每个字里,等待一个纤细度极高的人(使用者)拿出他自己的能量去与之汇合,引爆更强的发动。 / 文字本身汇集了所有使用过它的人的智慧能量。这些总体能量以神秘的方式继续储存在每个字里,等待一个纤细度极高的人(使用者)拿出他自己的能量去与之汇合,引爆更强的发动。 / “想不断与之缠绵的文字相思病”,我感觉,那“文字”指的是他们之间鱼雁往返。至于多肉植物,我怎么翻都没翻到嫌疑人等,后来猜测,可能暗指她父亲。显然,她冷眼旁观情爱世界里繁忙的旅客,有了自己的评论。 日子要往下过 / 有人提到爱情与面包应如何抉择,各抒己见,一人说个性相合志趣相投最重要,一人说门当户对,又有说优先考虑信仰相同,有一人说经济稳固最重要,“贫贱夫妻百事哀啊!”这话引我一惊,如此直白,立时有嫌恶之感,但想起昨日梦中已翻脸下车,此时不必再有此举动。有人问姐关于我,姐毫不掩饰说:“难啊,我看我们家要出尼姑啦!” 旁人说:“你这个姐姐嘴巴怎这么毒啊!” 姐答:“想追她,一定得高才行。” “身高一八五?” “长那么高浪费,又不是要换电灯泡。才华要高,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她就跟你走,我们家好歹也是个书香家庭。” “那你呢?你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吗?” “没,我长这儿,肚脐眼,有个温饱就行了,有才华的太冒险了。” “冒险不好吗?” “屁啦,要冒险我去当水手,干吗结婚?” “娶你的那个人冒险。”有人挖苦她。 “他不是冒险,”姐答得干脆,“是找死啦!” 姐把她们都逗笑了。 / 不知怎的,出门前竟想带一本难懂的语言难念的书,镇压这次旅行(下意识觉得不应该太快乐,戒备森严的古语言让我有躲入岩洞、不畏逆贼偷袭的安全感)。 / 之前,很不习惯客厅墙上挂着母亲的遗照,现在,也很不习惯没挂。总归挂的时间不算长,取下时,墙上没留下痕迹。 / 我们选择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同理,我们是什么就会选择什么。 / 院子里那棵数十龄老桂树与一丛澎湃的蔷薇、栀子被阿姨叫人锯掉那天,她知道自己离家的时间到了。 她一进门,看见院子怎有绿蓬蓬的云?再一定睛,地上躺着被截断的树干,工人正在清理枝叶。 “为什么砍掉!”她发疯似的,尖叫,冲着父亲质问。 理由是风水师看过,树荫太密遮了光,屋子阴暗潮湿不干爽,主家运衰败,对男主人不利,还会招蚊虫鬼祟。 “那么爱干爽,不会搬到沙漠去!”她忿忿地说,“又关蔷薇、栀子什么事?为什么都拔掉?” 理由是色艳味浓,招桃花,易有二妻。 她不像姐姐伶牙俐齿能答恶毒的话,只会被捂了口鼻般什么气都出不来。 她这才发现,这外表看起来柔顺的女人是罕见的、极度讨厌花草树木的那种人。有的女人婚前是一枚翡翠椒子,绿得水汪汪的,十分友好,婚后却马上熟红,辣得人的喉头像刀割。 她知道父亲根本做不了主。 / 有的女人婚前是一枚翡翠椒子,绿得水汪汪的,十分友好,婚后却马上熟红,辣得人的喉头像刀割。 /
她被猜疑之心鼓动,原先写秘笈小册的冶艳之情瞬间消退,重读其信,竟起了理性分析的兴趣。像考古学者,对着出土文物丈量、判读。她写的第一句话:“他是个骄傲的天才。”但往下的文字,倒像田野调查报告: 他的内心被虚无罩住,奋力地想抓住什么以获得肯定,但又睥睨这些东西。 不快乐,苦恼之事甚多,即使在信仰里亦尚未享到喜乐,是个不快乐的基督徒。矛盾的是,他似乎颇希望我能与他走在同一条信仰的路上。 强烈地怀疑生命意义。他说,曾走过医院的一条甬道,一边是太平间,另一边是新生儿温室,忽然受到“生命茫然”的压迫,不明白到底叫一个个婴儿到这世间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会死了,难道生命只是一次闲逛?他说的时候,言辞剀切,语气激昂,似乎恨不得质问那创造者。 他的心灵漂泊游荡,常流露一无所有之叹,亲情、友情、爱情,人在其中,又似乎不在其内。 他可能常站在窗边,问:“我是谁?” 他的家人了解他吗?可能不。 他不信任婚姻制度,信上曾说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经营世俗所定义的幸福家庭,不相信婚姻里有幸福可言,但似乎又渴望一处风平浪静、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 他说过自己像茧中的蚕,可能活不久。 他说过他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他怀藏抱负,追求功名,不甘心一生庸庸碌碌、默默无名,绝对不允许失败,却又习惯自我打击,视所获得的佳绩如庸俗之物,向往超越世俗绳索的境界。 他是一个深沉不易被了解的人,一个看起来亲和开朗其实极度悲观虚无的人,一个不吝于用肯定句安慰他人却不断地自我否定几乎要取消生存意义的人,一个兼具火焰与冰河属性的人。 他时而激越,滔滔不绝陈抒己见,时而沉柔不发一语;有时冷肃不知神魂游于何处,有时热烫仿佛能与人同甘共苦。半是狂狷半是冲淡,可以剽悍亦能卑驯,既具城府又有赤真,他是一个内心复杂、陷入自我冲突且孤傲地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的人。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像心理医师写诊断报告,最后停下笔,哑然失笑起来: 把“他”换成“我”,不就是说自己吗?不过,最后一句应指我自己而已,他已有信仰,一切托付给主,不必孤傲地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生命难题。原来我们之所以能笔墨互流,乃是站在生命对生命的惺惺相惜上,他的独白、表露,也是我的独白、表露,听他的心声,仿佛是自己暗夜对山谷喊叫,如今透过他的咽喉传了回来。 / 文字里眉眼相认,执子之手与子同游,穿梭于心灵小径,泛舟于文学溪流,跋涉于宗教山林,有时笔端流露一股化不开的郁闷,然而仿佛约定,不涉入现实情节,把恼人的根须都剪掉一般。她以前觉得这是极亲密的形上伴侣,但现在看到他的现实一角,竟觉得彼此何等遥远。 / “以后我家,自己的碗自己洗。”这女生说。 此时,她不讨厌洗碗,避到后院,图一会儿清静。这女生由家务分配的刻板观念说起男女不公平现象,义愤填膺。维之笑说:“如果家里连洗碗这种小事都要吵,大概走不下去了。” “问题是,”这女生说,“只有结婚本身是最大的事,结了婚过生活,能有几件大事?摆在家里的都是小事。” “问题是,”这女生说,“只有结婚本身是最大的事,结了婚过生活,能有几件大事?摆在家里的都是小事。” 言之有理,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觉得这女生的见解一针见血。 “家务虽是日常小事,愿意做表示甘愿付出,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础,凡事都会计较起来。可见感情决定一切。”维之说。 “光靠感情也不行,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是两码事,”这女生停顿一下,斟酌着要怎么说,见前后无人,说:“譬如说学长家里,我之前不晓得他……” / 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的景致。 / 她想通了,女人的感情路只有两条,一条死路一条活路,死了没办法把未活完的时间带过去,活着却能把遭破坏的部分慢慢修补起来。人的痛苦一定有办法用人的方法解决,虽说还未找到,但是寻短绝对不是解决之道。 / 面对内在创伤,愿意谈的人是“树型”人物。据说沉香树受伤后为了自我保护会分泌油脂,形成树瘤。昂贵的沉香就是树的创伤结晶(忽想,这么说来,张爱玲的沉香屑,隐喻了创伤)。还有一种是“珍珠型”,一粒沙进入体内让贝类生出珍珠,树瘤易见,哪一颗贝含着珠,却是难觅的。最隐密的该是“蝉型”的人,在地底藏了十七年,出土后爬到树梢叫几声,就死了,谁也不知叫的是什么。 /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所谓好或不好,“好”、“坏”、“是”、“非”……诸如此类的概念,通常用来统治人——第一目的;然后改造人——第二目的。我们越习以为常地广泛运用这些概念,离它们纯粹且甘美的原意越远。 / 每一桩运转纯熟的关系其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具有“排他性”,竖着一道隐形围墙,让他人立刻感受自己是侵入者,是个客人。譬如,他需服药,我倒来一杯水,她端起,走回厨房,换成他专属的杯子、添成温水。这时候,我就是个外人了。 / 艺术是接近死亡的,或者说,创作是为了向掌管死亡的神祇协商,夺回对生命的解释权。 / 蓝鲸 去听一位期待已久的大师演讲。见听众昏然而睡,或窃窃私语,或中途离席,忽有感触。 用比喻来形容吧。 深海里的蓝鲸,在自己的海域潜思,不搭理海上风暴或鱼族的无聊政治。有一天,一尾鲫鱼从养殖场溜出来,打听到海域某处有一条硕大无朋的蓝鲸,看起来是个智者呢,鲫鱼沿着鱼族们的小嘴终于找到蓝鲸住处,诚恳地说:“啊!智者,我找您找得好苦!您一定要把生命的意义讲给我们听!”鲫鱼甚至流下一滴眼泪。鲸鱼原本如如不动,但那滴居然带有咸味的眼泪震动了他,只有渴慕海洋的鱼才会流出这种泪吧!蓝鲸答应了,给养殖场的鲫鱼们一场演讲。 蓝鲸懊恼了,他站上讲台,才发觉一颗颗鱼目渴望的不是海洋讯息与生命意义,他们想知道的是,如何努力才能获得餐馆大厨的青睐,把他们变成橱窗里可口的小菜。 蓝鲸返回海域,仿佛不曾来过。 / 她刻意针对他所说的“象牙塔”延伸其义,取象牙之色转喻钻研学问与创作皆应守住白璧无瑕之节操: 王国维言:“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讲得有道理,若糅杂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其品不高、其德不纯、其志不专,即使眼前有过人“成绩”,恐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在所选择的道路上前进,前半段要看的,可能不是从这条路获得多少,而是我们愿意为它放弃多少。当然,这些仅是一个未受试炼的初生之犊自我惕厉之词,等真正的考验来了,能不能把持住,才能证明自己的品质。不过,我相信以你过人的才智加上信仰力量引导,一定能护守梦想与原则,将来必能成就宏富功业。既然放眼未来,则眼下的“拘束”可视作体能磨炼之大好机会,为来日奠基。 / 信件往返有时间落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一月,前信所言事件与心情,待对方回复,可能已事过境迁、心情也转变。是以,通信之难就在于这是一门高超的切割时空、编辑事件、寄托感受的艺术。文字又比言说深刻,语言无法承载的形上层次的感悟,反倒适合用文字表达,而书信独具的、极私密性的倾诉特质,更使得透过文字而点燃彼此形上思维,进而情思印合的两个人,期盼收到对方的信近乎如饥似渴。 / “你认为难,那就比登天还难,你认为不难,那就像手牵手一点儿都不难。 / 我以为我的回信会将你推落谷底,怎料到先掉落谷底的是我自己。心,带伤了,第一刀是你划的,更多刀是自裁。 / 我以为我的回信会将你推落谷底,怎料到先掉落谷底的是我自己。心,带伤了,第一刀是你划的,更多刀是自裁。 我想否认我思念你,否认渴望拥有一个家,不敢承认每天等你的信,想见你,不愿承认你已经影响每天的生活与心情。我不敢说出,金碧辉煌的爱情已在我心中降临,更不敢承认,想成为你终生的伙伴;茫茫人海,要遇到同样对生命感到困惑、能互相倾诉梦想与聆听心声的知音并不容易。 几度想在信上告诉你,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抗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无法解释,为何对心所系的“伊人”承认这些会让我觉得自己变薄变弱变枯萎了,好像爱情会将我吞噬殆尽,剩一副枯骨丢入沟渠,这念头让我发狂。我有两个自己:一个向你靠近,另一个只愿全力打造自己——去追风万里,去攀峰攻顶,证明自己这一生并非轻如鸿毛。 我不明白为何老是担心你,怕你遭遇苦厄。我希望你被祝福、得护佑,更胜于我自己。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为你挑选的良伴,我也希望你找到属于你的佳偶,获得你该得的幸福。你岂是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的,该是我。 那一趟到你家,对我是一次不轻的打击。不敢设想,你是如何自困顿中突围?又如何挑起身为长子长兄的家庭重担而无怨无悔?你必然拥有异于常人的钢铁意志与责任感,因为我不曾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抱怨。德厚如此,你理应获得幸福。 不曾告诉你,高中时在牯岭街旧书摊买得一本袖珍本《圣经》。怎有人把这样珍贵的灵魂之书卖给论斤计价的旧书店?出于好奇,我买下那本被读过、划了红线的《圣经》。断断续续读了一些,以历史与文学的眼,深感引人入胜。 你知道,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此刻回想这一条路径多歧的信仰追寻,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 高中时在公园参加音乐会,一位老太太对我讲述信教的好处,她要我随她祷告,我便随她祷告,完了之后,她对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基督徒了。”我吓坏了,觉得荒谬。 / 你知道,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 我遇到困局,无法把握读经的心态,有些故事与观念,我无法心悦诚服地理解、接受——尤其贬抑女性的部分,这种情形,在读某些佛典时亦有相同感受,令我异常沮丧;不只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宗教竟也是男性的宗教。是以,读来经是经、我是我,甚至起了辩驳之心。 我为了靠近你,陷入多刺的草丛正在单打独斗,此时,你竟说出:“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你点了火,我人还在草丛里啊!原以为你我能心心相印,现在才发现你离我何等遥远。 这几日不服气,又翻出来读,读到三次大分别:第一次在《创世纪》首日,上帝分开了光与暗,以光为昼,以暗为夜;再一次是《出埃及记》,耶和华命摩西领出以色列人,分选了他的子民,至应许的流奶与蜜之地;另一次是《马太福音》,耶稣论审判之日,将万民分别,犹如牧者分别山羊与绵羊一样,义人将往永生之地,不义的将堕永刑之地。 读到这些,我说服自己,不要再不服气地想翻遍经书去找寻任何一句允许非基督徒与基督徒结成佳偶、永被祝福的只字片语了。你熟读《圣经》胜我十倍百倍,你既然认定我们是不兼容的,我焉能反驳?而如果,我们的感情必须靠义理论辩才走得下去,那就不是爱,是学院里知识之考掘了。 / 如果,这世界开出条件,人必须遵从,依此被划分为受恩宠的一边、遭惩罚的一边,暖流一边、冷锋一边,获救的一边、陨灭的一边,赌气不遵从的我,去遭惩罚的、冷锋的、陨灭的一边,也没有什么不好。做一匹不可羁绊的野马,无法膏救的孤女,自生自灭的精灵。不住教堂、不住佛寺,没有归宿,来此世间只为绝美而悸动,也没有什么不好。 / “路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火到灰飞烟灭时,余烬自冷。” /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她在纸上写下纳兰性德的词句,暗自有泪却需掩饰,不能让旁坐的人察觉亦不能抬头以免对面看到泪痕。罢,此时不能叫多情善愁男子纳兰性德来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不能想蚀骨销魂的李商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一生皆错的李后主更要叫人断肠,“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也不能碰,太多英雄泪。罢罢罢,李后主说得对,“剪不断,理还乱”,此时不宜读诗词,便拿出《楚辞》翻开《天问》抄一段。这是最近用来让脑子安静下来、犹似在文字里静坐的土方法。诗词的含情量太深太重足以扰乱心情,艰涩文字不带一滴感情,正好用来镇压一颗心。怎知此时根本不该抄《天问》,这一篇堪称十大危险文章之一,若心情郁闷时读此文,如濒狂之人立于悬崖边向天呐喊,不一跃而下求死也要痛哭失声,焉能静定?她合上《楚辞》,拿出《尚书》,随便翻一页,手不听脑子指挥,硬是先写下“不如都毁了才好”,才开始抄: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汤誓》首段,义正词严,商汤誓师讨伐夏桀。她停下笔:我这阵子被“讨伐”得还不够吗?换一篇。 换《康诰》,抄着,抄到: 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越抄越沮丧,除了最后一句约可判断为速杀之义,其他的完全不知在讲什么。 她傻住了,强烈地对自己做起批判: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只不过用骄傲掩饰无能。读书,欠缺长程规划,用功不够,只摸到皮毛;生活,毫无治理能力,像个呆子;爱情,只会写不知所云的信,落得两败俱伤。你真真是个劣等生! “天命殛之。” 她被自己打败了。趴在《尚书》上,泪滴给《康诰》。 老工友摇起铜铃,图书馆关门。走下总图那三十石阶,竟需扶着石栏慢慢来,大门口一边茄冬一边杜英树,原是熟悉的,今晚却迟疑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右?原要回住处却往校园里走,这一走倒是恢复几分理智了。觉知“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具文字基本功的她,不经训练踏不进三千年前的世界。同理,他与她虽处同一时空刻度,然而借以养成的土壤与根柢毕竟不同,意识形态与信仰各异,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必须尊重“两个世界”的事实。这可能是今晚一场内在风暴、自行讨伐定罪之后,在思想上自我启蒙的重大成果。 / 她在当晚札记末潦草地写了诗句:“让我描述帝雉的脾气吧,当树林随着斧头而去,它当着太阳的面,啄痛自己的影子,不发一语。”旁边注记一行字:“不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吞下去。” 歧路之所以生成,乃因两个同等聪颖、认真且同样骄傲的人,同时做错了选择。她应该把李白《月下独酌》那两句诗留给自己细嚼慢咽,把写在札记的两千多字告白书寄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的心系在他身上,小舟已进了溪流,岸上的人要耐心等着,花若含苞,花蕾迟早会为他而开。 而他,远在天涯孤岛上的他,应该用最擅长的文字去收复失土,不应该托最热心的朋友却可能是最不称职的说客,去对一个高傲到看不见脚底土地的女子说:“你要知道,他的条件相当不错,将来很有前途,好好把握,错失了,可能再也遇不到……” 这些挟有功利诱因的话,只适合用在投资理财说明会,不适合用来劝勉感情,更不能用来投资婚姻,以至于被说出口当下,她心中的小铃铛立即反击:“你的意思是我的条件很差将来没有前途,为何不是他来把握我却要我好好把握他?他错失我,满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很容易遇到的,是吗?”他成功地激起她的敌意而不是情意。 这人的论点符合择偶的现实原则,也务实地传达将来“他”的职业在社会的地位,但忽略了,有一种人会因“崇高”而感动却无法被“利禄”驯服,因此,这番出于善意、父家长式的话语,只将她激怒得更高傲,傲到直接冲上云霄。 远在离岛的他应该等待,等有一天,带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说:“请允许你谦卑的仆人带你去神的国度,那儿有沙仑的玫瑰,山谷里有野百合。瀑布发声,深渊便与深渊响应,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如果她是他爱慕之人,他应该用神的话语向她求爱,不是用神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注定破了。在爱神精心设计的迷宫游戏里,心性相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离对方最远的路径,以至于一个往天之涯,另一个去了地之角。 / 她察觉必须从本质上理解爱情,才能慢慢像拉一头笨牛一样,把自己从泥塘里拉出来。她坚信爱情不应该叫人走到自毁与毁人之路,因为,先有生命才有爱情;爱情要用来丰富生命,不是拿生命给爱情殉葬。 就这一点而言,若她与对她抱持敌意的爱神对弈,她起手第一子,下对了地方。 / 爱的思索 1.爱情内含对真善美神的追求 “宇宙间只有一种爱,一切的爱都是一种爱的分化。宇宙间只有一‘精神实在生命本体’,一切的爱,都是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男女之爱与人类追求真、善、美、神之爱同源而生,爱情里亦包含对这四种爱的追求。”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人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虚伪、邪恶、猥亵、败德的人?所以,爱情的实现,是道德的实现、人道主义的实现、美学的实现、哲学的实现,而不只是经济学、法学与动物学的课堂。 爱情必然指向德性,而且,你所赞赏的有德之人必然也以美德期许你,这才是比翼双飞的佳偶。 一个人的爱情观内容,应当来自更大的内容:生命观内的爱情态度,脱离这个底基,爱情观不堪一击。 让我想想,从爱情到同盟(不管是否以法律上的“婚姻制”呈现)的路途,是两个人性灵上不断追求更大共鸣度的历程。一个性灵综合了生命观、道德律、性格属性、情感倾向、宗教(信仰)、文化熏染、禀赋学习、生活惯性等主要项目内容,形塑成单一体制的基础架构,社会化过程中,个我小体制与社会大体制夜以继日互流,吸纳或抵触,皆无形中影响个我体制的样貌。如果把一个人的性灵当作小星球并不为过,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容易或没有条件的,也许,最接近无条件的爱只存在于宗教与亲伦血缘之中,然而辩证地看,若非基于信仰与血缘,无条件之爱也可能不存在,则爱还是有条件的。如是说来,爱情之爱,是通过层层条件筛选后才有可能产生的。而最重要的筛选,应该就是志同道合者的共鸣之声了。 一个声音发出,滚滚人潮无人听到,忽然另一个声音响应。爱,生成。
2.爱情像一座灯塔 “爱情,它像一座灯塔,指明人生的航程。” ——柏拉图《会饮篇》 阿里斯托芬提及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这神话隐喻人必须寻得伴侣方能完整。 萨特亦有一言:“如果不正是另一个人使我成为我,我为何要将另一人据为己有呢?” 难道,没有伴侣就应视作残缺吗? 人,不应依恃另一人才达到完整,应自身俱足完整。若需依恃他者,则爱情里便有强权与弱势之分,有供养与寄生关系,有领导与服从之训诫,有索求与牺牲的争执。 我绝不能活在这样的情感环境里,不能以作为他人附属而存在,亦不愿他人成为我的附属。若不能在爱情里持续成长、保有自我实现且激励所爱之人亦实现自己,则无法比翼双飞,这样的爱情将会迅速枯萎。 如果爱情像一座灯塔,它应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航程,不应只是那优越一方的人生。 爱情不可以让有一方活在黑暗中。如果有,那必定不是爱情,因为爱情永远向往光亮。
3.迷狂 “爱情的迷狂是诸神的馈赠,是上苍给人的最高恩赐。……爱美之人一旦沾上迷狂,人们就把他称作有爱情的人。这样的人一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上界真正的美,他的羽翼就开始生长,急于高飞远举;可是这时候他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展翅高飞,于是他只能像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疯狂。” ——柏拉图《斐德罗篇》 情感的滋长是非理性、痴迷癫狂的,彻头彻尾浪漫,其可贵也在于它是野蛮的,敢与天下人为敌的那种野蛮。 然而它不仅是如此,苏格拉底视迷狂为一种可贵的冲动,充满对善与美之追求,其终极目地乃是提升灵魂使之朝向真理之路奋进。弗洛姆:“爱是一种唤起爱的能力。”亦同义。因此,迷狂是埋设在爱情里的创造力,而非破坏力,是提升与运转的力量,不是钳制与囚禁,是求生的冲动,不是盲目地赴死。如果有人以爱为名,狂妄地欲宰制另一个理应享有自主与自由的灵魂,那必定不是爱。因为,爱情里的迷狂是在冬雪里两个灵魂摩擦生热因此修改了季节顺序的传奇故事,不是用一把怒火焚了他人村落。
4.如果爱情没有自己的壳 可不可以把爱情借放在他人的壳里,做一个没有责任不受束缚却需等待施舍的游民? 如果有人要的是逐水草而居的爱情,乐于在他人的壳里借宿,欲起则有欲,寂寞则有伴,这能叫爱情吗?这跟逛夜市吃路边摊、吃完叼一根牙签就走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排斥婚姻体制,且倾向多元的情感发展,或许他也期待单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但事实不断证明,他寻觅新人选的倾向比深耕意愿更明显。也许,他的理想性灵、完美伴侣的实质内容,是分散在多位女性身上的,他不得不多元汲求,以拼贴出完整的情感生活。代价是:短暂的华丽。 他的一生,在追逐中忙手忙脚,繁花似锦,又转眼凋零。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无法与任何人成就长期的伴侣关系吧。 爱能与他人分享吗?若有两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一个终归要回自己一手建立的屋舍,一个必须等待。这样的爱公平吗? 爱情需要希望,犹如人需要清新的空气。没有希望的爱情,是一条铺设碎玻璃的路:流一点血,次日结痂,再流一点血,再结痂……能长久吗?甜美吗? 完整的爱,意味着在爱的过程里免除与他人分享的恐惧与困局,它不见得需要经过法律认定,但必须非常确定不必与另一个人”分享——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永远是门外访客,人怎能让自己一再活在狼狈的感受里? 然而,是否可能,人能够超越体制与人性制约,做到不执迷名相,以无为来经营情感?不要求对方给予任何现实体制内的名分,不必像闹钟在固定时间响起,每隔一段时间为“交代”、“未来规划”、“成家”、“亲友压力”等固定名词吵闹。什么都没有,只有忠贞的爱情,唯一的壳。 相较之下,另一边是,给了法律与体制内的所有东西,唯一不能给的是忠贞之爱。 哪一边的壳较迷人?我会选哪一边?
5.爱的能力 “爱神总是使真心的施爱者心怀惧怕。爱情最深者,惧怕也最多。所以惧怕总是和羞怯的爱情相伴。”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 应该怎么检查爱的能力呢?该怎么定义“能力”?如果我希望对方与我一起跑步,而他却不良于行,我当然清楚他没有“能力”陪我奔跑。可是,爱情里的“能力”该怎么要求呢?能列出一张表,像登山前检查装备,一一打钩,再决定是否往下走,这像话吗?若用这种方式要求对方,基于公平,是否也应该另列一张表,从对方角度检查自己是否具备他所需的能力?若如此,跟应征工作又有何不同? 爱情有翱翔、属灵的部分,也有世俗、现实层面的部分;琴棋书画不能代替柴米油盐,反之亦然。因而,所谓“能力”,勉强体会,应该包含属灵与现实两部分。 如果,爱情仅仅是两人之事,偌大丰饶的花园仅有这两只云雀,自由自在高歌,则是否具备承担现实部分的能力,似乎不太重要。但是,若不巧爱情发生的所在地是一处干旱荒野,而且有一方意欲将爱情导向婚姻,那么是否具备开垦与承担现实的能力,变得关键了。 如果我的强项是案头前的琴棋书画,而对方的人生重大任务是带领家族垦荒,我便是欠缺他所需的“能力”;如果我的梦想是自我实现,对方期盼的是以他为中心而旋转的伴侣,那他也算欠缺我所需的“能力”。现实层面的爱情,不在山高水远、鸟鸣花香的乐园里,比较像在战场。如果欠缺共同作战能力,有可能还未发现敌人之前,先把战友打死。 如果有一方因“能力”(不管是属灵的或是现实的)考虑而提议分手,则另一方无须有被辜负与抛弃之感,因为,发现不适合就像发现彼此相合一样,都是爱情的开始。 然而,有没有可能误判呢? 难道那擅长琴棋书画的人不可能因爱的驱动而锻炼出垦拓能耐?难道那砌筑现实的好手没有属灵的底蕴? 若有两个爱的对象,一属灵一属现实,我们应该选择属灵的那一个再期待他练出扛起现实的武功,或是,选择擅长应世的那个,再慢慢期待他提升心灵境界?吊诡的是,如果属灵的那个终究无法习得治理现实的能力,使爱情(或婚姻)走入泥浆地,或是擅长应世的那个依然内在粗糙,使爱情(或婚姻)成为吃饭睡觉而已,我们该怪谁? 恐怕应该怪自己无法引导他们改变,那么,真正欠缺“爱的能力”的,应该是自己。 所谓“爱的能力”,最确切的表述,指的是改变现况使爱情臻于尽善尽美的能力啊!
6.爱的困局 该怎么选择?先与心所爱的女子同住,还是先与老妇同居? 负责解答的贵族女子菲雅美达认为应先与爱人同住,因为“眼前的好事绝不应留到将来再去享受,而为了将来的好事也绝不该去忍受眼前的痛苦。” 但是,提问的青年却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应先与老妇同住,“心怀美好安逸的希望,先去忍受眼前的一切烦恼,要比先享受欢乐再去忍受日后的烦恼好受得多。” 菲雅美达反驳:谁能预知忍受了眼前苦恼,随后到来的是更大的痛苦还是好运呢?时间与现实变化无常,若先与老妇同住,那女子有可能在这一年中死去或另嫁他人。不如先与爱人同欢,满足心愿,留存美好回忆,更能承受日后的苦恼了。 如果,这“老妇”隐喻现实、梦想与自我实现的综合体,与爱情摆在一起,应当先选哪一个? 7.爱的条件 “在原则上,任何男子与任何女子都可以有爱情,犹如男子的身体在原则上是可以与任何的女子结合的。……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我不同意这段话。爱情的发生与维系是有条件的。如果论定“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等于把这个罪证预先发给那个想脱离或中止关系的人,不见得公平。而所谓创造,不单是一方之事,也关乎是否具备创造的条件。 如果把每个人当作一独立运行的小星球,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没有条件的。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沉迷文学艺术的单身年轻女性,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把她的爱情放在一个同年龄却不幸自小身心承受障碍的男性身上?一对宛如金童玉女的年轻恋侣,当女友不幸罹患重症,变成被医生判定无法过正常生活的“残疾之人”时,有多大的可能性她的男友愿意留下来,继续毫无怨尤地流淌他的爱,直到海枯石烂?当条件不符或剧烈变动时,爱就像找不到土壤的种子,快速枯干了。 于是,百千万亿人中,有可能相互共振的性灵,也许只有数十至百人而已。而受限于个人活动的场域,有机会擦肩而过的理想性灵,少之又少。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爱情,必然是乘着大愿而来的啊!
8.回忆的能力 浮现,总是浮现一些瞬间。 人如果没有回忆的能力,说不定比较容易拥有单纯的生活;然而,若无法回顾时光、反刍情事,也就无法诠释当时所经历事件的意义,那事件只是它自身,单纯地仅是不具内容的符号,甚至可以被取消。 是以,所谓丰富精彩的一生,换个角度看,即是必须累积够多的痛苦才能肥沃起来,以至于一只飞鸟随便抖落几颗种子,不必理会也能长得发狂。
9.危险的平衡 人,难在于从自身的美德架构发动意志去管束野蛮——当人这么做,是把别人(尤其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摆在浪漫情怀之上。听起来是压抑,如果压抑自己可以预防乱局,别无他法,必须镇压。 必须练习危险的平衡,觉察颠荡且即将失足的时候,继续寻找新的平衡点。 所以,不能成为情人的,至少有机会成为知己。不能成为知己,有机会成为欢喜的朋友。如果连朋友也不宜,彼此应该沉默地归零。不要回想,不要偶遇,不要有任何声息。 已经整治的河川,别再倾注落花流水,那些置身河中捡拾飘零落英的岁月,应该永远结束,上了岸,就该把身体发肤都晒干,等干了,那条河别要,过河的人不仅舍舟,也要舍河。
10.破灭是本分 你眷恋桃花缤纷之绝美与清旷,便必须在春深时分偕那人走一趟桃花溪。你从流水落花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明白宿命又开始另一次轮回。你仍然要至情至性地把爱赠予出去,呼应那满天纷飞的桃花雪,你与他的爱将随着花雨落在你的发上、他的襟上,当你们走到尽头,互道珍重,挥别,发上襟上的落花或许一路抖落了,而爱的碎芒会慢慢渗透内心,在季节中兀自闪着微光,有一天,在你的生命里结出桃实。 山中多雾,终日微雨,她除了沿路散步仍是读书伏案,看似单调不变,内在却有冰层裂解的声音。对她这种必须先改变脑子才能改变行止的人而言,这几日像跨过一道门槛。 她回想与他论交以来鱼雁往返,固然在心灵上相印合、情感特质相似、志趣与生活类同,但在以信仰为唯一灯塔以及依随这信仰而开展的生活层面,她确实没有能力通过教会认证,与他相偕同行。她可以是知己是盟友,但在眼前以及可预期的未来,她不易成为符合他想望、可以同负一轭的世间伴侣。 她明白自己向往形上世界之自由,赞叹人类精神文明之伟大,可以对佛小坐、可以向上帝默祷,但无意成为任何宗教里守戒律的虔诚信徒。泰戈尔《吉檀迦利》,向众神献诗,其中一首: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无论对神或对人,这段话是她的心声。她是慕道的浪子,灵界的旅人。她要自由。 如果他对主的信仰之爱远远深过于对她的爱情之爱,若基于一时情迷而勉强相合,最终仍会因失望而跌入痛苦深渊;如果她对心灵自由之向往远深于对他的爱情之爱,若因眷恋情爱而勉强相合,亦最终会因绝望而陷入怨憎,视他为阻碍自己成就梦想的寇雠。如果这道阻碍不是轻易可以移除的路上落石,而是道路是根柢是彼此的终极生命,那么,即使他俩能诗文唱和永不疲倦,能同游艺术共赏文学,能言谈有味终宵不寐,能体察各有志业而彼此支持,这爱情仍是走不下去的。因为,娶一个不信主的女子,对他而言是背叛了主,为了婚嫁去受洗成为教徒,对她而言是背叛了自己。爱情可能在横逆中茁壮,但从未听闻可以在背叛中更加甘甜。 她终于明白,他与她都不是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指导原则的人;在“信仰”面前,他们同样具有无法妥协的特质。这种特质,极容易启动痛苦。 他的理智胜于她,提前阻止两人走向痛苦深渊,不得不用力将她推开。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他要在圣堂里赞叹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她。 应该是“她”。此时,她已能管束感受,把群正式搬到理智台面上:这么一个载欣载奔修炼自己与之同信同行、具备能力也愿意帮他扛起现实重担、对他有敬有爱的信女人,才是他应该把握的佳偶。 进而言之,爱情是空谷里悠扬的百灵鸟,婚姻是耕地与放牧的事业。她自知自己的一管快笔,耕不了地也无法驯服任何一头牛羊。 她的观念里,爱情是两人世界,婚姻是家族结合。她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婚姻中成为自私的个我存在,然而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肩负重担,毫无信心。 训练一个只适合爱情的人去肩起婚姻重担,跟教导一个婚姻能手培养爱情,哪一个较难? 分开是对的。首先提出的人比较勇敢,应该感谢才对。 /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分手,应该泱泱大度如君子,雍容高贵如淑女。”她写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 “漫长的一天。”她写着,“感情像孤藤,心境像老树,外表是昏鸦。从此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卷七 “内在世界井然有序地复杂着。” /
这已经是万马奔腾的一九八〇年代了。我与她论交过程不必再述,她以年轻学者之姿崛起文坛也无须赘言。秘笈本自《山鬼》之后又写了几本,掩饰在理性之下的感情仍然流露浓烈与悲郁,有时沉入情绪谷底不可自拔,不知此生有何意义,满纸都是荒芜。 “料定你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我当作写给鬼读,无法无天。”她写着。 他写给她的近百封信,第一封与最后那封“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显然重阅最多次,信封都有裂痕。依序收好,捆紧。私密的忏情独白渐渐也停了。推测那时,他已出国,她也在研究所就定位,学业与阅历都翻了新页,幻灭的恋情让人心老,隔着天涯海角,往事也该如烟了。
/ 你会落籍, 或,回来? 你会留一些余光给我,或淡淡地说: 让主去安排。 你会思念,或奉劝年轻人: 思念是懦弱的表现。 你会勇敢,或告诉自己: 生命里难免有不断的、不断的落花流水。 我会等候, 或,远走? 我会收藏所有记忆,或冷冷地说: 当作从未相遇。 我会思念,或劝告苦恋的人: 思念是讨不回来的。 我会勇敢,或者留下这样的话: 生命里难免有不速的、不速的过客。 / 显然,她没有他的住址电话,从不联系也不探听,被动地存在着。人家要当她是浮云,就是浮云,当她是山峦,就是山峦。这似乎也成为她的人际往来模式,不再死心塌地经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可是也不拒绝互动,以至于留给人难以归类的人际印象。 /
札记上有一句
我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要眼见更好的女孩来照顾他才放心。所有的好男人都应该得这种祝福,所有的好女人也应该有人为她这么祷告。 / 再细想,悬疑的电话也是有的。 有一通,他提及旅游所见,在一处教堂看见所绘神的形象,竟觉得似寺院佛教神像,为之骇异,言下似乎有海纳百川无须执着之意。她答,或许受绘画风格影响,并引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
这是那封断交信之后,他们最接近宗教的一次谈话。这些年来,她依随本性亲近佛理,但并未皈依,依然向往无上自由。她有时思及两人信仰属性之异,他是需要在陆地上砌屋的人,必须清楚明白有一处安顿的所在;而她是在空中筑巢的人,只要是正信的宗教,遇神、佛,遇花精、树灵皆是欢喜的。她能与他默祷赞美主恩,但他不可能接受她遇庙则合十礼拜的作为——有时,她礼拜并不为自己祈求,而是礼敬这抚慰人心的存在。
挂断电话后她想,“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此信指“信仰”,应该也可以指“信件”吧,竟为自己的耍赖式误读笑了出来。果然是个异教徒。
还有一年,她正被一本论文集弄得焦头烂额、脾气暴躁。忽然他越洋来电,两三句话之后问:“呃,你是不是因为我不结婚?” 显然,他知道她仍是单身。她一下子从南极冰原被抛到赤道,分不清是冷是热,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大天才是不是在实验室吸了有毒药剂还是研究遇到瓶颈,寻我开心,爱问什么就问什么,也不想想这种问题叫女生怎么答? 她心想:我说是,你是什么感受?我说不是,你又是什么感受? 她想: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遂回答:“我在等一个比你好的人出现,才要结婚。”说完,暗笑不已。 换他被堵住了。怎么答呢?若答:“比我好的人很多。”表示他不够好,证明她的眼光甚差;若答:“比我好的人不多。”又有往脸上贴金之嫌。 只听得他尴尬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自语:“那就好,当然好,能不好吗?捶你!” 她既不问家庭也不问事业更不问身心健康否,他也不问家人不问事业不问脸上多几条皱纹否,不谈天气变化不说政治翻腾不提朋友同事,他是单独的他,她也是单独的她。野风吹起,春天的飞絮遇到秋天的飘蓬,颔首致意,错身,又各自转逐天涯。 她事后推测,这通电话应该是他打算步入人生新阶段之前的回顾吧。 她写着: 过了而立之年,生命主题仍是回归自我,沿着既有的轨道运转,学术与文学生命已经取代一切项目建构此生,情感上的空荡并未引起生活风暴,我付出的代价是,文学秩序法则控制了现实生活的多面性发展——一般人,拥有完整的生活项目,而我的生活保持单向化,工作与创作,不断循环运作。然而,我否认单向化即是没有生活,它只是重心比例的分配而已,一个人再怎么闭关自守仍有生活,活着就是生活,广度与纵深各有差异罢了。 某些时刻,我也不免向往白首偕老的情感安顿,期许与一个美好的人经营一份唯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这份情感,不会让我承受罪愆感与缺憾,这个人,愿意与我建立属于我们的一套生态,保留各自的生命实现进程,且以鼓舞、支持的态度强化彼此的实践之路。我认为,这就是神仙眷属了。 / 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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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没碰到对的人,会不会是,没碰到对的自己;你还没碰到对的你,我还没碰到对的我。所以,即使碰到对的人,也不能成就。” 他静静听她讲。 “如果你勇敢一点、宽阔一点,如果我别那么骄傲,没那么害怕……” “你害怕什么?” “怕无法调教,没有能力给你及你的家人幸福,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最后像我妈一样一辈子忧郁,怕没有上主的恩泽能跟你共负一轭……” “我的现实担子很沉重,你的才华应该被看见,不忍心把你拉进来,怕拖累你。” “她很好,对你‘全心全意’。” “我很‘感激’她。” 他正面且肯定地说起群,感激二字是一百两黄金的价值,她确信他们将会有稳固的婚姻,稳固婚姻里该有的小风小雨,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这个想法让她流泪,但没有酸涩了。 / 她忽然起了算总账的念头:“你从来没有送我花。” “没有吗?有送你种子。” “不一样。种子是种子,花是花。种子是未知,花是眼前当下,是已知。” 他大笑:“原来你在意这个!” “在意又怎样,不在意又怎样?” 换她豁出去了,口若悬河,清算他: “你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你只会每年记得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我生来这世界,毫无快乐可言。再说一遍,毫无快乐可言。你每年记得,反倒像你在快乐,你又不是我妈,也不知在乐什么!” 说完一大串,自己掩嘴笑了,怎像个泼妇在骂街呢!又补一句: “唉,这样说你不公平,我也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你我心里怎么想。”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的人无法生气,笑完只有轻轻一叹。 / “我们那时候怎么没像现在吵架?”他笑着问,像个高中生。 “我们好笨,连怎么吵架都不会。” “是啊,我看到你高兴都来不及,有讲不完的话,怎么会吵架?”这是真话。 “所以呀,缺少练习,第一次吵就裂了。也许冥冥之中知道时间宝贵,舍不得拿来吵架。分手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可以吵架。” “你说‘分手’,听起来让我很难受……” / 但她说:“帮我留着吧,哪一天我开口,你再给我。” “你不会开口。”他说。 “我爱惜你,也同样爱惜我自己。有些事情,‘不去得’比‘得到’更珍贵。活在世上,难免有遗憾,留一点惆怅给老的时候回味,也很好。如果我们无视于阻碍走入家庭,说不定一切的一切,破的破、碎的碎,最后变成仇人。我不要把你变成仇人,也不要你想到我只有恨,我不要你一小时、一天,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这就是结论了。 我要你一生。 平平安安。 /
她把他写的信也拿出来放在桌上,与自己的那叠并置,明显的,自己的高了近两倍。 如果是一段修成正果的感情,这些信该是多么华丽的见证与佳话。每封信都被爱神撒了金粉,都藏了一个小精灵,随信潜入对方梦里,编织着任何情敌都撕不破的情网。料想他们的婚姻不至于太凶险,因为心灵早已密合。料想老的时候,两个人用老花眼重阅,有共同经历的人生甘苦做地基,眼镜戴上摘下之间,说起青春岁月,合唱《白发吟》,一定别有滋味吧。则这些信,便是家族史里动人的一章了。 如果,如果是一段注定破灭的感情,如她眼前所见。每封信都中了爱神的薄情咒,都藏着利爪小鬼,最后,情字化成灰烬。建立婚姻新生活的人,得着上帝的恩泽、爱神的祝福去开垦属于他们的江山,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没有交代,也不在意了。如她眼前所见。 如她眼前所见,什么样的心灵,才拿得起放得下? 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把他的信寄还给他,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处理方式。但是,可预料的,对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而言,厚厚一叠过往情书无疑是土制炸弹,除了速速毁去,不可能还有其他方法。 毁,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得想想。 就这样,让两叠信搁浅在窗边放瓶花的小桌上,用一条青花染布盖着,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谢了,花瓣落在布上,也像有人来扫墓。 她想起自己的体悟:“遇到对的自己”。他不愿花时间等待对的她出现,一切都移了方向,现在,她要谨记教训,等待对的自己出现再来处理这两叠信。 有一天,对的自己出现了。 圆满与破灭该怎么衡量呢?两情相悦,修成正果就是圆满吗?是耶非耶,应该说仅是标记有缘继续结伴,到婚姻荒地铺桥造路,是否圆满须等到最后才验收。而破灭,固然是终止,却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绝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可以更丰饶。如是,破灭也可以是一种成就。 理性笔调之后,感性出现,她继续写着: 半夜一阵急雨,今晨远望山色,半边水光潋滟,半边朝阳和煦,好似,若此时从前世飘来一件衣影,捞起晾干,还能穿。 忽忆起苏东坡《定风波》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此情此景,仿佛曾经经历。 窗边风铃,拖一把小蒲扇,叮咚响着,跟风道日安。温柔的阳光照着我,照着窗边小几上的青花布。 “可怜身是眼中人”,如今跳脱而观之,宛如坐在山峰上,看狂风掠过秋林,枯叶似雨。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惘然,有一种萧瑟之美。 爱的终极目的,成就了美。 她用客观之眼,从头读一遍他的信,依然被那丰沛奔流的情感、忧郁多感的心灵与优美文采打动,想着李商隐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该怎么留才好? 她找到方法。依照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成长心路、读书心得、写景抒情、叩问生命意义、读经感悟等优美段落,巧妙地节录下来,每则立一小标,誊抄在稿纸上。 为了摘录,自然读得慢且入味,才重新发现他在信中不止一次暗示,用第三人称“她”旁敲侧击她的意愿,她当时竟然忽略了。这是个谜,如果不是有看不见的力量捂住她的眼睛不给看,就是时间的节奏乱了,时候未到,没遇到对的自己,以至于一个真实男子站在面前竟看成天上飘摇的别人的风筝。现在,对的自己出现了,而一切已消隐。 花了一个多月,在教学写作之余誊了近百张稿纸,约两万字。任何人看了,绝对看不出是从私密信件采摘的文字,倒像一个才华洋溢的青年,在数年之间写下的一本苦闷青春的独白。 第一封信,他写着:“至于我,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的秋蓬……” 她据此题封面为《秋蓬书简》,附上短笺寄给他: 这是你走过的生命痕迹,你的青春好美,不可能重返,我替你保存下来。 我们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世故寡情,不管人生怎么走,绝不可能再写出这种文字,留着,才记得曾经拥有年轻岁月,曾经那么真挚、纯洁。 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虽然现在还不算老,但已非赤子),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么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不该独留在我这里。保重。信阅毕即毁,无须回音。 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 “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眼睛微湿。他说感动是真的,他明白她用这种方式拥抱了他,谅解一切有情、无情的安排。札记上她写着:“你的情怀、我的笔迹,结一段难分难舍的墨缘。我当时用十字伤你,现在用万字医你。” / 我仍然珍惜年轻时候那么勇于发问与难驯,犹如现在珍惜中岁以后的沉默与谦逊。 / 年轻时候,时间像黄金,又重又实,过得慢,欢喜与忧愁都沉甸甸的。中岁以后,时间像杂草,抓一把就是十年二十年,欢喜与忧愁变得如过眼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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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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