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在死者
母亲在写给姐姐的信中说: “我好像来到这世上还没有多少时间,可已进入耄耋之年了。我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甜酸苦辣全都经历了。想想命运对我还算不薄,恩重如山的父母给了我美好的一切。生活在津中里时,那么多的人家,有哪个女孩像我那样享受,才十一岁还不到,就随父母周游了香港、新加坡、锡兰、印度(孟买)、埃及、意大利、瑞士、法国、荷兰、比利时、德国、英国、美国(包括檀香山),要不是反日的情绪高涨,我们就踏上日本本土了。这种机会可能十万人里才有一个,见识广阔, 有谁有我那么好的福气。可我小时候很少哈哈大笑,老是有一种孤寂感,也就是多愁善感,同情穷人,我奶奶说我有菩萨的心肠。在‘文革’期间每逢假日,街道上把我关在革委会小屋里,地上铺上草垫子,和一些被管制的人睡在一起,白天学习,不让回家。那些是什么人呢?都是些为生活所迫的人,他们都是很贫苦的劳动者。我在里面是那么特殊,他们都说我是吃得太饱撑的,有好日子不过,没人同情我,自作自受罢了。我其实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看了太多的童话,根本不了解世间的险恶,自以为是,胆子够大,瞎闯,遇事从不冷静分析。我只觉得家中限制了我的自由,我要到自由天地去飞翔。结果呢,上当受骗,全然不知,任性得要命,走了这么些曲折道路,把自己给毁了。我现在真正体会到我父母对我的失望了, 养育孩子,都希望能成才,他们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我有很好的条件,可我不喜欢他们给我安排的道路。” 在母亲的葬礼上,有位长辈对我说,你妈妈当年是积极投身革命的。我很想直截了当地回答,她一生的苦难,也就由此开始了。这就像她自己对我形容过的“飞蛾扑火”。是否应该发生革命—即使名副其实—是一回事;作为个人,是否应该参与其中是另一回事。村上春树著《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说,“世界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翻个底朝天的,翻个底朝天的是人自己。”这话用来描述革命最合适不过。母亲说: “我的浪漫主义把自己害得那么惨。” 如果不与时代搅在一起,母亲一生都会活得好好的;她根本没有心计,也没有力量应对这个时代。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法与意思均堪称拙劣,其中却有一点可取:冬妮亚与保尔分手, 她多么聪明,又多么正确。无论于自己,于社会,都是如此。冬妮亚这个人物,既然其真实性从未受到质疑,那么也就意味着确实存在另一种选择。冬妮亚对保尔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跟别人一个样子;要是你不便带我去,我就不去好了。”这被保尔视为“庸俗的个人主义”;然而个人主义是独立思想的前提,足以消弭一切群体盲动。在革命的喧嚣声中,冬妮亚在说什么,没有人听得真切,也没有人想听真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中国拥有众多读者—包括我的母亲在内—可惜谁也不曾认真想想,不妨以冬妮亚作为榜样,尤其是那些有着与她类似身份、类似家庭背景的人。我们只知道“古丽雅的道路”,不知道还有一条“冬妮亚的道路”。 母亲留下的文稿中,有一篇回顾生平的,但写了一半就中断了,最后的几句话是: “孩子们,请你们一定要小心,每迈一步都要深虑,不要任性、心血来潮,走错一步,后患无穷,将后悔一生。” 母亲给姐姐写信说: “一九四九年我从香港随李凌全家搭船到天津,文艺界的负责人冯乃超看见我的名字,说这人我们不能接待。多少人士从香港奔向解放区,一般还很少不接待的,冯的意思让我原船返回香港。现在我想,可能上天指示冯来拒绝我,不让我往苦难中陷呢。我如回去又会怎样,不过以我飞蛾奔火的意志还会回来的。一个人一生有多少分歧的路,看你往哪条路走了。” 引自 第三部分 在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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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在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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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向死而生
后来我去日本白滨的三段壁,那是著名的自杀地,我在悬崖上看见一块“口红的遗书诗碑”,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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