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步入红尘

1
亲爱的，现在是周一早上十点钟，可惜我睡过了头。你已经走了，带着我昨晚精心打包好的培根三明治。而我刚才睁开双眼，吃了一整块儿胡萝卜蛋糕。我躺回到床上掰着指头一算，和你在一起已经半年零四十九天了。内容比想象中的要超值许多，并且我这回破天荒地突破大关——没被失恋。
2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和前任在里昂郊外的原野上骑大马，一层风雪一层冰，不幸摔伤了膝盖。他满腹哀怨地驮着我说：“姑娘，你看你连骑马都不会，看来咱俩终有一别。”
我说：“那么厚的积雪，是因为路面很滑啊，马拐了腿闪了腰是我的问题吗？”
他用鞭子轻轻抽了我的屁股，半脸假正经外加半脸的不怀好意：“这你可就浅薄了吧？从小到大，你骑脚踏车我骑马，这明摆着就是天生异路门不当户不对，就算再怎么豁出命去努力也是没办法改变的。”
我本以为自己能顶着一副灰姑娘的乖巧相，常年蜷在小马哥的膝下混吃混喝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没想到走到半路他和大马约好了似的一块儿尥蹶子，二话不说将我踢下了脊背。
整个世界都在喊疼，因为我的皇后梦稀里哗啦地宣告破碎。
我通宵饮酒，一半的时间在喝，一半的时间在吐；我和闺蜜商量着徒手炸地球，光着脚在门前的雪地上砸雪球，结果打坏了公寓口的路灯。我管这种行为叫“于事无补后的破罐子破摔”，闺蜜却嗤之以鼻地纠正说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说：“我不恨他，也没什么好受伤的。和那个大浑蛋分手相当于给自己通了关解了锁，经验值增加不说，指不定还能晋级泡到王思聪。”闺蜜翻了个大白眼儿，紧跟着一桶冷水当头泼过来：“你还是醒醒吧，要真是这么想，你也只适合养个傲娇的大笨猫，守着自己的零星家产孤独终老。”
她是乐乐呵呵地开玩笑，不料我却听得认真，而且哭得地动山摇。我责怪她太残忍，怎么可以站在风口浪尖处往相依为命的另一半的伤口上撒盐撒胡椒呢？
她说：“你可别乱说，主席现在正热火朝天地抓腐败。我为人正直善良，举家清贫，艰苦朴素，没多余的盐任你折腾。我一般都是收集海水，必要的时候为你掸尘清土。再说，这是经验之谈，要趁热打铁，多被刻薄几次也就皮糙肉厚刀枪不入了。”
然后，我们去伏尔塔瓦河边数天鹅，从天明一直数到日落。
天鹅顺着黑漆漆的河道漂啊漂，方向不明的时候便冲着岸边呱呱叫。闺蜜忽而转头看向我，说：“乘风破浪感情路，到头来还是大龄相亲最靠谱。”
我在一旁高耸肩膀玩儿命地点头：“是啊是啊，其实没有爱情，仅仅维持脚踏实地的生活听起来好像也不错。”低下脑袋，酸奶糊了一手。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虽然没摔进沟渠，却也招来了救护车。躺在鸣着刺耳笛声的移动抢救室里，我拉住闺蜜的胳膊：“呜呜呜，那么几下可不是免费的，响声都还没听够，几百克朗就花出去了。”闺蜜袖子一撸脚一跺，很仗义地来了句：“就算你不要命，我还害怕被拘留呢！这钱，姐来出！”
我俩半拉不大的女青年，畅想着自我实现荣归故里，而后接受传统的相亲早生贵子。
那样颓废到底的日子真美好啊，不用思考出门穿什么，不用判断吸引男人需要哪个色调的眼影，不用承受高跟鞋磨破双脚的痛苦，更不用去趟超市还要手捧计算器算尽卡路里，索性做个远拖后腿儿的终极大玩家，给“上进心”强行喂下去半瓶安眠药，让它睡吧睡吧……就这样不管不顾，整个前半生看似酷得噼里啪啦。
听说每个人都有一段邋里邋遢的闲置岁月，颓废期一旦过去，自然也就开门见光啦！
闺蜜一脚踹过来，满口牙膏的嘴一张一翕好不自然，她说：“省省吧，如果闲得慌不如去喝点儿心灵鸡汤，别再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了成吗？”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中，我毅然决然地寄居在了闺蜜的家中。我闪身幻化为情感宇宙里流离失所的小野猫，她高举对整个世界满满的善意，好心将我收留下了。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偶尔躺在床上讨论爱情的通关大秘籍，聊着聊着连失眠都得以同步了。她开心的时候给我买礼物，不开心的时候喂我吃蛋糕。我一脸萌贱地对她说：“你怎么可以这么伟大这么好，如果你愿意，以后我们就携手至终老好了……”
预想之外，后半夜，我被迫睡在了床下的角毯上。
这情节很可能是给未来时做出的小铺垫，而我当时全然没意识到。还没出一个月，闺蜜便挽着一位气宇轩昂的王老五出现在我面前，一番痛哭流涕，一番感怀秋月，一番忆苦思甜。
我正要上前揭穿这个背叛朋友的伪善的小女人，她却偷偷递过来了我心仪已久的那条施华洛世奇项链。
她的两束犀利的目光带领着那亮晶晶的高级玻璃珠子一路射过来，好像在说：闭嘴吧快闭嘴吧！我摸着那只奢华大气的包装盒，两
眼含泪：好啊，我闭嘴啊，就快闭嘴啦……作为离别礼物，那条项链加快了我们分道扬镳的速度。我说：“我的心彻底碎啦，要去旅行疗伤啊。”她两眼放光地好心告诫我：“可别去大森林哟，大灰狼可是最喜
欢通体浑圆的小白兔啦！”我满头雾水，头顶放出一道粗壮而无知的光芒。
3
，就在那场意味深长的旅行中，我遇到了你。对你来说，那算是一场抱得美人归的艳遇吧，但对我而言，无非等同于一场“有缘的
丝走到哪里都会相逢”的际遇。你带我去你家，好吃好喝地供着，把大床让给我，自己睡沙发。午夜十二点，我羞容半掩，伸腿踹了踹你的被子：“嗨，惊鸿一瞥，你是怎么看上我的呀？”原本睡眼迷离的你瞬间打起了精神，你说喜欢我的知书达理，喜欢我的静动两相宜。其实，我也是在关系稳定之后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你是在说虽然我脸圆腿粗，但是胸前有大物。
我抱着暖气呜呜地哭，你说：“哭什么呀？”我说：“我感到失望，身冷心也冷。”你说：“姑娘，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旷世大优
点！是我发自生理以及心理的双重真爱，你能懂吗？”说着，你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胸。
我为你洗衣做饭，陪吃陪喝，你给我疼爱给我零钱花。仔细想想，生活不就等同于长达一辈子的包养吗？
我说我想成为大作家，你满脸苦笑：“小姑娘，可千万别为难自己。我也有一个啊，我想成为世界首富呢！”
我问你：“我也努力，也拼命，可为什么偏偏不能够像张嘉佳那样富婆到包场，大名响当当啊？”你说了一段我至今无法忘怀的奇葩话：“将基本值设为无穷大，中彩票的概率是百分之一，走在路上被花盆砸死的概率也是百分之一，写作出名的概率还是百分之一。而世界上好事坏事都是基本平衡的，那么你既没中彩票，也没被花盆砸，又凭什么妄想出名呢？”
然后，你瞟了眼我的满脸倒霉相，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胸，说：“还是好好地做美厨娘吧，以后等我成了世界首富，给你在张嘉佳家门口开家咖啡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出名不仅需要努力，还需要运气。卖书需要心力，卖身需要体力，原来卖书还不如卖身赚钱来得快啊！
你又摸摸我的胸夸我聪明，往我的头上插了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4
夏天过后，我从布拉格转战德国。我们租了一套小公寓，在四环，条件不错，可我还是喜欢叫它“窝棚”。
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的整个生活都丰富起来了，好的暂且不说，就连吵架撒泼，我都觉得优越感直线上升。
你要吃菜我要吃肉，我掉头就走，赌你会不会紧追其后。穿过好几条街，一个土耳其人吹着口哨在后面跟着，正当我怕得就要掉眼泪的时候，一个转角，你默默地拥住了我。
你带我去了车站附近那家我盼望了已久的泰国餐厅，大手一挥点了两份我最喜欢的食物并排摆在我面前。你说看看，左右都是肉啊，吃吧吃吧，吃剩下了我再上手啊！
那时候我才明白，爱情并非新鲜感过后的力不从心，而是经久不衰的忍耐与迁就。
我捧着一张梨花带雨的温柔大脸想要向你表忠心，可你一边抹嘴角的红油，一边哼哧哼哧地将脑袋往碗里拱。我轻唤你的名字以引起注意，你好不容易抬起了头，断然地来了一句：“可别说那些煽情的，珍惜眼前，好好儿吃饭，我愿意做饲养员，你就负责开心。到头来，别蹉跎了岁月就行。”
初入社会，我们手头并不宽裕，但你倔强啊，执意不要父母一分一毛。
你勇闯天涯，拼命奋斗。你说好的作者都是有钱有闲，生活安稳，毫无忐忑的，于是亲手创造出了一个现世安稳的小宇宙，让我不愁吃穿地躲在里面好好写作。你要我相信，你一个人绝对能够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
，你是这大千世界上的一粒尘埃，却是我眼中的一整个星球。你深知道路崎岖，生活不易，却努力让我的世界看上去微尘不染，一马平川。
5
我曾经梦想过十七岁的好山好水好青春，却没幻想过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尘世间，在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还能遇到一个好男人。
闺蜜来找我，因为恋情惨败。作为情感小狐狸的她，竟然出乎意料地遭遇人生滑铁卢，恋爱大限未到，王老五却另觅新欢。
新欢是一个心傻面善的小人鱼，样貌姣好，家世普通。闺蜜说那姑娘既不拜金也不虚荣，却被他两手叫苦连天的情感牌一举拿下了。他说她和自己早年夭折的妹妹竟有八分相像，给她买蝴蝶结买糖果买泰迪熊。姑娘起先无动于衷，最终还是难逃柔情追捕。
闺蜜深知这一切终究是会发生的，却比自己预期的要早上许多。
她在广场披萨店的小角落里稀里哗啦地哭了大半个晚上，我坐在对面一边低声安慰，一边消磨起咖啡和猪肘。她说：“成年人的世界真恐怖，遍布谎言与背叛，打眼儿看过去华灯璀璨，繁华之下却隐藏着千疮百孔。”我嘴里塞满食物，冲着她用力摇头。我说：“咱俩不也是成人世界中的善男信女吗，还不是人畜无害，纯良无辜？可千万别对这个虚实难辨的花花世界丧失信心哟！”
终了，我将那条施华洛世奇递到她手边，她低着头执意不伸手接。我说：“我本来就没准备佩戴，知道一戴咱俩就会彻底玩儿完。现在先存放在你那儿，等到咱俩真的劳燕分飞的那天你再还回来，不然到时候你还得花钱再买。”
她终于忍不住泪崩了。我也算是煽情的话没少说，她给了我一个史无前例的大拥抱，说：“都怪我自己人畜不分，肉眼难辨对方到底是颗钻石还是坨沙土。”但其实千年巨钻也不过是碳啊，和沙土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说：“你也别难过，好在咱俩都已经见证过彼此惨绝人寰的悲情时刻，共同进步呗，也算是扯平了。”
她在我怀里躲了好久好久，一边哭还一边抖。到最后，我的胸都快给她压平了。
直到午夜十二点，闺蜜才登上返回布拉格的大巴车。
，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咱俩平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分手了，你打算如何开创接下来的人生呢？”
“不知道啊，”我说，“想必漫漫人生路，渺茫到尽头。你呢？”
“我也不知道，好像从来没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啊！”“可突然被问到，就像是病患提前被预告可能死亡。我心里空落落的，想哭。”你一定没有注意到我内心戏十足的小波动，翻了个身子，又若无其事地搂住我的腰：“赶紧睡啊，明天还要上班挣钱给你买骨头呢。”我开始失眠，插上耳机听陈奕迅的歌，你却在一旁毫无知觉地打起呼噜。就这样，你还不忘摸一摸我的胸。
6
，原来好的生活根本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惊心动魄，曲折离奇，它实在是过于平凡，平凡到让人恨不得拧出几滴感动的泪水来。
我也曾想过竭尽全力地力争感情上游，用以填充我的白马王子和公主梦。没想到你提前推开了我的心扉，虽然没有宝石权杖，没有高头白马，却也足以令我为你倾尽余生。
有幸时至今日，一切都在。我本来打算畅想一次离别，可铺天盖地的美好迎面而来，忽忽悠悠一大圈，不料内心深处晨光依旧美好。倒不是我对前路自信满满，写了那么多失意的爱情小故事，又怎
么会认定风雨飘摇的感情路终究会一帆风顺？不过是自我镇定罢了，好在我天生手握吗啡。不过是要将一切美好都隐去了两个字——但愿。
7
至于闺蜜口中那片小白兔与大灰狼频频出没的大森林……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在爱的人面前，情愿自己做那只吃不到肉的大灰狼，也会拱手要对方做那只飞扬跋扈的小白兔。不说了，下午吃香
蘑菇意大利面，要去买锅买铲儿备香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