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页
momo
读过 我的团长我的团(上下册)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日本兵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动。 他们走了,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既然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了。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看见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覆没。 引自第2页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账的。”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搡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但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引自第44页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引自第45页 我看了看迷龙,迷龙看了看我,抱着他的机枪在尘埃里坐倒。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而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营人命。迷龙,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龙说。 迷龙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迷龙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流亡十一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机枪才好使。”迷龙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死啦死啦,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迷龙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会整死我们。 引自第96页 我对他正色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得到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于和我们这帮骗子打嘴仗,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儿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拨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儿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一一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一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柴吗?我们都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戮,敬重死者却藐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引自第102页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我看迷龙,我发现迷龙根本没看我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我们开始呼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分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儿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度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引自第120页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好几个人,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儿,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 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引自第209页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一千多条人命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是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所以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六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了。” 引自第219页 我仍然会碰到那些背着书的,半死不活地蹒跚过整个中国的人们,他们真是累得快死了,连周围这样的好景致都没心去看,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年轻。 我像瞎子一样穿越他们。 我,孟烦了,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子然一身。曾于这战乱之秋誊抄了十几份遗书发给所有亲友,从此就冒充活死人。我回头看着他们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像阿译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死啦死啦说,杂碎,看见你们的孱样,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幸福的人,坚强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活着的活人,为了不看见你们,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引自第274页 “走啦走啦。”他对狗肉说,然后又转向我,“你可以不走。”说完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我呆呆地看着,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转头看我,于是我赶紧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烦啦!”他叫我。 我连忙站住。 “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会记得的。”我说。 他转过头去,我只是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我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的团长,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然后我哭了。死啦死啦没看见,他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了。 我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我只有四个小时。 引自第334页
166人阅读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