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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丽欣赏的是园,而杜宝的是田,田园在这里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代表了私人空间,一半代表了公共空间,在父权社会中,前者是内,而后者是外,内外之别被 差别不仅体现在空间上,也体现在时间上。丽娘抱怨说:“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一著名的指责,其实并不公平。在《劝农》中,杜宝的宾白,正是以对时光流逝的强烈意识开始的:“时节时节,过了春二三月。”他指出“春深”,而南安府地处江广之间,“春事颇早”,春光于农耕最可宝贵。他担心:“想俺为太守的,深居府堂,那远乡僻坞,有抛荒游懒的,何由得知?”(当然,富有讽刺性的是他了解“远乡僻坞”,胜过了解同样“深居府堂”的女儿。)其实,在世上操持各种行业的人里面,农人大概是最富有时间观念的,然而,农人的时间紧迫感,和深闺中少女的时间紧迫感(“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虽然表面相似,却有本质的不同:农人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如那《八义记》中老农所唱: 年一度过时光。怀春少女的时间却是直线型的,如那柳梦梅所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花落不再,水流不回。空间和时间意识的差异,定义了《牡丹亭》中两个不同的世界:它们是平行的,但是,没有机会交叉。 不仅如此,而且,丽娘的世界与农人的世界还是针锋相对的:杜宝所担心于农人的“抛荒游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体现在丽娘的身上。她游园,昼寝(男子如果昼寝,则不 可原谅:在《论语》里,宰我昼寝,被孔子斥为朽木不可雕也),既不曾“做些针指”,也不要“观玩书史”;当母亲劝她书堂看书去,她回说:“先生不在,且自消停。”殊不知先生不在,是她给先生放的假。在浪漫的贵族少女与勤劬采桑的农妇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杜宝为履行地方官职责而劝的田野,也就是采桑女采桑的田野,它与杜丽娘的园林,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系统。而杜丽娘的园林,正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惊梦》一出戏开场,丽娘问春香是否已吩咐花郎打扫花径,随即,她要来镜台,换上一套出门的衣服,那“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便是采桑女儿的劳动成果,就像杜宝说的:“丝丝叶叶是绮罗。”杜丽娘的浪漫语境被放置在一个更为广大的现实语境里,两种叙事层次的平行对比,给《牡丹亭》带来了厚度和复杂性。后来的《长生殿》作者深深了解这一点,因此,在《长生殿》中,明皇与贵妃热恋的背景,是遭到荔枝使者快马践踏的农田与农人,是百姓为君王的浪漫付出的痛苦代价。后来的《红楼梦》作者也领悟到了这一点,因此,在大观园里,我们看到了刘姥姥和板儿,而认同于杜丽娘的女主角林玉,坦言她遭逢农妇与村童时的观感:“携蝗大嚼图。” 引自 留白:写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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