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督政府和执政府的部长

     放逐具有创造命运的威力，能使一个落难的人变得崇高，并且在孤独的严酷的煎熬下，使灵魂的摇摇欲坠的各种力量得到恢复，重新结合。不知曾否有人为放逐写过赞歌？对于放逐，艺木家们历来是牢骚满腹；他们觉得放逐是他们登顶的路途上的荆棘，是一无用处的停顿、残酷的间歇。可是大自然的节奏需要这一类强迫的休止。因为一个人只有洞察生活的一切深邃幽微，才算得上例底了解生活。惟有先把冲击力往回收缩，人才能爆发进攻的力量。
对于艺术家、统帅、执政者，再没有什么比恒久的胜利和成功更能叫他们萎靡的了。艺术家只有从挫折中方能认知他对待创作的真实态度；统帅只有在失利中方能认识自己的错误；政治家只有从失意中方能学习正确估计政治局势。永世的财富能把人惯坏，经常的褒扬能使人迟钝。惟有休止能使空的节拍产生新的紧张和创造的弹性。惟有不幸能加深并扩大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任何放逐都是一门严峻的功课和学问。它剧烈地磨炼被惯坏者的意志，使动摇者变得坚定，使坚强的人更加坚强。对于真正的强者，放逐不是削弱他们的力量，反而是增强了他们的力量。
并且，好就好在刻下正是弄钱的大好时光（混乱的日月历来如此）。有的产业转让，有的庄园出售一一这上面可以捞一把。亡命国外的人，财产一律拍卖一一这上面也可以捞一把。犯人的产业充公入官一一这上面还可以捞一把。纸币一天天贬值，野马脱缰似的通货影胀震惊了全国一一这上面又可以捞一把。有一双灵活大胆的手，朝中有人，什么上面都可以捞钱。但最好的财源是战争，什么也比不上它。早在1791年，有几个人忽然想起（1914年也是这样），从生灵涂炭、赤地千里的战争里也可以捞到油水。
米拉波的英明的论断再次得到了证实（在今天也适用于社会主义者）——他说过，雅各宾党人当了部长并不等于是雅各宾党部长：因为原先索取鲜血的嘴，如今流出和解的油。秩序、安定、安全——这些字眼在前恐怖主义者的警方告示中反复出现；他的最主要的口号是扑灭无政府主义。出版自由必须予以限制、叛逆言论必须取缔。秩序、安定、安全。梅特涅也好，谢尔德尼茨基也好，奥地利帝国任何一个极端反动分子都没有颁布过比约瑟夫·富歇更保守的法令。
说实在的，一个部长和政治家如果平易近人，对人们的升官发财眼开眼闭，甚至给予帮助：与世无争，一旦需要，能够客客气气地闭上严厉的眼眼、只求别人不要过分地干预政治，不妨碍他本人的计划——这样的一个部长和政治家又哪能不得人心？用收买或奉承的办法笼络人，岂不是比向他们开炮更好些？一个不安分的人，把他请到密办公室，从抽里拿出给他准备的死刑判决书，然而后来并不执行，这样岂不是就已足够？
对那些规规矩矩并不打算而走险的人，他表现出住日的神父的宽容。他知道人是多么贪恋奢华，沉溺于小小的罪孽和秘密的寻欢作——好得很，habeant——只要他们不乱说乱动！以前在共和时代曾经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大银行家，如今可以安然无事地做投机买卖，发财致富；富歇向他们提供情报，而他们则给他分红。报刊在马拉和德穆兰的时代像条嗜血的疯狗，如今却是温存地摇尾乞怜，它也觉得甜面包胜过鞭子的抽打。享有特权的爱国志士们一度掀起的喧器很快平息，一片寂静，只听到吧唧吧唧吃东西的声音一一富歇给每个人扔根骨头，或者狠踢几脚，把他们赶到角落里。他的同僚们终于明白，各党各派终于明白，同富歇交朋友是多么愉快多么划算，而同他藏在绵掌里的利爪打交道又是多苦。这个最最叫人瞧不起的人，由于他无所不知，由于他保持缄默而叫每个人都欠了他的情，突然得到了不计其数的朋友。罗讷河畔残破的城市重建尚未结束，里昂的枪声却已被人忘却，约瑟夫·富歇成了大众爱戴的人。
专制的统治者对于发现他们错误或不公正的人，从来不会感谢。普卢塔克讲过一个士兵的故事：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救了国王的命，有位聪明人劝他逃跑，此话原是不错，但这士兵不走，指望国王会感谢他，结果却掉了脑袋。国王们不喜人家看到他们的苦难，刚愎自用的人容忍不得顾问比他聪明，哪怕只聪明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