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与经验主义
凡是在理智中的,无不先在感性之中。(阿奎那《论真理》中引用 西塞罗《论界限》中讨论过的命题,西塞罗认为这最初是伊壁鸠鲁提出的命题,而在西塞罗的时代被人们普遍认为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
在菲利普的心中,神是不证自明的,他并不纠结于经书与教条中的逻辑问题,而是凭借内心淳朴的善,神所启示的大爱原则,和时时的自省行事。他是个天生的修士,在老院长的宽容和照顾下,在聪慧圣洁的模范修士的榜样带领下,很快度过了成长中的愤怒,反叛和情欲的考验。而弟弟弗朗西斯则更像一个普通人,“弗朗西斯对邪恶欲望的斗争不那么勇敢,对于他的失败简直过于愉快”,最后贵族私人教士身份(相当于咱们的师爷吧)投身世俗,深度卷入变幻莫测的政治斗争中。不过比起象牙塔中的修士们,菲利普有更多的现实感,吃穿用度,修道院的日常开销,修士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他仔细安排的对象,他以自身的节制修养与朴素的观念认为维持修道院内稳定充足的物质条件,并不有违于信仰与教条。
托马斯 阿奎那大约100年后的托马斯阿奎那,与菲利普一样,认为神是不证自明的。但是,随着十字军东征,从阿拉伯世界传来古希腊罗马的思想,特别是逻辑学,让神学受到严重的挑战。比如最有代表性的伊壁鸠鲁悖论:
如果是上帝想阻止“恶”而阻止不了,那么上帝就是无能的;
如果是上帝能阻止“恶”而不愿阻止,那么上帝就是坏的;
如果是上帝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恶”,那么上帝就是既无能又坏;
如果是上帝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恶”,那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依然充满了“恶”呢?
这个悖论在奥古斯丁和其他神学家那里只能得到部分的回答,要直到18世纪莱布尼茨建立“神义论”才得以系统性的解答。
阿奎那认为虽然神的存在是不证自明,但也并非不可以从经验与逻辑上证明上帝的存在,这样更容易说服那些相信理性的外邦人。他从阿拉伯教士的诸多论证中挑出5条他认为无可辩驳的,记入《神学大全》,就是著名的“五路论证”,影响至今:
(1)既然世界上万物的运动均由其他物体推动,因而在一切事物之后必然有一个最终的存在者,它本身是不被推动的,但它却推动其他事物。就好比说,世界上有一个原始的动力,一个终极的动力,这个不动的推动者就是上帝。这第一路证明,就是从经验的受动—推动系列推出上帝是存在的。
(2)既然世界上每一事物都有一个原因,那么往前回溯必然有一个第一原因,它是自己的原因,又是万物存在的原因。这个第一原因就是上帝。这是从经验的因果系列推出上帝是存在的。
(3)既然世界上一切个别的存在物都是偶然的和可能的,它就必须以某种绝对必然的存在者作为最终的根据。这个必然的绝对存在者就是上帝。这是从偶然—必然系列推出上帝存在。
(4)既然世界上的事物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完善性,这种有缺陷的完善性必定以最完善的东西为判定标准。这些至善的存在者就是上帝。
(5)世界上生物的活动都指向一个目的,以求获得最好的结果。所以必定有一个智慧的存在者,为生物制定目的,并且使整个世界具有一种合目的性。这个智慧存在者就是上帝。
在中世纪,神学 = 经院哲学 = 那个时代的全部哲学思考前面四个证明,亚里士多德都有过类似的对宇宙源头的思考,而最后一个目的论证明,从形式上说并非强逻辑关系,但从经验来看,是如此丰富与生动,宇宙万物井井有条,环环相扣,人居于其中,以超越环境的智能感受这一切,试图理解这一切,如果这不是一个设计,那也过于巧合,如果这个设计没有目的,一个秩序井然但无意义的宇宙,那也太难被我们接受。这一路证明演化至今天的”智能设计论”,仍是五路证明中最有影响力的说法。
菲利普相信,神的爱是具体入微的。在风暴中,神的殿堂是要给人们遮风挡雨的;在战乱中,必须是避难所;对流离失所的,必须提供住宿,哪怕只有一晚;对身患恶疾的,必须提供救助,哪怕只是祈祷;在饿殍遍地时,必须有施粥,哪怕只有稀薄的汤水。是日常琐碎细致的行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理念,才更接近神的意志。至善不能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天国的设定,而必须是在生活中时时刻刻指出这个方向的并不纯粹的甚至琐碎的善,拼接而成。给饥饿中的汤姆全家的一块奶酪,给老修士一块暖脚石,帮助陷入困境的阿莲娜以合理的价格卖出羊毛,等等。和阿奎那的想法类似,菲利普相信神的善是至高而纯粹的,但这并不排除以琐碎与不完善的方式来证明神的至善。他相信在这环环相扣的宇宙中,作为神的仆人所做的每一件小事,都会成为对周围人朝神的方向的一次推动,一次原因,一次依据,一次善的模板,也因为神的仆人本身,就是为这带着神的意志运作不息的宇宙,所做的如此这般的设计。
大教堂在封顶仪式上坍塌后,信众虽然震惊悲伤,但没有离开教堂,菲利普虽然颓丧自责,但还在做工。在事故中失去丈夫的寡妇依旧坐在第一排听菲利普布道,我们可以推测,修道院对寡妇的救助甚至日常接济。你可以说菲利普只是按惯性在做事,但也可以说是菲利普相信这些琐碎的照顾比起宏伟的大教堂更重要。
菲利普遇到的第一个理想主义的反面是林中修道院的刺头彼得。引经据典地挑剔众人,只为彰显自己的“纯粹”,很容易滑入沽名钓誉的境地。这样的人,甚至菲利普也无计可施,派他去乡野完成艰巨的募款工作,为的也是让他获得某种现实感,毕竟世间大多数人,只在星期日来教堂礼拜时,才会虔诚谦卑。而平时,忙于生计,营营苟苟,秉持过高的理想,在世俗人群中,只会失去听众。
而菲利普遇到的第一个现实主义的反面是比戈德副主教,在王桥副院长职务的人事斗争中,要求权力的私下交易。这是个令菲利普震惊的提议,明显违反了所有纪律戒条。但菲利普无法忍受让一个品行败坏之人执掌王桥,他做出了现实的妥协。也为此日后每每怀疑与自责:一个腐坏的动因推动下的进程,是否还能沿着神的指引前行?是否拱顶的坍塌就是神对自己骄傲自负和丧失原则的警示?
这些困惑在杰克带回哭泣圣母与重建大教堂计划的一刻消逝。寡妇的开口让菲利普明白了神的奥妙,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完成一件工作,都需要理想与经验的和解。可触摸的教堂是重要的,可触摸的神迹是重要的,因为它们带来真实的情感,而真实的情感带来信仰反作用于物质的世界。理想也是重要的,因为它让我们不在物质中迷失方向。一旦理想与经验之间达成了默契,妥协和坚持都是为了和谐运转,螺旋上升,那站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如果看到稍稍偏离轨道的情形,也不会是个太大的问题。
下一次再谈谈贝克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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