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工作與現代性 | 讀書筆記(全)
- 2021-02-17 17:21:22
序言
· 性工作為何會(或不會)造成出賣自我與異化?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回歸到「現代雇傭勞動或服務工作為何會(或不會)造成出賣自我與異化?」許多看似特殊的性工作現象(過去經常被其他研究者詮釋為性工作的異化、不倫、受害),現在則被本書重新詮釋為:性工作者運用一般人際互動的普通日常技巧與現代組織常見的管理規訓技術,來維護有利工作順利進行的例行化方式,以及維護自我的疆界。易言之,性工作者之所作所為,其實只是當代服務業普遍的實踐方式、或現代人的一般互動方式,毫無特殊之處。
· 性與現代性;這除了狹義的(i)「性的現代性」(sexual modernity)外,還包括了(ii)「(現代)性」(modern sexuality)與現代性(modernity)的連結(包括了性的社會建構、性工作的社會建構)。(i)性的現代性「性的現代化」(modernization of sex)特別是性科學的興起;性不限於生殖;女性情慾不限於婚姻家庭或愛情;人際關係的性化(「性」「交」作為社交形式);性開放與公共「性」的趨勢;性與親密分開;社會運動(妓權、同性戀解放、跨性別運動、BDSM運動等)。(ii)性(身體)與現代性性與身體的現代建構乃是現代性的一部份,modern sexuality and body的背後動力乃是現代性的動力。易言之,現代的性(身體)與現代性有緊密的關連。
前言
· 一般人對於賣淫或性工作的關注重點,往往是關於性工作的價值是非與道德對錯之倫理學研究。然而倫理學論述通常接受現成的常識範疇與社會事實。社會科學研究或事實報導中所呈現的性工作現象,是透過什麼樣的知識生產管道與機構制度的實踐,而成為無可懷疑的現象,都應該被重新檢討,不能逕自被當作倫理討論的基礎。
· 目前對賣淫最有力的批評乃是來自女性主義;女性主義的反娼論証主要有二個,第一個是:「賣淫的文化意義延續與強化性別不平等」;這個論証在姿態上是「非本質主義的」,亦即,它否認賣淫本身就是性別不平等,因為很可能在未來更解放的文化中,賣淫不但是道德的,而且和性別平等無關;但是這個論証同時認為在我們目前的文化中,賣淫會強化性別不平等。與之相對,「本質主義的」反娼論証不外乎建立在特定的人性假設、性的目的、性的理想等說法上(例如性愛應該合一、性的目的就是生殖、性是神聖的、性必然是親密的等等),這些說法不但武斷,而且其所謂的「性的普遍本質」經過分析後往往是特定歷史社會的偶然變動(contingent)產物(例如現代西方、異性戀、基督教、男性或上層女性的性特質等)。女性主義的第二個重要反娼論証是:「賣淫是女性自我的異化與身體的奴役」,其最通俗簡要的講法就是「賣淫是出賣自我」,至於像「賣淫是將女人工具化/物化/商品化」,或「賣淫割裂性與親密、性與愛,而導致自我的異化」,「賣淫缺乏相互性」,「賣淫透過直接使用身體來奴役臣服妓女」,「賣淫是貶低矮化女性」。第二個論証訴諸的理論不外乎心理分析學說中關於性、親密與自我的密切關連,或者康德之人格自主等等,但是這些說法幾乎都把性/親密/自我當作現成給定的,而非在特定社會歷史中偶然與變動的產物。換句話說,這些說法基本上採取了本質主義的取向,認為性、親密、身體、自我以特定不變的方式緊密連結(通常假定此一連結建立在不變的人性基礎或理想上),或者將相互性視為性道德理想(「非相互性」便意味著物化、工具化、貶低奴役)。正如前述,本質主義的取向基本上站不住腳。
· 目前我們所知的性、愛、親密、自我、身體都被視為在特定的社會歷史中(如西方現代萌芽前後)出現並繼續變動發展與持續被建構的產物,賣淫以及其性模式則是這個變動發展的一部份,並且和資本主義社會這數百年來名之為「現代性」的發展特性不可分。在這個分析詮釋架構下,賣淫的出賣自我乃是變動的與非必然的,必須視自我所附著的身體在賣淫的現場中如何具體地彼此互動,以避免自我的異化與人格的奴役。同樣的,在這個分析詮釋架構下,「性的親密」實質上是自我呈現的方式,可以歸結為身體的互動技巧;因此,所謂的「相互性」現在就被詮釋為(透過身體技巧所作的)「文明的互動」的一種。對「出賣自我」這一非本質主義的改寫,使此問題與當代批判理論中其他重要問題(現代性、勞動過程、公私領域、規訓與監視等)密切相關。總之,本書主要是在反駁女性主義第二個重要的反娼論証,本書將證明:賣淫不必然出賣自我,而且大部分性工作者都能夠在賣淫中不出賣自我,這種能力源自現代自我與身體的變動特性以及更廣泛的一些現代社會特色,即所謂現代性的一部份。
(一)序論——現代自我的社會條件
結語(關乎研究思路,因此放在前面):現代性工作的現代性
· 從最粗淺的層次來說,我的這一系列寫作反駁了「今日的性工作本質上就是人類最古老的賣淫行業」這個說法,但是我真正要顯示的是,現代性工作到底「現代」在哪裡?總的來說,現代性工作的「現代性」,一方面是來自「性的現代化」,也就是性科學啟蒙、性開放、人際交往時文明舉止的鬆綁(informalization)、性的社會運動、以及國家的人口/生命政治(bio-politics)等等因素對於「性」所帶來的現代變化,即,性的現代性(sexual modernity)──這也是性工作的社會建構論所觸及的部份;另方面,我要顯示性工作的現代性就是更廣泛的現代社會的「現代性」(modernity)這個社會歷史變化的一部份:性工作的現代性是內在於現代社會的構成原理(組織原則、態度、自我、人際互動、理性等)。本書將只處理modernity這個層面,而將sexual modernity這個層面留待其他文章處理。
· 本書與筆者其他相同主題的文章意在反駁對性工作的兩種流行看法,一種是將性工作視為傳統社會的殘餘,是傳統社會的不平等在現代社會邊緣的延續,而與人人平等的現代理念基本上是衝突的。另一種流行看法則強調現代社會(而非傳統社會)中的不平等關係,如現代的階級、族群與性別的不平等關係的當代發展形態,造就了性工作的存在與壯大:性工作是現代化發展下的惡質部份,是現代性的黑暗面。這兩種流行看法都認為性工作與標誌現代性的理性、平等、進步、解放事業是不相容的。
· 性工作正如同所有其他現代事物一樣,除了涉及傳統與現代的不平等關係外,性工作的存在與成長還有其與現代性(的基本動力)不可分的一面,而這一現代性層面與現代各種解放事業(如性別解放、性解放、年齡解放等)的實現當然是相容的。在這個意義上,因為傳統或資本主義社會下的不平等而否定性工作,就像因為資本主義的不平等而拒斥工業生產(industrialism)一樣。馬克思認為,不能幻想先消滅不平等關係後才來發展工業生產,那是砸爛機器以保工人的魯呆主義(luddism),因為消滅資本主義不平等關係的關鍵隱藏在充分發達的工業生產中。同樣的,本書所蘊涵的取向也認為,性工作的充分發達與全面發展才是消滅「伴隨性工作的不平等」的先決條件,而不是等到這些不平等都消失後才能全面發展性工作。
· 稱呼一個工作或行業為「工業/產業」的基本要件並不是涉及龐大營業額或大量現金流動,也不是形容其從業人口眾多,更不是為了營造這個行業的(惡)勢力巨大的印象,而是因為這個行業的組織與制度的「現代化」──其核心則是韋伯起始闡釋的「理性化」觀念,在當代則是所謂制度的「反思性」。真正的工業與產業需要一個合法正當的經營環境,否則外部的風險始終將威脅著行業內部組織的恆常性、穩定性、例行公事化,這使得理性的計算與控制、服務的一致性與效率、制度的建立與市場開發等等都很難進一步擴張。故而,我不認為台灣目前的性工作能夠具有充分資格被稱為性產業。但是,從事性工作者的聰明才智與現代心靈,可以在很惡劣的環境下,發展出性產業所需要的一些主體與組織原則上的基本雛形,本書就是顯示這個過程得以發生的原因與機制。一言以敝之,我會顯示性服務或性工作如何、為何能夠現代化,而性工作的現代化乃是發生在以下兩個脈絡之內,一個是工作生產(或整個社會)的現代化,另一個則是性本身的現代化。所以性產業(理解為性工作的現代化)的脈絡是Modernity(包括modernization of human production)與Sexual modernity(包括modernization of human reproduction)。
哲學導論──Hegel, Radin, Schwarzenbach
1.黑格爾與奴隸/雇傭
· 在個人主義的民主社會中,個人擁有自己似乎是件自明的事。不過,人對自己的所有權,或者人不是君王或他人的財產,這些在過去並不是自明的,而且在今日仍然受到親權保護主義的限制。當代社會所依據的「持有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就是建立在例如:「個人本質上是他自己與能力的所有者」、「雖然個人不能讓渡他自己整個人,他可以讓渡自己的勞動力」。上述這兩個命題本意上是協同著「自由是不依賴他人意志」、「持有能使人自由」、「社會乃是所有者的交換;政治社會便是為了保障財產與維護交換秩序的理性設計」等命題來建立一個關於自由民主社會的政治理論。人可以讓渡自己的勞動力,出賣勞動力,而且這不蘊涵著出賣自我。可是為什麼可以這樣?勞動力難道不是與身體分不開嗎?自我既然依附於身體上,那麼讓渡勞動力怎可能不隨之讓渡自我與身體呢?我如何能在出賣勞動力時不出賣自我?上述這些疑問涉及的就是自我疆界的問題,亦即,究竟我可以讓渡(買賣)哪些屬於我的部份,或在什麼條件下的讓渡,而不涉及出賣自我?或不損害人格完整、尊嚴與自主?自我與非關(無涉)自我的界限在哪裡?身體在界限的哪一邊?這個界限可以因為自願合同(consent/contract)而踰越嗎?
· 大部分自由主義與政治哲學家均反對自我可以被讓渡,不過反對的原因不盡相同。例如洛克即認為我們不是自己的財產,而是上帝的財產;盧梭則認為自願為奴是喪失心智的荒謬之舉,也是違反人性的,易言之,即使在自願合同下,自我也不能成為一般的財產而被他人所擁有。從歷史的角度看,這個主張不僅是為了個人自主或反對奴隸制,而是有反對君主政體的政治意義,因為個人若可以讓渡自我,全體人民也可以自願讓渡給君王。在這個問題上,黑格爾與其他哲學家不同之處在於,他不認為擁有自我是自然的或神賜的,而是「發展的」:「人通過對自己身體與心靈的發展(培養),才佔有自己,成為自己而非他人的財產」。不過人雖然擁有自己,黑格爾也同意人不能讓渡自我或成為奴隸,但是Ryan也指出,黑格爾固然會反對讓渡整個身體,可是對讓渡部份身體則不甚明確。
· 在自我與財產的界限這方面,除了生命(自殺、安樂死)、自由(奴隸)之外,精卵、子宮(代孕)、名譽、性、胎兒、內褲、腎(器官)、情感勞動、隱私等,都(曾)被視為挑戰自我界限性質的財產。
· 要先解決「為什麼我們可以讓渡勞動力」的一般性問題,亦即,為什麼一般的雇傭勞動或服務不被視為出賣自我?一個簡單的答案就是:「勞動力是自我可讓渡的財產」這個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常識,所以出賣勞動力一般不被視為出賣人格或自我,雇主資本家佔有個人的勞動力也不被視為(不正當地)佔有或侵害個人的自我。即使是藝術家出賣其創作的勞動力,雖然創作能力被視為其自我的表達(expression)與自我人格的形成,但是似乎也不被認為是出賣自我。
· 黑格爾此處是在闡釋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也就是哲學所謂的人(格);人是一個思考的理性的存在物,其特色就是能自我意識到自身在各種變動中的同一性,亦即,不管有什麼變化,自己能意識到我還是我,我能從這些具體的情境、慾望、衝動等抽離出來,從而自我意識到自己是自由的,這樣才能佔有自我。“人實質上不同於主體,因為主體只是人格的可能性,所有的生物一般來說都是主體。所以人是意識到這種主體性的主體”。黑格爾企圖闡述「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就是人能從自己所有的具體處境(包括其身體)抽離出來。因此,我雖然出賣勞動力、「出賣身體」,但是我的自我可以從這個勞動力與身體中抽離出來,因此我的出賣勞動力或身體並不就是出賣自我。不過,實際上我當然身處於特定的限制中,我也包含著有限性:例如我必須附著在身體內,我的服務勞動與身體不可分,所以如果完全沒有限制、全時間(或太多時間)的讓渡我的勞動力或身體,那麼我的自我便會被讓渡。
2.Radin對黑格爾的批評
· 內在/外在自我人格的真正重點並不是像Radin所認為的只是全部/部份能力的讓渡,而是自我人格有無反思自身、並從自身抽離的餘地;若無此餘地(例如能力的全部或全時間讓渡時),自我人格就被讓渡了。
· 外在對象可以變成人格的一部份;例如有些藝術家的作品可能成為其自我的延伸,有些女人則會認為其內褲涉及自我人格,等等。但是,反過來說,原本不是「本時天性上是外在的」身心能力(原本這些身心能力可能是屬於自我的一部份),現在也可以成為客體對象(與自我保持一種外在關係),而被主體讓渡給別人。照這樣的說法再推論下去,藝術家或工匠的勞動產品原本或許是自我的延伸,應該是不可讓渡的,但是似乎又能像身心能力一樣在勞動契約中成為可讓渡的外在客體對象。
· Radin對黑格爾的批評最後歸結到這個質問:究竟自我人格的什麼部份是永遠內在於主體而不能客體化的?Radin企圖由此歸結為:這個界限是處於灰色地帶的,而不是黑白分明的界限,這意味著人格/財產的界限是不清楚的,所以可讓渡/不可讓渡的界限也存在著灰色地帶的。「全面商品化」(universal commodification)的可能在黑格爾思想中乃是見證了人類自我的自由特性:自我總是可以抽離與繼續發展,而不會被侷促在有限事物中,因此商品化並非如一般所想像的必然帶來人格的奴役;同時,黑格爾思想只是蘊涵了「全面商品化」(無物不可讓渡)的可能性而非必然性;對於特定事物的商品化是否會奴役人格或造成自我異化或侵害女權,必須在特定歷史社會情境中經驗地(而非先驗地)分析考察。換句話說,我們不能因為一種思想蘊涵了「全面商品化」的可能性便否定之。「黑格爾左翼」的詮釋方式,也就是將黑格爾說法更「唯物化」,便能回應Radin這些對「全面商品化」的質疑。故而我主張:可讓渡/不可讓渡的自我界限與其說是灰色的地帶,不如說是不斷游移的;這個游移相對於個人在具體的歷史社會情境中「自我抽離」的實際能力與餘地(即自由),亦即,在具體處境中,有無能力與餘地將自我客體化於財產,或者有無能力與餘地使自我的一部份成為可讓渡的財產。就任何一種讓渡形式(不論是讓渡某種體力勞動、某種腦力勞動、某種性勞動、某種生殖勞動、某種客體財產等),我們都必須具體分析其讓渡的歷史情境下的社會脈絡,以及實際讓渡過程中的人際互動狀況,才能知道個人有無自我抽離的能力與餘地,也才能斷言自我是否在讓渡或勞動過程中異化(異化在此就是指個人讓渡了不可讓渡的自我)。
3.從Schwarzenbach-Hegel到現代自我
· 許多反對性工作的人(如Pateman)認為性工作的勞動是出賣自我,因為一般勞動生產的成品是身體以外的東西,而不像性勞動所「生產」的就是其本身,性服務勞動和其身體不可分,而且嫖客要消費的就是性工作者的身體,所以性工作就是出賣身體,由於身體與自我不可分,所以性工作就是出賣自我。Schwarzenbach舉職業舞蹈者為例來反駁「消費身體就是出賣自我」,職業舞者的身體與其舞蹈是不可分的,而觀看舞者的人,不是要消費舞蹈以外的什麼產品,要消費的就是其身體,但是這不是什麼出賣人格,只要舞者沒有讓渡太多時間(如跳個不停),也沒有讓渡太廣泛的能力(如理性或信仰),就沒有出賣自我。在人性的可能上,我們能夠賣淫而又能夠保有自我──因為我們是有主體性的主體。可是這個哲學證明在有力地說服與解決賣淫問題上,顯然是不夠的。因為人們在賣淫問題中關懷的「(出賣)自我」不只是哲學概念的,也是社會歷史的,更是活生生、能行動的具體自我。
· 就連Schwarzenbach自己也提到:在「出賣自己的能力」與「出賣自己」之間的這條界限,不是自然的或身體的,而是被微妙地建構的一個社會與文化認同。
· 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自我是「哲學性」的,也就是非歷史、非社會的假設,彷彿自我一直就能夠抽離具體情境與身體;但是本書則要說明:自我這樣的能力──以及具有這樣能力的自我──是在現代社會才普遍形成的,這個現代自我是現代性的一部份。女性主義對現代自我的性別面向批評提醒了我們:現代自我不是像現代哲學家假設的那樣靜態不變,它形成在特定的社會歷史脈絡中,也必然會受到晚期現代或後現代的社會、知識/權力的影響。
· 第一、黑格爾一方面講到自我的被決定、被限制在特定身體與處境內,另方面又強調這個自我的「無限性」。黑格爾所要闡明的不過是:當我的勞動力與身體被佔有時,雖然我的一個(部份)自我也同時被限制與被決定,但是還有另一個(部份)自我是自由的;後者這個(部份)自我是我所擁有與不可讓渡的;如果後者也被他人佔有,那麼就損害了我完整的道德人格。在我這樣的詮釋挪用下,我以兩個自我(或自我的兩個部份)來取代黑格爾所謂「有限無限的矛盾的統一」之玄學怪語。這兩個自我在後面正文中分別被稱為匿名自我與親密自我;不過一般所謂的「自我」都是指後者那個不可讓渡的親密自我。
· 第二、更合理的講法是:上述兩個自我都附著在我的身體與心理內,所以黑格爾所謂的「自我抽離具體處境與身體的能力」,不只是「理性自我的自我反思或自我認識」,而是涉及了具體的身體與心理技巧的操作。自我不論抽離或附著佔用,都是存在於一定的身心技巧操作內,這些身心技巧不但表現也同時構成了自我的樣態;正是因為「勞動中被佔用與限制的自我」與「勞動中仍然無限自由的自我」都存在同一身體與心理內,也都使用同樣的身心技巧而保持存在,所以才有自我抽離失敗的可能,或才有完全讓渡自我的風險。更有甚者,我在擁有(保持)自己的自我的存在樣態時,或者他人在佔用(侵害)我的自我時,也一定是使用同樣的身心技巧(因為它們基本上是互動的技巧);因此能否使自己在勞動時保持自由的自我不被佔用,基本上涉及身心技巧的互動。【一种博弈的观点】
A0.0賣淫、自我/面具:Pateman
· 如果說在公領域或職業工作中,我們採取保持距離的策略,那麼我們所呈現的自我可以說是「戴了面具」的自我,這個自我的呈現當然不同於我們在私領域或親密人前所呈現的自我。我將在本書中把這個戴了面具的自我呈現,稱為「匿名自我」,把顯露隱私或親密情感的自我呈現稱為「親密自我」。這些自我界限的操作之所以可能,乃是因為它們基本上是在一個更廣大的現代社會脈絡下進行的。
A0.1如何保持面具(保持匿名)和維護自我:Brewis & Linstead, McKeganey & Barnard, Høigård & Finstad, Chapkis
· Brewis & Linstead列舉了三類維持面具(保持匿名)的策略:一、使用藥物,這可使性工作者工作時的自我與她「真實」自我分開。二、採用一些我在〈再論〉中稱為「身心操作」的技巧,例如以保險套來建立起自己身體與顧客身體之間的一個心理屏障;或者,準備上工前的一些儀式性行為,以便在心理上戴好自我的面具;或者,與親密者有不同於顧客的性愛方式。三、對性工作的意義的詮釋,使自我能維持疆界,例如,區分顧客和非交易的性伴侶,強調其生活的多樣(性工作只是其中之一),賦予性工作一個「神聖」地位:有社會責任(如性工作者乃是性治療師),也應該得到一般工作的保障與司法保護,免於賣淫時的強姦等。
· 根據McKeganey & Barnard的研究,這些自我認同的管理所運用的保持距離(戴上面具以匿名)的策略,包括了:上班前、下班後進行儀式行為藉以作為區分公私生活的標記(markers);拒絕與避免被顧客喚起性慾或產生快感(藉著分心、只想著錢、切斷感覺);直接了當的邀請顧客性交易;以是否接吻或戴保險套或插入等性動作,以及情感是否疏離來區分是否性工作。
· 「當你在出賣自己時(prostituting yourself),如何避免出賣自己」(此處的「出賣」和「賣淫」是同一個字)。Høigård & Finstad說這是全世界賣淫者的最基本問題。所言甚是!她們說:“雖然陰道被租用,但是僅止於此,顧客永遠搆不到我的思想,得不到我的心、我的靈魂、我的嘴。有個只屬於我的東西是顧客永遠無法擁有的。性工作時我其實並不存在。妓女已經弄出一個有創意的複雜系統來保護「真的我」(自我,人格),以免遭到顧客的侵害。”被Høigård & Finstad認為舉世皆然、放諸四海的機制,包括了使自己腦筋空白(不參與在性事中、用藥),維持身體疆界(如避免某些性花樣),縮短時間,隱藏自我/情感(不談私生活、用假名、戴假髮、濃妝豔抹、事後清洗、掩飾高潮),乾洗顧客(收錢但不服務、偷顧客財物),避開可能會讓你心動的顧客(避開年輕顧客、熟客或白馬王子;同性戀妓女則避開女顧客)。
· 大多數作者們所列舉的保持距離(維護公/私領域的不同自我之界限)策略,不但有限,而且基本上仍然將之視為性工作者特殊的作為,而未能探究更多類似的策略在服務行業的普遍使用,以及更廣泛的現代人際互動技巧如何也普遍滲透在包括性工作在內的服務工作過程中──後者這種取向(也就是本書的取向)不但去除了「性工作有別於其他工作的獨特性」的表象迷思,也顯露這些現代自我的技術乃是在更寬廣的現代性脈絡內操作。最終結論仍然不免因為特殊看待性工作者,而認為性工作者在性互動中的策略性、計算性行為(calculated act)長期下來會損害其私人情感生活。這樣的觀點一方面太籠統地與浪漫地看待性互動(假設了所有正常的性互動過程都是自發的、非計算的),另方面,也單一地假設了性不應該被當作工具、而應該是開展(unfolding)自我或溝通的,但這也是對於性本質過於武斷的假設。追根究底,這樣的觀點忽略了策略行為在公私生活中的普遍與瀰漫,以及現代性工作中的策略與技巧來自更廣泛的現代生活的事實。
A1.0現代自我與隱私
· 現代性工作的生存基礎乃是建立在作為「陌生人社會」(society of strangers)的現代社會。此處所說的「陌生人社會」意指各種社會關係愈趨匿名,一方面弱化了傳統社群對個人的控制,另方面,也形成都市各類人群雜處、貧富與族群交錯的現象。
· 自我或自我界限基本上乃是建立在人/我、男/女、公/私之別上。眾所周知,心理學與心理分析的文獻著重於探討人我之別與男女之別:由於幼兒在建立個體自我認同(人我之別)和性別認同(男女之別)時的重疊,故而幼兒與養育者的人/我關係,會因為父權社會中通常由母親養育幼兒,而使得自我性別化。在探討性工作與自我的關係時,人我之別此一面向乃是身體與性的親近所構成的自我問題──例如侵犯身體是否構成侵犯自我、或人我(自我)界限受到威脅的問題;男女之別此一面向則是妓嫖的性別所構成的自我問題──例如男人是否藉著性來支配女人的自我,並因此強化其男性特質,從而更強化其自我或人我界限。
· 現代自我的特色就是那些可以被泛稱為自我的「隱私」,這些隱私協助自我意識保持同一(我是我),包括了身體(及鄰近的所有物與空間)與個人心理的諸多內容;以及在個人支配下由這兩者所組成的(可以籠統的稱為)「私人生活」(包括大體上由個人所支配的生活例行常規routine)。自我的這些隱私若受到他人不同程度的侵害、騷擾、干涉、支配、佔有,就會產生自我的危機與自我的應變方式。事實上,在現代社會,自我的修補與維護操作是時時在進行的,因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隱私與自我總是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脅與侵擾。在日常生活面對面的情境中,維護自我的技巧其實也就是人際互動的技巧。這些技巧也是我們如何呈現自我(presentation of self)的技巧。不論在陌生人或親密人面前,我們都需要呈現自我,自我都需要表演或做(perform)出來,這是Goffman的論旨。
A1.1匿名自我vs.親密自我的區分與維護
· 「親密自我」通常涉及親密、隱私、個人資訊的祕密、沒有外在監視、言行的非正式化、私人關係等等特色;「匿名自我」則與此相反(疏離、公開、正式、被監視、非私人關係等等)。
A1.2所謂「真實自我」
· 關於「真實自我」,我有一些觀察如下:一般人通常相信只有「親密自我」才表達了真實自我,「匿名自我」則是戴了面具的真實自我。這個看法確實有著一般性的根據,但是Goffman卻有更複雜的看法:Goffman顯示了真誠或虛偽都是需要表演的;自我的呈現(to appear)根本就是自我(to be)的一部份。易言之,在共同的呈現或互動技巧方面,親密自我與匿名自我是同樣真實的;當然,在真誠或虛偽的意圖上,兩者當然有別(不過有時匿名自我的意圖反而比較真誠,隱私自我反而意向虛偽)。
A1.3喪失某些隱私而仍能維護自我、保持匿名
· Alan F. Westin在他那本開創性的Privacy and Freedom(1967)一書中,就曾指出匿名(anonymity)乃是隱私的狀態之一:“當一個人在公共場所或做出公眾的行為,可是還要尋求與取得免於被認出身分或被監視的自由,這就是匿名。”“有些人會信任陌生人到了幾乎是全然坦誠祕密的地步,而通常他們會小心的不讓比較親近相關的人知曉這些祕密」。在匿名的這個層面,個人能自由的表達,因為他知道這個陌生人不會在他的生命中繼續出現”。Westin-Simmel此處原來想指出:我們在陌生人面前,有時反而可以揭露自己的隱私,而不會被制裁(陌生人在這個處境下沒有權威或能力對我們做出社會控制);但是他們也同時顯示了另一個有趣且重要的論點:亦即,我們可以把一般人所認為的一些隱私,向陌生人揭露,而仍然以匿名方式呈現自我。這樣的動態彈性操作之所以可能,乃是有很多不同類別的原因。有一類原因是陌生人無法(有效地)執行某些特定的社會控制(上述Westin-Simmel的論點);有一類是陌生人受到其他社會制度的限制(例如,某些能接觸你私人資料的公務員或護士等等會受到制度限制);有一類是社會制度與文化的變遷(例如,性/別角色與意義的改變,使得性交雙方仍然可以維持匿名:接吻或性交不再是男人佔有女性的社會建制,匿名性愛與女人身體自主的興起);有一類可能是當事人自己特殊的身體-心理操作(例如被當作asocial或uncivil──有時被稱為「沒教養」、「很隨便」、「暴露狂」、「粗線條」、「怪(癖)人」、「自我中心」、「目中無人」、「自戀」);還有一類是透過現代服務業的管理技術(下詳)以及人際互動的技巧(下詳)。所有這些原因並不是互斥的,而是可以同時存在與運作的。這些都強化了人們操作自我界限的能力。
A1.4現代自我包括身體與性,構成了「性工作者如何在陌生人面前維護自我」的問題,這是本書的問題意識
· 現代自我的特色之一,就是身體與性愛都成為自我定義的一部份。
· 我們的問題是:「現代性工作者在其工作中、在性交易中,(可能跟陌生人裸裎相見、可能愛撫性交),性工作者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自己?有哪些現代的條件或狀態會影響這種呈現?由於現代的身體與性都成為自我定義的一部份,而性工作通常涉及身體與性,那麼性工作者如何在其工作中維護自我、不被佔有?如何使性工作中呈現的自我不是親密自我,而是匿名自我?」本書認為上述問題的解答其實是下面這個問題的解答的一部份,亦即:「在傳統的身分與傳統社會關係與規矩瓦解的現代社會中,(亦即,在今日的公共生活中,特別是在商業或職場生活與市場交換中),人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自己?如何維護自我?這個現代的自我的特色是什麼?有哪些現代的條件或狀態會影響這種呈現?如何使服務工作中呈現的自我不是親密自我,而是匿名自我?」性服務工作中的匿名問題,服務工作中的匿名問題)之所以是相關的(後者可說是前者的一般性問題),乃是因為它們都受到相同的現代性趨勢的影響,也涉及同樣性質的人際互動技巧與管理技術,而且在面對陌生人時,(性)服務工作者有匿名的動機。
· 在自我呈現這個方面,性工作問題基本上是個工作問題,而非性問題。
A2.0切入「維護自我的現代脈絡或條件狀態」之前的一些基本理論概念與架構
A2.1Goffman
· Goffman的很多例子(他也很自覺的提醒讀者)是採用自盎格魯-美洲社會(Anglo-American society),有其時代-社會文化(甚至階級)的特殊性。隨著西方現代性的全球化,這些人際互動規則或技巧也有其普遍性──但是我不排除地區文化的差異性,而這則應該在更深入的經驗研究與理論反思中去探討。
A2.2Sennett:面具與戲劇是公共生活的要素,「人氣」進入公共生活造成公共的衰落。
· Sennett認為18世紀與之前的公共生活是一個戲劇舞台,市民以既定的「戲服、裝扮、動作」(亦即,普遍約定的行為意義符碼與禮儀)來互動,也就是戴上面具,隱藏自己,而以一個公共的、匿名的角色來參與公共生活。面具之後的真實自我或personality屬於私領域,也應任其保持隱私與不被干涉的自由。面具的匿名使大家都是平等的陌生人,而陌生人在公共領域的交會也就像舞台上演員的語言與行為,僅止於交會(表演)時──我們不會把演員的表演(面具)和演員的personality(面具之後的真實自我)混為一談,故而公共生活的這種「面具」特色也有助於人們說真話和參與,因為此時人們在公共討論時只會就「陌生人(即戴著面具的公共人)」的言行本身做判斷,而不會去判斷「面具」背後的人格(揣測動機、發言資格、道德正當等等),正如同人們不會以演員的表演言辭來判斷演員的personality。這時候的人都是「演員」(actor),也都是參與公共生活的行動者(actor)。
· personality(姑且挪用「人氣」一詞來翻譯)開始進入公共領域,人的外表裝扮開始致力於表現自己的人氣(personality),人的行為與語言也都被認為在代表更深層的心理或背後的真實自我。這樣一來,對於公共領域中言談行為的判斷就不再僅止於這些言談行為本身,而及於言談行為的個人、動機、目的等等;也因而不再能拋開私領域內人與人之間的權力、恩怨、人氣、境遇、隱私八卦等因素,不再能理性地就事論事,而只是尋求人氣的契合,只能在一個超人氣(charisma)的領袖下互通聲氣做情感的結合。隨著心理治療文化的興起,追求真實自我的風潮更造就向內退縮的自戀個體。
A2.3對Sennett說法的檢討:Berger, Elias, Wouters
· 在過去,公共生活的互動是依照一些現在看來十分僵硬、拘泥小節、形式化、屍居餘氣的、陳腔濫調的、制式而沒有個性、陌人氣的規矩儀式或行為符碼,不能表達「自我」「內心」「真實」感受的行禮如儀。不過,我們現在這種評價只是人氣進入公領域的後果,一個強調與建構「真實自我」和「內在心理領域」的歷史性結果。Nobert Elias便曾很清楚地指出過去的行禮如儀,也能讓過去的人感受到巨大的情感。Elias與Cas Wouters(1986)則把這個不拘泥於正式禮儀、表現個性的互動趨勢稱為「非正式化」(informalization),也就是應對規矩和禮儀舉止的鬆綁(禮儀比較隨便);一般認為西方1960年代的反文化風潮是這個非正式化的高峰。Sennett把非正式化當作「文明」與公共的衰落,是他被當作「保守」的主因,但是正如Wouters所指出的,非正式化和社會權力關係的變化密切相關,而且是相對性的(上一代的非正式化可能是下一代的正式禮儀);故而把非正式化當作公共生活的衰落或許是個錯誤。
B1.0在陌生人面前(不限於性工作情境)呈現匿名自我的五類現代脈絡
B1.1第一類:現代人際互動的規則或技巧
· 所謂「文明的不注意」乃是我們在日常社會生活中對出現在周遭大批的陌生人的一種「注意」方式:首先,我們以各種微妙不明顯的方式表現對該陌生人的知覺(而非視而不見),然後完全不注意這個陌生人,以表示自己並沒有對對方好奇或有敵意等等(這才是很文明civil的舉止)。很明顯的,這個互動技巧是表演性質的。當然,「文明的不注意」不只是一個小小的應對技巧或者表演,而是在一個人口日漸增長的環境裡,如何維繫社會的連帶(solidarity)或共同體的基本技巧。「文明的不注意」是陌生市民彼此注意、彼此承認對方的存在的(表演)方式。像這類互動規則或技巧,對社會生活而言卻是非常基本的,是公民文化(civic culture)的重要基底;事實上,外國人或「奇怪的人」在城市中受到「文明的不注意」程度,往往顯示了這個城市「現代化」或世故的程度。
· 現代人在互動時的自我呈現(Goffman稱之為「表演」)也包括了他的外表、衣著、性別年齡種族特徵、身材相貌、姿勢、談吐方式、面部表情、舉止等等「個人門面」(personal front)。
· 第一類現代脈絡或狀態其實預設了現代主體的自我監視與反思性(例如隨時注意或不自覺的「微調」自己身體舉止言行),在這個意義上,主體不是被動的而是能動的,對於人際互動技巧規則也會在不間斷的自我監視中做反思性的調整。人們自我界限的操作不是兩個極端──既不是完全冷漠、匿名疏離、封閉自己的、無法文明互動,也不是隨時敞開內在自我、真情流露、開放隱私的、親密交流。雖然這兩個極端確實存在,但是更多時候人們的互動是包含矛盾因素的,如同「文明的不注意」的既注意又不注意,既表現陌生無關又表達一體連帶。
B1.2第二類:監視
· 表面上,監視和匿名是矛盾的,因為匿名通常處於一個隱藏的狀態,和隱私密切相關,而監視則破壞隱私。不過,監視也可能造成匿名效果,因為監視有強制維持公共秩序的功能,也促使個人自我監視(self-monitoring),因而在被監視下,人們通常「戴上面具」,遵守禮儀,舉止文明。在監視下,人們傾向於隱藏個人的人氣(personality),傾向於「混入」(blend in)周遭的群體。但是另方面,即使在監視下,也有人不放棄在公共場所凸顯人氣、表現自我的情形。例如,青少年對監視的反抗,不一定只是躲避隱藏,反而有時會故意作怪和愛現,以吸引更多的目光與凝視,從而【將被監視的不安,轉化為被觀看的愉悅,反客為主地把被監視的處境轉換成表演的奇觀,產生操作他人凝視的愉悅】。這正是Hebdige(1979)所說的「躲在亮處」(hiding in the light)。雖然性工作者有時會傾向「混入」,但是也有當街拉客或招搖過市的時候,性工作者事實上是青少年之外最常「躲在亮處」的族群。「躲在亮處」顯示的也是現代人操作自我界限的動態與彈性。人們可以在強力監視與隱私無所遁形之下仍然能夠保持自我。這種操作也構成對公共文明的不斷挑戰,形成了各種形態的非正式化(informalization):例如在公共場所從事私人性質的活動(吃喝、睡覺、接吻、親熱、天體、抱著大立體收音機聽音樂等等),穿著暴露,或所謂驚世駭俗的舉止與外表(從龐克、酷兒化到性別變裝cross-dressing),共享(針頭、性或身體),匿名性愛與公共性(public sex)……凡此種種都是在踰越原來「文明」所嚴謹界定的人我之別、男女之別與公私之別(這三種區別則是自我界限的基本座標)。這種逾越不同於鄉下人、瘋子、外國人、前現代的部落人的逾越,而是精心計算的表演,冒著尷尬、羞恥、被懲罰、污名與喪失自我的風險,卻可能伴隨著高度的愉悅,不斷試探文明與公共合宜的底線。
B1.3第三類:多重生活領域(spheres of life)
· 多重生活領域是當代重要的隱私建制,人們具有多重的生活領域,這些生活領域基本上互不交集相通,只有八卦耳語(gossip)可以穿透不同生活領域。多重生活領域作為當代隱私的重要建制,也和社會自由(social freedom)密切相關,亦即,個人對於社會道德、社會集體目標與社會基本價值,不必在所有生活領域內都主動參與或積極順從,而可以在許多生活領域內旁觀或「事不關己」,或甚至踰越違反和反抗,而不致遭到懲罰。
· 有些性工作者也會強調其生活的多面,而性工作的職業生活只是其中之一面而已,在不同生活領域中她們扮演了許多不同角色,藉此抗拒那種把性工作當作其人格本質或全部生活的看法。事實上,對於偏差者的社會控制策略,通常都是壓縮其多重生活領域,迫使偏差者不易在不同生活領域流竄,以病理化其人格或其他污名的方式,使偏差者不容易在各個領域內匿名。
B1.4第四類:現代組織的管理與規訓
· 新的個人化、人氣化管理規訓技術的普遍興起,除了有「心」科學(psysciences)對於心理的開發與建構,和個人主義化(individualization)的因素之外,還有外在大環境的變化,也就是一般稱為「後現代」的生產/消費/文化/人際關係的普及,而新科技也會加速這樣的變化。這樣的變化帶來了對於新的主體的需要:不但在經濟生產與消費領域,也在各種領域(教育領域、傳播閱聽、私領域等)越來越需要主動積極的身體,以及一個能高度反思的自我主體──簡單的說,這不是被壓抑全然聽令的身體和自我,而是能發揮最大產能的彈性(flexible)身體與主體,是一個面對著隨時需要調整而非「標準化」(一成不變)的生產/服務/消費/生活情境,能夠主動吸收資訊知識而且依此彈性靈活應變的身體與自我。這些管理規訓,既是主宰主體的權力技術,也是使主體反思能動、維護自我的技術,其重要性不只在於保持匿名或陌人氣(過去從上而下、威權壓抑性質的管理規訓也有匿名與陌人氣的特點),而是在於這些新技術更重視人氣與個別性,尊重人格的平等,以激發主體的自動自發、自我監視與反思。
B1.5第五類:身體與自我的反思籌劃
· 「營造自我」並不是一般廣告口號「做自己」的意思,而是指:藉著不斷參照知識資訊將自我與身體當作一個開放的事業或籌劃來不斷形塑,也不斷地因為新獲得的知識與資訊來思考修正這個籌劃的手段、目標或目的。身體/心理/性都成為現代自我定義的重要部份,都有反思、開放、營造(經營籌劃等)的特色,其效果則是越來越被意識到的個體性,越來越差異的個人人氣(personality)。這確實是呼應著社會經濟結構面的「個人主義化」(亦即,個人直接依賴著福利國家下的勞動市場)的一種意識形態(Beck),但是並非如傳統左派所言只是虛假的選擇所構成的「虛假個體性」,而是個體在每日生活中一點一滴地(不論是「做身體」、生活風格等等)、不斷反思中構築與他人差異的自我。
· 一個社會如果都是同樣的「藍螞蟻」,都屬於同一族群、有同樣的制式外表、身體,無臉孔、無個性,那麼這會是個個體很容易維持匿名性的城市;相反的,如果少數個體在這樣的社會中凸顯自我,那麼就很難在公共前保持匿名。但是弔詭的是,當人人(而非少數人)的個別性或人氣進入公共生活,而且被陌生人觀察到的「自我」又只是多重生活領域中的一種,還有隱私的制度使得陌生人無法得到關於個體的重要資訊,同時更重要的,這些個別自我在不斷營造開發中充滿了豐富的差異,也在生命歷程中不斷變化(不像傳統自我的穩定),以致於陌生人彼此無法在公共生活的交會中預測掌握或有較多認識。
最後一點來看,匿名自我與隱私自我是緊密相關的。越陌人氣(impersonal)的地方,越容易匿名的地方,就對隱私有越高的需要,就越不容易修復因隱私被侵害所帶來的創傷,也越容易因無法匿名而被他人主宰支配;一言以敝之,維護自我的成本較高。這是晚期現代社會和城市的特色。相反的,在基本上沒有匿名性的傳統社區或鄉村,對於隱私的需要也不高,維護自我不是太大問題,因為自我被各種傳統關係牢牢糾纏著,十分穩定,甚至幾乎沒有自我。personality開始進入公共領域,是和人們「追求自我」之風並進的,人們在公共領域生活內顯露隱私,甚至在陌生大眾前展現親密自我,有時這也因此造成對方的不舒服。因為在公共領域中展示親密自我,也就將他人也納入自我,從而無限擴大自我的疆界──這就是自戀。這似乎顯示了不是每個人在公共領域內都想保持匿名,但是這些現象也可能意味著:那些自戀者(現代人多多少少都是)已經可以操控匿名與親密自我的疆界,不必固守一個不變的界限。
工作者的自我而言,越將性工作者納入現代組織,就越能夠使性工作者能動並維護其自我。
(二)再論——高夫曼式的詮釋分析
C0問題意識:性工作者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與維護自我
· 反對賣淫的女性主義者如Pateman等人認為賣淫基本上是個佔有女性、形成主宰或奴役關係的行為。這意味著當女性在陌生男人面前脫光衣服、裸裎相見、甚至與對方性交時,女性的自我已經被對方所主宰;或者說,因為對方可以近用(access)女性的隱私,此時的自我是不設防且脆弱的,對方因此可以「佔有」女性。我們知道這個看法不完全合乎事實。例如「裸裎相見」未必就是讓人支配與佔有自我(我們在公共浴室或醫院脫光衣服,並不表示我們在陌生人面前不能呈現匿名自我,而我們在親密的人面前,即使沒有脫光衣服也可能展現親密自我)。「親密」的意思就是「方便對方主宰或佔有自我」,可以近用(access)自我,這一切的背後則有婚姻與愛情制度的支持。但是性工作的性缺乏這樣的制度支持,所以性工作的非私人(impersonal)關係的「性」,不同於私人關係的「性」,前者無法藉由性來佔有或近用自我。這個論証在其方向上或許是正確的,但是一方面它還不能回應另一個建立於「性的文化意義」的反對論証──亦即,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男女之間的性之含意就是男人佔有女人,所以嫖客可以佔有妓女;另方面它仍然和其反對論証或所欲反駁的論証一樣,都停留在一個抽象的層次上,彷彿只要有婚姻愛情等社會制度存在(或不存在),那麼個體在面對面的性交情境下,佔有支配或近用自我的狀況就是自動發生的(或就自動不會發生)。
· 這裡的關鍵是:即使在婚姻家庭與愛情制度之下的私人關係內,為什麼性交能夠近用自我或佔有自我,還是需要被解釋的。我們的解釋首先是:因為雙方展露隱私、以親密自我交往;但是親密自我不是「自然現成」的,而是需要表演或做出來的,這些表演則依據著客觀共用的一些現代人際互動的規則或技巧(例如表現親密感情是身體接近與聲音輕柔,而非保持距離大聲嚷嚷)。不過,同樣這些規則或技巧也可以使人拒絕親密、保持匿名。換句話說,同樣的這些現代人際互動的規則或技巧,也解釋了何以在性工作中佔有、支配或近用自我的企圖往往不能成功;這些規則與技巧使人在非私人的性關係內能夠保持匿名自我(但這些互動規則或技巧也使同一個人能夠在私人性關係內呈現親密自我)。親密自我與匿名自我的呈現都是源自同一套技巧或規則。故而本書要顯示:在性交易的勞動過程、面對面的情境下,性工作者的自我之所以不被佔有或不被支配,並不是因為性工作者「個人的」反抗的結果,而是由於現代人際互動的規則或技巧,以及其背後的現代的制度性脈絡。這個脈絡包括了市場(交易)、現代(科層)組織及其監視規訓管理技術、多重生活領域(的隱私)。
· 原本區隔不同自我認同或自我呈現的公私領域界限本身已經開始鬆動,不同的自我認同的界限也是一樣彼此滲漏,人們在維護自我與保持匿名方面,雖然有些方面有更高的脆弱性,但是有時也是更為強韌與彈性。
C1性工作者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與維護自我:結構制度面
C1.a結構制度面維持匿名的現代條件(一):市場交易的impersonality
· 在社會最基本的結構層次上,匿名自我是現代自我的普遍呈現方式。
· 工作者「戴著面具」性交時的自我,是匿名自我,而不是親密自我,後者是性工作者的隱私,屬於另一個生活領域,無法在性工作時被觸及,因為性工作者與顧客的交會也僅止於交會時的工作領域,其意義也僅止於交會時的意義(亦即,性交易),而無其他。從這個角度來看,所謂「婊子無情」,應該是健康的心態,正如其他服務業工作者並不因為交易而應該對顧客產生感情;但是「婊子無情」的常見說法卻往往暗示了性工作者的心理缺陷,這是將雙方匿名關係錯誤的設想為私人親密關係的結果。
C1.b結構制度面維持匿名的現代條件(二):公/私領域的區分、生活領域多重化、隱私制度、心理深度的知識/權力、城市生活、身體與性文化開放
· 使「隱私/親密自我」成為可能並發展的建制或趨勢──例如心理領域的存在與開發(愈趨深度、不可測、幽微與曲折)、生活領域的多重化、隱私制度的興起、城市生活的開展──都有助於公共生活中匿名自我的維護。
· 現代自我的特色界定出新的現代個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有別於傳統的人際關係,這是civic與civil的人際關係,亦即,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個體,是平等的、匿名的、身體有空間距離的。每個人自我的核心都是私密的、只屬於自己的、不容他人踰越侵入的;身體則是自我的外在疆界。一旦發生身體接觸、凝視身體、發現個人祕密隱私等就有觸及、侵入與支配自我的可能。另方面,現代身體文化與性文化都愈趨開放,這些都影響了自我界限的操作。
C1.b1心理論述與行動者的身心操作
· 這個複雜幽微的心理甚至對自我都不是自明的,而存在著無知、斷裂、遺忘、空白、象徵、謎語與偽造,需要不斷反思,以及自我努力構造前後一致的敘事,才能維護自我。這樣的現代心理很容易地成為自我逃避外在侵害的庇護所(缺點則是這樣的現代心理也會威脅自我而陷入自我懷疑或認同危機)。
· 有一類的心理論述強調身心分離(disembodied),例如(性工作者常聲稱)「自己沒有感覺或舒服(雖然身體有反應)」,或者,把性工作過程當作「被鬼壓」或「做夢」:親密自我或真實自我離開了身體,沒有和嫖客性交。事實上,任何身心二元的心理論述都可以類似地被性工作者挪用,以維持匿名自我(其基調是:和顧客在一起時根本不是自己,或者只有身體和顧客在一起,然而心才是真實自我,云云)。有時神祕宗教也可以挪用為心理論述,例如「這輩子做妓女是為了前世贖罪」,此時前世的自我變成了「真實自我」,此世的自我只是另一個自我的替身,故而性工作中的自我不是真實自我或親密自我。此外,「我不做妓女還是會有別人做」這類說法則巧妙地將自我替換為另一個統計數字的匿名自我。
· 這些心理-身體操作除了包括各種應對方式、性交方式、微細的身體反應與動作、言語、聲音、態度表情等等(例如對顧客非常熱情風騷、穿著某種風格的內衣),還可以包括環境的因素。更有甚者,這種維護自我的心理-身體操作不一定是在性工作過程中進行,也可以在和親密者性愛過程中進行。重點是,親密自我與匿名自我在性愛過程中有所區別即可。過去從娼者多被性學家認為是女同性戀,從本書角度來看,同性戀妓女似乎比較容易與男顧客保持距離,也就是情感親密的疏離。McKeganey & Barnard與Brewis & Linstead還提到一些性工作者在準備上工前會進行一些儀式性行為,以便在身心上準備好匿名。
C2性工作者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與維護自我:微觀權力面(行動者層面)
C2.a微觀權力面維持匿名的現代條件(一):Goffman式的人際互動技巧
· 人際互動或相逢時涉及很多技巧或規則,這是Goffman所謂的自我呈現或表演,這些技巧或規則可以用來區分人我的關係。陌生人之間或熟識者之間的互動規則是不同的;在陌生人面前呈現一個匿名自我時,就必須採納陌生人之間的互動技巧。故而,性工作者可以在性交過程中偏離一般親密者之間的常態。本段話所舉的例子則建立於現代人所共享的互動規則或技巧之上。這也同時給予顧客機會來突破性工作者的匿名自我,藉以主宰或佔有性工作者。亦即,顧客可以主動操作互動規則,例如詢問對方隱私,向對方表達愛意親密,要求對方信任(如涉及SM),或者要求性工作者配合。
C2.a1互動的疏離與(過度)投入
· 雙方交談時有幾種可能的疏離形式。第一種是「分心」(external preoccupation),就是在互動中去注意跟互動焦點或對方都無關的事情。分心通常意味著不尊重正在進行的互動,是不負責的表現,通常會冒犯對方。不過,分心如果不是故意的,就並不一定會冒犯對方。第二種是「自我顧盼」或(簡稱)「自盼」(self-consciousness),這是一種特殊的自我注意或自覺意識,例如,當我們自覺有人在注意自己時,我們會注意自己的外表、舉止、面貌等等是否合宜或恰當、是否會引起別人的好感或惡感、是否能吸引別人或引人愛慕等等。自我顧盼與自我中心不同。一個人可能在性愛過程中想盡辦法去取悅對方,這當然不是自我中心,但是此人卻可能因此不斷的自盼,以確定自己的動作、表情、聲音、表現等所投射出來的自我形象能符合對方的期望或給予對方最大的愉悅──有時這也可能適得其反。性工作者通常比嫖客更能夠控制自盼的因素,畢竟性工作者因為其見多識廣而可以盡量避免以評斷的眼光去看待嫖客身體的缺陷、忽視嫖客失態或可笑的幻想動作、不理會嫖客對她的蔑視不屑與顧盼。第三種互動的疏離乃是「對互動的顧盼」,Goffman指出倘若在對談互動中,把注意力不適當地從談話內容轉移到談話互動的本身,就會出現這種「對互動的顧盼」(interaction-consciousness)。一種常見的情況是:當互動者覺得自己有造成「良好互動」的特殊責任時,就會想辦法使各方參與者有適當的投入,以造成良好互動,但這樣一來此人自己反而無法好好的投入其中。第四種互動的疏離是「對對方的顧盼」(other-consciousness),就是在交談互動時將注意不當地集中到對方。
· 互動時的投入是和疏離相反的。可是一旦投入過度(over-involvement),Goffman認為反而會造成相反的疏離效果,因為互動中一方的過度投入會使另一方不由自主的將注意轉移。互動的疏離正如同互動本身,必然是雙方而非單方面的事,一方的疏離會造成另方的疏離,正如Goffman所指出的,原本是疏離的「受害者」的一方,很快就變成另一種疏離形式的「元兇」。
· 一般都認為性愛互動可以造成親密關係,但是這忽略了其中的重要因素是互動雙方有盡到互動的義務,共同投入互動。因此,性工作中性愛互動的疏離,不論是哪一種,都很容易使原本就不存在的親密關係更形疏離。匿名則是其後果之一。因此,只要性工作者願意(有時也並非她所願),很容易就會造成互動的疏離,這個疏離的可能後果之一,就是性工作者以匿名呈現自我。妓女對互動的投入(與互動的疏離相反)有時反而似乎可以使妓女有匿名效果,因為這顯示性工作者的「職業性」,亦即,性工作者對這種例行活動沒有道德的顧慮或抉擇問題。與此對比的是,由於性工作過程不是嫖客每日生活之例行活動(嫖客應該都是業餘而非職業的),相反的,還可能是他「能大顯身手/好戲上場」之處(where the actionis),甚至是可以顯現其人性格與決定命運之時刻,所以嫖客本身會有道德的顧慮或抉擇問題,甚至會促成嫖客對自我的現代式反思。因此,嫖客對於性工作的互動過程既有期待,也很敏感,因而也比較容易受到對方疏離的影響而疏離,或者無法投入或過度投入,或因為期待落空而有負面情緒。另一個相關事實是:對某些嫖客而言,他們較習慣妓女的匿名疏離態度;如果妓女表現的就和親密女友一樣,反而會使嫖客警覺懷疑,以致於無法放心投入性愛。
· 什麼是自發的投入(spontaneous involvement)?Goffman在Encounters中說:就是從事某個活動時被吸引忘形、貫注著迷。當事人覺得他沒有必要在心理上避免流連於此活動中,也沒有必要駐足於其他不相干事物。如果我們對於這個互動中應該注意的中心事物有自發的投入,那麼就等於向他人表明我們是怎樣的人,我們想要幹什麼,增加了在場參與者的安全感。更有甚者,在共同活動中所分享的自發投入通常帶給大家一種排外的團結,也能因此使他們表達出一種彼此關連感、心理親近性,以及互相的尊重。作為一個性工作者,在性交時很難自發的投入,因為她必須監視整個勞動過程、維持例行化、控制時間等等(後面的討論更會清楚顯示這些)。這意味著即使性工作者在互動過程中投入,這也是義務的投入。這又意味著:性工作幾乎不可能產生親密關係。這同時也解釋了為什麼性工作者在互動中的投入,會和她在互動中的疏離一樣,都可能帶來匿名的後果。
· 有一種道德性質的論証則認為:性應該帶來親密,亦即,不能帶來親密的性乃是錯的(道德上有問題),其次,由於性交易使得性不能帶來親密,因此結論是:性交易的性是道德上的錯事。這是個有問題的論証,因為這會使性互動中的投入義務,變成真正的道德義務。換句話說,這個論証的後果(consequence)是:它要求在性互動中的雙方要能夠自發的共同投入,而(例如)分心是不道德的,因為分心使得性不能帶來親密,故而分心的性是錯的。這種後果是我們無法接受的,因為這樣的道德義務要求太過於強烈了。附帶的一個相關論証則是:對於性工作者而言,「性不應該帶來親密或相愛」。因為如果在性工作中有愛或親密感受,這將不利於自我的維護,因而將不利於自主,會受役於陌生人。由於喪失自主或自我在道德上是錯的,因此一般而言,性工作者的性若帶來親密與相愛,那就是錯的。
· 性愛過程和其他互動一樣,既可能帶來親密,也可能帶來疏離,或者不改變任何事。
C2.a2凝視
· 不論在Goffman式的人際互動規則內,或者Elias式的文明化禮儀中,「凝視」都是侵害與騷擾自我的,也是引發敵意的,這是非常不civil的行為。但是凝視也有時被制度性地寬容──例如性別化的凝視(男看女),權威或權力的凝視,求知求真的凝視,對異己的凝視,對表演者的凝視,對名人和奇觀的凝視,對親密者的凝視,醫療的凝視(medical gaze)等等,都是被現存制度所許可的。
· 由於人們常用墨鏡來遮住眼睛以抵擋別人的凝視,故而人們可能會誤以為凝視的要害是在於眼睛。其實凝視的要害在於人際互動規則中的目光回應或反射,亦即,被凝視者戴墨鏡所擋住的,不是他人的凝視目光,而是被凝視者自己的目光(也就是不願被對方看到自己做出了回應)。如果被凝視者對於他人對她的凝視能視而不見,那麼凝視的「侵害自我」操作就失敗了。「凝視黑洞」不是普通的視而不見,而是所有的凝視目光都被吸納而完全不反射。性工作者之所以能夠形成這種「凝視黑洞」的能力,可能和她們經常遭到公眾凝視有關,許多名人明星或美麗女子也都有類似能力。
C2.a3角色互動、cynical performer(犬儒表演者)
· 怎樣才是妓女應當做的行為?妓女應當如何對待嫖客?嫖客應當如何對待妓女?應當如何嫖?首先,就主流社會的文化共識而言,妓與嫖的角色似乎沒有規範、沒有共識,這當然是因為性工作處於不合法、地下化、污名化的緣故,所以很少有公共論述來定義「如何做好性服務」、「怎樣做一個好嫖客」、「妓院禮儀須知」、「平等尊重的娼嫖關係」。正如同倡導性別平等與男女互相尊重這類價值的說法,會影響與塑造兩性角色一樣,倡導平等與尊重的娼嫖關係與規範行為,也會影響娼嫖的角色與互動。很明顯的,主張促進女性福利的女性主義者,不論其性工作立場為何(反娼、禁娼等),都應該主張公開倡導娼嫖平等和互動禮儀,因為這將有助於女性從娼者與女性嫖客的平等權益。
· 不論是語帶同情或譴責,主流文化的反娼論述總是將妓女描寫成被嫖客全然宰制與凌辱的工具,這種想像的文化腳本自然也另類地提供了娼嫖互動的可能規範──這是一個不利於性工作者的角色規範。
· 有關交易的一般性基礎規範(實質上就是商業服務者/顧客消費者這兩個角色的規範)也提供了娼嫖角色的互動規範,使得我們認為(例如)嫖客有付錢的義務,白嫖是不道德的。此外,交易的一般規範通常預設交易雙方的關係僅限於交易本身,交易所伴隨的權利義務隨著交易結束而終止。這個預設隱含著:交易乃是陌生人之間的「一次」(onetime)匿名關係(雖然實際上交易極可能不是如此)。古典的政治經濟學家看出來上述預設所隱含的意義與賣淫的相似性,所以他們會把性交易當作金錢交易的本質(Simmel),或把雇傭勞動稱為普遍的賣淫(Marx)。
· 服務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關係,並不必然是「單面權力的支配」,相反的,「協商折衝」可能較接近事實。因此,當男人扮演嫖客角色時,他可以不再必須扮演在性上威武持久有力的男性角色,他有機會扮演一個比較被動與放鬆享受的消費者角色,後者不必然只是另一種男性角色,也不必然單面支配著服務者。
· Goffman與一般的角色分析理論的最大不同點在於,角色理論家強調角色對於行動者的規約與限定作用,但是Goffman顯示的卻是行動者實際上處於「與角色認同」和「反抗角色」兩者之間。
· 性工作者並不相信自己的角色表演,易言之,性工作者自知自己不是「倡妓」,她所做出(perform)的一切,或者說,她在嫖客面前的「表演」(performance),都和她真實的自我沒有關係,都是為了工作需要,而這些為工作所需要的表演則和自己無關,甚至倡妓也不在乎嫖客的想法(例如,倡妓在性愛過程中大聲叫床,並且呈現自我為一個淫蕩傾向的人,但是她自己並不相信這種呈現,也不關心嫖客是否誤認她為淫蕩之人、或是否懷疑她的表演)。Goffman將這種人稱為cynical performer;cynical(犬儒)也就是對人的自我呈現、動機、道德、純正等等採取一個嘲諷的態度。與此相對的,嫖客一般而言則相信自我的呈現與作為(雖然他只是偶而才具有嫖客這一身分,但是有時他甚至認為那才是真實的自我,一個他無法在女友或妻子前呈現的自我)。倡妓之所以傾向犬儒可能還因為她們是被污名的,這使得她們一般的來說(不止於工作情況中)都比較對情境有所自覺與批判,不會像「正常」人那樣把周遭世界的安排視為理所當然。一方面cynical performer可能暗自竊喜、自我欣賞自己的虛假表演,另方面,有時cynical performer的虛假表演也是為了顧客的心安或滿足。但是Goffman還指出:cynicism(犬儒)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可以隔絕內在自我,這當然可以有助於這個cynical performer維持匿名。
C2.a4觀眾的隔離
· 所謂「觀眾的隔離」,也就是行為者只在某些觀眾前面「表演」,而將其他人隔離在該情境之外,或讓其他人不知情。如果要讓顧客覺得他被很特別的對待、受到相當親切或個人化的服務(其實只是例行化的服務),那麼「觀眾隔離」也是必要的,亦即:由於顧客看不到別的顧客是怎樣被對待的,因而能製造出一種印象,彷彿服務者例行的服務與眼前顧客的關係是特別與獨特的。因為觀眾隔離而未親眼目睹,故而往往會感覺只有自己才得到最好的招待(這種因為看不到別人而感覺自己所得到的才是最好的,乃是一種很普遍的心理)。正因為如此,對表演的台前區域(front region)的控制是十分重要的。因此,性工作者應該控制進出的門戶,使完事的嫖客從另一個門戶出去,不和新來的嫖客照面。對於性工作而言,觀眾的隔離有的時候也有維護自我的特殊功能,這就是性工作者不願其親友知道其工作的實況。
· 這些本來應該只是陌生人的醫療人員,卻知道患者是性工作者;他們事實上是Goffman所謂的「服務專家」(service specialists),就是不在工作現場但知道內情的專家。在這種情況下,性工作者無法像一般病患在醫生面前有同等程度的匿名。Goffman曾經指出,當醫生與病患的社會地位差距太大,若在不甚良好的醫療環境下,治療病患的不名譽疾病,那麼病患將無法保護自我與隱私。由此我們也可以推知,在不甚高級的醫療環境內,尋求治療性病的妓女在面對政府指定醫生時,性工作者將難以保護自我與隱私。故而性工作者有時企圖和這些醫療人員發展私人關係,套交情等等,以保障隱私(亦即,既然無法在對方面前匿名,乾脆就和對方發展私人關係,這樣就無須在對方面前匿名)。這正是Goffman所提到的將服務專家轉變成confidant(可信任的人)的策略。這個討論也有公共政策上的蘊涵:站在一個尊重個人隱私、保護性工作者尊嚴與自我的立場上,性工作合法化的政策不應該規定「性工作者定期由政府指定醫生檢查」。妓權運動者很早就指出沒有人會比性工作者自己更關注性工作者的健康,所以無須有那樣的規定。只要有良好的醫療諮詢與保險,以及方便的就醫管道,性工作者本身自然會像一般人一樣志願地就醫與自由選擇自己的醫生,而無須讓醫生知道身分。
· 台灣三名國中女生向婦產科醫生要求人工流產,但是表現非常老練與若無其事,並且蠻不在乎的說「我們是作援交的」,還要求檢查性病(〈暑假隨「性」〉)。一般人會將此詮釋為少女的道德淪喪,但是本書所提供的詮釋架構卻可清楚的顯示:這些少女的表演顯然是在面臨年齡與社會地位劣勢的情況下,一種保持自我不被「親權」的(paternal)施恩姿態(patronizing)所支配的反向操作。易言之,三名國中生在面對這個媽媽型的婦產科醫生時拒絕其「關懷」,而以性工作者身分或不在乎身體性事的姿態,要求醫生以平實方式對待其身體、以匿名方式對待其自我。
C2.a5貶低
· 有時在顧客的背後或當顧客離開現場後(因此也是一種觀眾隔離),性工作者之間還有別的互動方式可以維持其匿名自我。例如,揭發客人的隱私與不為人道的尷尬或羞恥之事,背後咒罵客人、竊取客人財物等,這些作為的重點都是象徵雙方沒有親密關係。性工作者貶低顧客不是性工作者的道德低落、缺乏服務倫理。事實上,背後貶低顧客乃是一般服務業普遍的情況(例如使用嘲弄式的模仿、用難聽的綽號來指稱顧客)。「貶低顧客」除了我上述所說有匿名功能外,也有促進服務者彼此團結、彼此關切的功能,同時也是對於服務時喪失自尊的補償,還有踰越或褻瀆例行儀式與規則之意義。
· 一般而言,在性工作者的口中,顧客的「壞」必須被強調或誇大,這樣才能毫無內疚的去騙他們,也不致於和顧客發展出有損於此行業或洩漏表演祕密等等不該有的關係;這在非法的世界或經常進行欺騙的服務行業中都是常見的。故而,在性工作者口中的顧客常是薄倖惡狼、衣冠禽獸或活該凱子,性工作者在他們身上盡量撈錢因此是無須歉疚與不違反道德的。在此必須強調的是,性工作者的這種藉著貶低顧客以便欺騙與剝削顧客的行徑或心態,乃是為了藉此來相對的平反性工作的社會污名,並保持對性工作行業與團隊的忠誠,而這個忠誠蘊涵著避免與顧客發展出不該有的關係(特別是私人關係)、保持匿名的含意。顧客也會貶低服務者。在性交易的脈絡中常見的是:有些嫖客會吹噓其嫖妓經驗,並且以負面方式描述性工作者;傳統上女性主義者對此現象的解釋乃是:此乃男性歧視或仇恨妓女的表現,或者這是性工作在父權社會的文化意義;可是這種解釋忽略了Goffman的重要觀察:亦即,這種貶低服務者的情況不限於性工作,而是服務業或甚至社會互動中的普遍的狀況。貶低(derogation)對Goffman而言根本就是人際互動的技巧(techniques)。貶低──不論是服務者貶低顧客,或者顧客貶低服務者──不是人性問題,而是士氣問題、是團結忠誠問題、是有意願或動力繼續平順有序的互動的問題:對Goffman來說,整個社會生活或社會互動的一個普遍問題,就是如何激勵人們的士氣或打氣、使人們有意願和動力去日復一日的繼續維持千篇一律的例行互動,而且是平和有序的互動。
C2.b微觀權力面維持匿名的現代條件(二):現代組織的管理規訓技術
· 管理技術(如監視)不完全等於管理規範(如成文或不成文的「應該」或「不應該」規定)。管理技術較為廣泛,管理規範則有時是管理技術的具體化或實現工具。在管理規範方面通常有兩類:老闆與性工作者之間,性工作者與顧客之間。性工作的管理者就像任何行業的管理者一樣,有的經營不善,有的則用心管理。此外,對於自我的自信甚強的性工作者而言,缺乏彈性的管理規範或法律保護反而是綁手綁腳的。
· 如果一種個人發明的獨特的心理論述或詮釋、或者獨特的心理-身體操作,竟然也被其他性工作者接受並且流傳,那麼就可能形成一種可以共享的「技巧」──這個技巧(例如在性工作中反抗性騷擾的技巧,或者把穿安全褲詮釋為「根本看不到隱私」)也可能被制度化,而成為性工作組織的一種管理訓練技術。同時,這類技術還可能流傳到性工作以外的脈絡,被非性工作者所運用。很多「後現代」的規訓管理技術,不但是針對生產者,也是針對顧客或消費者。這些技術強調服務者與顧客的人格平等,激發主體的積極能動、自發努力、自我監視等等。
C2.b1服務者與顧客的人格平等
· 從「早期(現代)」服務業的發展開始,「維護自我」與「使服務品質標準化」就是管理規訓技術的兩大重點。
人們不知道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自我──如何在服務的工作中以匿名自我示人,而又假定雙方的人格平等,這是前現代的傳統關係所無的;因為傳統上,服務的關係或者出現於傳統社會的不平等人格之間(主奴權威支配),或者出現於私人關係間,並沒有「非私人關係」的平等服務。「早期」服務業中,服務態度不好(粗魯或晚娘面孔)、太過私人化(讓客人覺得觸及隱私)、拘謹與缺乏自信(無法與顧客自然地互動)、無自尊的逢迎諂媚或故作熟識(使那些想保持非私人關係的客人感到困擾),或顧客的大爺態度(不尊重服務者)或不知所措(不習慣陌生人的親切服務)都是雙方不知如何以匿名自我示人的維護自我問題。這些問題到現在還普遍存在於服務業中(我所謂的「早期」服務業,除了指涉歷史發展的時間外──早期現代,也意味著一種組織形態,故而早期服務業與晚期服務業都同時存在於今日)。不過一般來說,早期的服務業組織沒有必然的動力要堅持顧客與服務者的人格平等,也常常漠視違反人格平等的狀況,但是由於許多晚期現代的組織需要更為自主的人格來主動應付多變與細緻的工作需求,因此促進人格平等也是促進組織運作良好的必要部份。
C2.b2例行化
C2.b2.i 例行化(一):表演、起始、段落標記
· 例行化或循常化(routine或routinization亦譯「常規程序」)包含了很多不同的內涵,是許多相關技術的總稱,由於例行化的複數性質,所以例行化也有程度之別,不是全有全無的,而是某種程度的例行化:從公式化的、生硬笨拙的例行化表象,到圓滑的、顧客主動參與的、產生信任安全感的例行化現實。
· 例行化在維護性工作者自我方面很有用。首先,對性工作者而言,例行化本身就是表演性質的,因為性工作者日復一日要維持同樣例行,這涉及不斷的自我監視(以符合例行),易言之,性工作不是隨心所欲或隨興所至的舉止。這種自覺表演性的舉止和自盼意識通常標誌著匿名自我的特質,表演性的例行公事強化自我的匿名性。性工作的例行化的最簡單層面就是有一定的、公式化的勞動過程或流程,這是與顧客互動的部份,而最起碼的互動例行化就是有開始和結束的儀式,讓雙方知道開始與結束。例行化的互動段落的開始和結束都有「標記」(marker),這種標記可能是人際互動性質的,也可能是涉及物品實體的。
· 性工作的人際現實並不詭異奇特,性工作者的心理或自我也不是扭曲變態,都仍是不折不扣的現代自我。而性工作組織的規矩也不是黑幫偏差,而是現代服務業的一般原則。
C2.b2.ii 例行化(二):輪流、顧客的主動參與
· 雙方會詮釋互動情境,將互動行為置於某個脈絡,這就是「框架」(framing)雙方的互動。這種框架依靠著既定的知識與論述:例如妓權論述、女性主義反倡說法、一般對賣淫的常識看法、性工作次文化流行的論述等等,都會影響框架的詮釋資源。當性工作者與顧客互動的「框架」(詮釋等)不同時,就可能有狀況百出的互動或糾紛,而無法維持(較佳的)例行化,進而影響雙方維護自我。
· 有人可能以為妓女若能「欺生」,妓女就主宰了勞(互)動過程,也因此有利於妓女的維持匿名自我。這種看法忽略了自我不是單方面主觀的建構或臆想,自我總是建立在他人的自我認同與互動上。匿名自我也需要對方的互動配合,正如同親密自我需要對方的互動配合一樣。沒有對方的配合,就很容易有自我認同的危機或風險。例如,在互動中一方顯示出親密自我,另一方卻沒有互動配合而保持其匿名,那通常便會使前者產生羞辱、受傷、憤怒等感覺,使後者產生尷尬、厭惡或逃避的反應。性工作的互動或勞動過程的例行化,不可能只有一方是行動者。服務者的自言自語,或性工作者的單獨表演,都無法造成例行化的氣氛。例行化不是單方面的一成不變的照單行事(go through the motion),因為這反而會造成尷尬與做作的氣氛;真正理性的例行化是一種給人安全穩定、自在的感覺,複製著自然而然、天下太平的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例行化必須有某種「輪流」或一來一往(turn taking),否則就很難表現出真正例行化的那種自然自在。
· 生疏羞澀的顧客暴露出的不只是生疏羞澀,而是顧客的隱私自我或親密自我,他不能以一個匿名的自我身分來和服務者做例行化的互動。顧客面對性與身體時的生疏羞澀或「放不開」、「端架子」,乃是因為顧客不知如何面對「親密的陌生人」(即,性服務者),顧客未能將自己定位於適當角色,或沒有能力(incompetent)扮演適當角色。這可能會導致顧客的受挫與受傷害心理,因而不願再度光顧。真正專業老練的服務者通常會忽略或掩飾生疏羞澀顧客的錯誤和緊張,假裝一切如常,不占他的便宜,讓對方信任,保持例行化的自然氣氛。畢竟真正良好的例行化不等於一成不變的公式行為,可以有變化、有差異但仍然被互動雙方詮釋。專業服務者的這種掩飾行為,使得雙方都能保持匿名,是一種很civil的行為(civil意義之一就是陌生人保持例行化的匿名互動──文明以對)。「例行化的(性)服務」和「親切的或個人化服務」(personalized service)是相容的,但是一般在想像個人化服務時,總是認為性工作者是單方面的付出,而忽略了「被服務的顧客也需要付出(回應)」這個事實。誠然,個人化的服務者通常需要付出更多,但是服務者越多的付出,要求顧客相對的回應付出也會增加;這種互動的雙向要求乃是社會生活的特性,也是Goffman一再強調的。這種使顧客「付出更多」的個人化服務,往往也使顧客付出更多金錢代價。所謂「顧客付出更多」,就是顧客必須配合例行流程,同時顧客也需要自我反思監控,就像我們在顧客主動消費(active consumption)的個人化服務中看到的,這同時也是規訓顧客的形式。不過,往往也因為這種對顧客的要求或規訓(外表行為、身體與情緒的),使得很多人寧可棄高級餐廳而選擇速食店、棄親密關係而選擇匿名性愛、棄面對面交往而選擇自動化、棄親身或電話對談而選擇電子郵件或簡訊。
· 服務業的勞工通常要有能力去抓住並且保持服務關係中的主動,這個能力需要服務者巧妙地採取「進犯」(aggressiveness)方式(特別是當服務者的社經地位比客戶低的時候)。易言之,服務者使用某些技巧來控制客戶的行為,而這種搶占先機來定義互動情境的情況頗常見於服務業。分寸的拿捏(暗中操縱但使顧客覺得有能動主權並主動配合例行化;或讓顧客有被強迫就範感,不得不進行公式規定的下一動作),都可以影響例行化的圓滑與否。性工作者的困難任務在於創造情境,使得顧客能夠主動配合或至少掩飾了顧客無能配合。生疏羞澀的嫖客不會立即製造妓女暴露(親密)自我的危機,但是這個風險始終存在。生疏羞澀或緊張疑懼,意味著對於妓女與性工作的不信任,而這又可能隱含著對於性工作(者)的歧視、嫌棄、身分不配合。而如果顧客對於自身的「不上道」進而做出情緒掩飾(如不屑的道德姿態或粗魯高傲),則可能製造更多互動的問題。這類問題從長久的眼光來看,都無法使性工作者對自己的工作有成就感。這種成就感來自一種專業技巧的老練或得心應手,也就是對工作的豐富知識和圓滑應付,但是還需要來自顧客的滿意肯定與善意回應,而無法圓滑的例行化互動則很難達到上述狀態。所有成功的服務業與圓滑的例行化,都要有已經適應服務業與例行化的顧客,這涉及的絕不只是服務現場對顧客的規訓管理技術,還有整個社會文化對「好顧客」的調教,以及新常識論述與相應的知識/權力──對於顧客(包括嫖客)心理的研究(造就),消費(嫖妓)習慣的塑造與修正,新的平等人格服務倫理之鼓吹。創造或爭取新的顧客群與客源(習慣於也樂於以現代消費者倫理和方式來接受服務與休閒娛樂的人口群),是性工作邁向現代化的必經步驟。
· 有些性工作者在下班後也會光顧其他性工作場所(不一定同樣性質),這種活動使同一主體可以有兩種定位或認同,亦即,性工作者與性消費者兩種身分(如小姐光顧牛郎店)。這其實有助於性工作者對於性工作本身更深入的認識,也有觀摩比較或學習的功能。這是各行各業常見的現象;但是性工作者這種行為卻常被詮釋為簡單的報復或補償心理。
· 例行化可以帶來心理的安全感和信任。但是當警察假扮嫖客誘捕盛行時,性工作者因為謹慎而使例行拉客走樣。這種誘捕如同專門行騙的老千(conman),其後果是破壞人與人的信任感,也就是破壞社會生活的基礎,是一種道德意識的腐蝕。常被道德家指責的性工作,本身並沒有這種信任感的破壞行徑,可是道德家卻從不把矛頭指向誘捕,這種選擇性的批判毋寧是道德上的偽善。
C2.b2.iii 例行化(三):空間
· 如果是在專門的固定場所營業工作(性工作合法化後才比較可能實現),那麼空間與其內的物品就是性工作者可以完全掌控的部份,使之不易產生變數。賓館之所以是性工作常發生的地方,這是因為許多賓館在空間設計上原來就是非婚姻內的性交為主要目的之場所──「非婚姻內」意味著賓館不是「家」。現代的性工作逐漸不以「家」為工作場所,或說,不以工作場所為居住場所(亦即,妓女不住在妓院中),這種公私生活領域分開的設計,有助於性工作者始終意識到自我處於工作情境中以及分開匿名與親密的自我。
· Chapkis也指出在家工作的優點,就是能強化性工作者對顧客的權威,因為工作環境屬於自己,顧客進入的是性工作者按自己意思所安排的空間。相反的,如果性工作進入的是一個不熟習的空間,那麼可能對控制勞動過程與控制顧客方面較少自信。
· 前台是性工作者勞動或做出表演之所在,後台則是工作後休息或準備繼續工作、工作者彼此鼓勵士氣的地方。在後台,顧客是不在場的;後台是工作或表演祕密之所在。性工作在前台是以匿名自我出現,在後台則是親密自我的表演。不過,正如Goffman所指出的:同一個團隊或劇班(team)的工作夥伴即使在後台仍然是需要表演的,以便能得到彼此的信任或者為彼此打氣。性工作者也是如此。人前人後不同的「變臉」,是性工作者們能在後台區域彼此團結、以親密自我來彼此呈現的標記,因為這表示在這個後台地方,作為同一團隊的性工作者們甚至可以用不合群的不悅、沈默的慍怒來彼此相處;故而不能武斷地詮釋為性工作者之間的不合。真實與表象的差距,通常很大;這是許多商業化場所後台的特色,而非性工作所獨有。
· 妓女戶或娼館通常處於都市中匿名的角落,是Goffman所謂的都市中的後台區域,不太名譽的專家服務(算命、墮胎、性病診所等)之所在地;來到此地的顧客需要匿名,也需要匿名的專家服務;妓女也可以算是這類的匿名專家服務。這樣的都市空間地理位置乃是性工作場所的外在經緯,性工作場所因而也有某種陰暗低級(seedy)的形象。然而這種陰暗低級的空間形象,以及伴隨的可疑人物(dubious characters)、不名譽或不法勾當、灰色商品市場活動等等,與下層社會的匿名氛圍十分搭調。一個讓人(特別是其他區域的人)覺得能隱身其中的區域。對顧客而言,這不是他例行的每日生活,而是他化身為可疑人物,在灰色地帶從事不名譽勾當的行徑。地下化的性工作雖然隱蔽,但是人們很容易認出其特殊性。在性工作地點的建築外觀方面,許多社會文化都有一些很容易辨識或獨特的記號(燈光或招牌的特點),使得路人一望即知(外國人則通常不會知道,本地警察則通常裝作不知道)。
· 更換顧客(觀眾)可以避免與顧客的親密關係,換句話說,其效果之一仍是維持匿名。這當然構成了性工作者如何處理「熟客」的問題,這一點可能有很多個別差異。
C2.b2.iv 例行化(四):時間
· 計時(timing)或時間的控制:其實這個技術的重點並不在於性工作進行的總時間,而是過程中每個動作、程序、階段都有無形的時間控制和分配,這才是例行化的關鍵;一方面,例行化意味著同樣動作要有「相同時間的持續」,另方面,固定的時間分配也規定了例行的動作(而不能有非例行的動作,因為這並沒有分配到時間)。這一種計時規定除了使性工作者必須暗中主控交易過程外,也因為時間壓力而使性工作者強烈意識到勞動過程的強制性,並沒有處在「後台」的放鬆感,工作的節奏感使自我始終都將活動框架在工作情境中。
· 為什麼性工作者要顧客快速射精呢?這可以從幾方面來談:第一、性交時間在控制之內,不致於打破工作例行的流程與節奏。第二、性交時間是工作時間,快速射精可以提早結束工作。第三、可以有更多時間去多接另一個客人。第四、這顯示了這個工作是匿名的工作,而不是私人關係的親密性愛──Brewis & Linstead指出私人親密性愛通常沒有強烈的時間限制感。Høigård and Finstad更明白地指出快速時間與匿名自我的關連──越快,就越短的可能侵入或污染時間。這是否意味著從顧客的角度來看,顧客應該要盡量延長性交時間呢?因為這樣可以把購買妓女的時間充分利用?展現男性雄風?或延長性交時間有快感?不過,這些可能的答案也面臨另一個矛盾事實:多數時候男人是為了親密女方之愉悅才忍住不洩與延長性交,因而必須冷卻或中斷快感,以便更好地服務女方;那些只為了自己的盡情發洩與隨興衝鋒的享受,而不管女方是否到達高潮的快速射精男人,通常被形容為粗暴不體貼的自私男人。換句話說,嫖妓時的男人似乎無須再「服務」妓女而延長性交了。Høigård and Finstad就認為嫖妓的重點之一就是不必把性當作相互的行為,而可以自我中心地追求自己的高潮;嫖妓就像手淫一樣。我認為在這方面可能因顧客的不同類型與動機,而有差異──正如同妓女也有許多差異:Brewis & Linstead指出也有妓女經常覺得其工作有性的刺激,或甚至喜歡其恩客。這再度顯示有些人的自我維護較有彈性與動態。
· 顧客感受到的不只是總時間的壓力(整個性交易過程是有時間規定或限制的),而是性工作者對性交(或明或暗)的催促、不耐、或情感壓力。「假裝高潮,以使對方結束性交」的互動技巧也常被性工作者使用,以便能使顧客快速射精,縮短性工作時間。有些不「文明」的顧客可能在性工作者的巧妙施壓下仍然想盡量延長性交,但是總是有另一些顧客,會「識相」的配合。反倡女性主義者經常把嫖妓視為一個殘忍奴役的過程,因此顧客絕不會為了「識相的配合」而快速(不求延長)射精;或者,如果顧客匆匆射精,則被形容為機械式的低品質性愛。但是本書建議整個性工作現象或許從「嫖妓基本上也是一種文明互動」的角度來詮釋會更為圓滿。
· Brewis & Linstead指出:性服務的時間對於嫖客而言乃是休閒時間,但是對妓女而言則是工作時間。顧客在這個休閒時間中期待進入的是一個女性化的時間,也就是私人關係的、情感的、親密的、彼此關連的;性工作者則是進入一個男性的時間,也就是線性的、序列的(一個顧客接著另一個)、理性控制的、技術的(收入最大化、保障安全與保護自我)。這些矛盾在性別化的服務業是很普遍的。我認為這些矛盾會使得女性的服務者在工作時,很清楚的意識到此一公共職業角色與勞動,不同於其家務或私人服務之角色與勞動;亦即,在公私兩種領域與自我所感覺到的時間是不同的。
C2.b2.v 例行化(五):說謊、信任、制服、就像個妓女
· 有些人會抱怨妓女對於入行原因都千篇一律的回答,或者說謊等等,由此來印證妓女的道德感低落,或者不可信任。但是卻沒看到嫖客的詢問私事,本身就是對於妓女隱私自我的騷擾侵害。妓女敷衍或說謊的原因,就像我們在街上碰到一個詢問我們個人隱私的陌生人,我們也極可能會敷衍或說謊。妓女在向他人說明自己現狀或從娼原因時,通常都會有些悲慘故事(家人的窮、負債或病等等),這其實也不能用一般的「說謊」來看待,而是Goffman所謂的「負面的理想化」(negative idealization),也就是以社會對妓女的理解與期望來呈現自己,符合社會「理想」中的妓女──由於妓女的地位低落,故而這個理想化的妓女也必然是負面的。妓女的負面理想化還包括看似接受社會的污名,以社會常識所描繪的賣淫形象來描繪自己,例如承認這個行業的不光彩,賣淫行為的錯誤或不道德與,自覺羞恥,不得已才從娼,但若有機會一定會從良等等(如果妓女不套用這些現成的負面論述來呈現自己,甚至正面呈現自己,那麼不但會給人「反社會」的感覺,而且會使對話的對方感覺到敵意或難以繼續完成和平有序的文明互動)。如果由妓女的「自我污名」來推斷妓女自我接受並且自我需要污名,那就是忽略妓女的這種自我描繪乃是在與他人互動的脈絡下進行的「負面的理想化」。總之,這種「說謊」並不是危害社會的秩序,反而是符合社會化的要求、維持文明的互動之所需。另方面,嫖客之所以會詢問妓女私事,還有一個可能是無法圓滑地應對,不知如何與妓女互動,所以想要藉由關心私事來避免「親密的陌生人」關係之尷尬。早期服務業出現時,顧客出於不安全感,與服務業者攀關係拉交情的現象也非常多見;也有顧客是希望藉著建立私人關係來避免被騙、付費便宜或保障品質。這方面還需要更深入的嫖客教育(全面性教育的一部份),才能使性服務更趨現代化。
· 「收入豐厚的幻象不但提升了性工作者的地位,不再是廉價婊子,而且為她從娼提供了一個可被接受的理由(acceptable justification)」。Chapkis的解釋來自她與妓權份子Jo Doezema的訪談,後者說:不是因為妓女天生是說謊家,而是因為我們必須辯解(justify)自己為何從娼。如果妳說「我是個妓女而且我一週工作五天,一天十二小時,而且我一週賺一千荷蘭盾」,那麼大家會說「嗯,這不比我的工作賺得更多,那妳怎能幹得下去?」所以一週至少該賺5000荷蘭盾。這就是妳做妓女的一個好理由:妳錢賺的多。如果妳說妳從娼是因為妳喜歡跟人發生性關係同時還能收錢,或者說妳從娼是因為妳喜歡叛逆、反社會,這些就不是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唯一還可以稍微被接受的理由是妳想要變成不仁的富人。
· 例行化可以提供安全感與信任。故而例行化可以減低顧客的不安,嫖客也就不容易傾向和妓女發生私人關係(通常只是象徵性的發生私人關係,而不是真正發生私人關係)。對於性工作者而言,例行化帶來一種控制全局的能動有力感和熟習感,在例行化動作中她感到自己的老練得體(tact),這使她較容易維護自我。
· 制服與制式接待或應答,也可以歸類為例行化技術的一部份,它使顧客面對的是例行化的外表。制服以最外顯的形式標誌著機構組織對員工曾施以規訓,制服本身會投射出專業的形象。從社會公認的專業正當之例行服務方式,挪用其門面(front)到另一個不同的服務業工作中。例如白袍原本乃是實驗室之制服,有科學精準等等之形象,但是白袍可以被完全不同的例行工作,像藥房、美容瘦身中心等打工者所挪用;或者速食店的制式應答與接待方式可以被有規模的理容院所挪用。畢竟,不同的例行工作可使用相同的門面。
· 就像個妓女(刻板印象)。刻板印象和匿名有著同時正負相關的關係:首先,人們常憑著刻板印象去嘗試了解一個陌生人,刻板印象在這個意義上會洩漏一個人的資訊。此時,想保持匿名的策略則是做不符合刻板印象的裝扮舉止等等,故而一個看來像妓女的教授走在街上時,便無法讓路人猜出其真實的教授身分。不過另方面,在特定脈絡下不符合刻板印象的做法反而會讓人難以匿名(例如看來像妓女的教授在學術研討會內便因為太突出而比較難以匿名)。因此,一個兼職妓女的教授要符合教授的刻板印象才不至於洩漏祕密。此外,一個看來就像教授的人進入教室,將使初次上課(不認識教授)的學生立刻進入上課的情境。這是刻板印象的功能,就是能幫助情境定義,也使他人迅速知道如何互動。妓女在其工作場所以刻板印象出現,會有匿名的效果(因為她只是妓女之一),而且也幫助定義嫖妓的情境,也容易被顧客認出與招徠顧客。在招徠顧客的過程中,「就像個妓女」使得妓女不必採取一般婦女勾引男人上床的行為暗示或身體語言,而是直接了當的的邀請顧客性交易與談價錢,這也使得娼嫖雙方從開頭就知道這不同於一般的男歡女愛、勾引來電、眉目傳情等等性誘惑過程。總之,就像個妓女,使得性工作的性互動有別於非交易的性互動。某些風化區附近的女性居民抗議嫖客的誤認與搭訕騷擾;一些穿著「就像個妓女」的非性工作者也常有這種困擾。有些嫖客之所以會被「不像妓女」的妓女所吸引,一方面可能是妓女的性形象是自主不羈的,而良家婦女的性形象則是溫馴被動的,有些嫖客喜歡後者而非前者;另方面,性工作者的職業氣息或「風塵味」(就像個妓女)其實也表示了性交過程的匿名性質,因為專業的性工作者總是能在性交中維護自我完整的,有經驗的嫖客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有些嫖客會被貌似良家婦女的妓女所吸引,希望等下嫖妓時,就像和自己的妻子女友性交一樣,能佔有對方的親密自我;當然這個希望甚至在嫖妓還沒開始時就幻滅了。但是也有某些很能動態彈性操作自我界限的性工作者,可以在整個過程中某種程度地表演出親密者的幻象,而沒有太多令人掃興的破綻。
· 有一種很常見但是錯誤的看法認為:一個從事性工作的女人之所以「就像個妓女」,乃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個妓女,故而如果她看來像良家婦女,不像個妓女,那麼這必然就是她的偽裝。這個錯誤看法乃是對Goffman所揭露的人間世界一無所知的自然態度看法(natural attitude)。其實,「就像個妓女」本身就是一種表演;因而在不做妓女表演時不像妓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將此描繪成偽裝,乃是一種成見。為什麼有些性工作者在非工作的情境下(如逛街等),仍然以妓女的刻板印象出現?有時甚至可以說花枝招展、濃妝豔抹的招搖過市,引人注目呢?習性、同儕壓力、認同、來不及更換個人門面(personal front)、喜歡這個特定的自我形象、在性工作聚集的社區內、感覺或實際上被他人凝視或持續監視……都是可能的解釋。性工作者所在的社會與歷史脈絡也有關係(有些社會甚至有法律或不成文的規定,使性工作者無所遁形,必須有別於良家婦女)。另方面,也有些妓女會覺得在下班後若不「就像個妓女」,乃是一種欺騙矇混(passing),這種矇混可能讓她們感覺不自在或費力,而且還會被更加污名(「婊子還要裝烈女」);許多其他被污名的身分,也都有同樣情形。在現代的大都會中,多元複雜與世故冷漠的生活形態使任何人都可以匿名其中(亦即,自我界限的操作比較動態有彈性),因此就像個妓女或許也無妨。
C2.b2.vi 例行化(六):差異
· 規訓技術是有針對性的,其目標之一是在保證一致性的服務品質,但是這不表示沒有比較特別的服務。同樣的,在例行化技術下固然可以保持匿名,但是這不表示在匿名的基礎上沒有個別差異,公式的例行也可以有personal touch(人味)。有些人的例行化技術特別圓滑老練,所以受到歡迎,但是我認為還有一種情形是:某些受歡迎有人氣(personal)特質的性工作者,可能是比其他人在工作中有更多的私人涉入,這種匿名自我的破綻(也就是親密自我的曝光)如果不會帶來當事人的自我危機,那應該是當事人對自我有較強的安全感,能夠很快修復(或不介意)稍微顯露的親密自我,也能夠從容自信應對陌生人進一步主宰自我的企圖。這種人通常屬於一般具有「公共人格」的人。有一類人對於隱私需要也較少,他們不會因為在陌生人面前喪失隱私而感到極大創傷或完全失去自主,他們對於騷擾或侵入他人的自我也不敏感,因為他們的自我比較接近前現代的人格,人我的界限不明顯。這類人在當前社會也是存在的,特別是年紀較大(成長年代沒有個人主義隱私觀念)或鄉村與低下階層者(生活環境缺乏個人主義隱私的資源條件)。只要是現代人,隱私與自我仍然是重要的,只是有階級、城鄉與世代差異而已。
C2.b3 監視
· 有些性工作場所,像有隱密布帘的包廂(booth),有時內中會發生口交等情況,進行過程中,其他性工作者偶而會探頭察看,不論其目的為何,這也有監視的功能在內。但是性工作中的監視不必然採取這種形式(第三人旁觀在場),可以是定時例行的(經理或保全人員的巡查監視)、待命式的(保全人員的隨時待命狀態,如有違規、突發狀況或被召喚就會介入)、或渙散的(diffused)。
C2.b3.i 渙散的監視、全景的監視
· 渙散的監視(沒有集中焦點的監視)有幾種情況。例如,某些沒有布帘的包廂,以昏黑燈光、高背椅、擺設裝置來錯開視線等方式創造隱私環境,但是空間仍是開放公開的(亦即,你可以走進任一包廂),這就構成了一種渙散監視。治安人員對合法性工作場所的巡視檢查也是一種渙散監視。國家對於性工作的普遍監視(從例行的、渙散的到以下所說的全景式監視)意味著妓女與嫖客關係並非屬於私領域的親密關係。性工作場所的眾所周知、有目共睹或眾目睽睽即是一種對該場所的渙散監視。性工作者與性消費者的性交易雖然發生在「緊閉的門之後」(behind closed door),但是如果眾所周知那是個性工作場所,那麼人人皆知緊閉門後的狀況,因此也就沒有祕密可言。
· 隱私與祕密是不同的,緊閉的門後「沒有祕密」(即眾所周知、有目共睹),並不表示「緊閉的門後」不是隱私的。即使是沒有祕密的性工作空間也不等於無隱私的公共空間。這裡涉及兩個問題,第一,公共空間與隱私要求是否絕不相容,公共空間內可否存在隱私?第二,對性工作場所的渙散監視是否構成了性工作場所的公共性質?對這兩個問題我的看法如下:第一,有些時候,在公共空間內,我要求隱私──例如我要求在鬧區脫光衣服時,別人不得看我的裸體──是不合理的。這也是為什麼一般會認為「公共空間與隱私要求是不相容的」。但是另方面,也有一類公共空間的隱私要求是合理的,例如公共廁所內的隱私,這則是另一個「緊閉的門後」而「眾所周知」的例子。故而,性工作場所也可以是有隱私要求的公共場所。第二,對性工作場所的渙散監視是否構成了性工作場所的公共性質?很多人會認為「是」,因為他們看到下列事實:一般對於公共場所的監視多屬於渙散監視。
· 如果性工作場所具有公共性質,應當是因為它在合法的狀態下,對陌生人做商業性質的開放。一個非法的工作場所或交易場所似乎不是完整意義的「公共場所」。因此,未合法化的性工作場所往往踰越了一般對隱私與公共分野的界限。某些性工作場所遭到的渙散監視常常是「全景」渙散監視,亦即,雖然是沒有特定焦點的監視,但是沒有焦點不在監視中。故而性工作者也無法採用「躲在亮處」的操作。(「躲在亮處」像是你在舞台上針對觀眾的凝視而以刻意表演的方式反客為主地控制凝視,但是在全景式監視下,你不確定是否有觀眾在看,也不確定自己仍在舞台上。)
C2.b3.ii 「另類旁觀第三者」:無足輕重者與局外人的監視
· 「另類的旁觀第三者」:他們並不真的「旁觀」,因為他們對眼前發生的互動視若無睹,在場者也對他們視而不見;他們甚至也不能真的算是「第三者」,因為他們對於進行中的互動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可說等於「不是人」(non-person)。Non-person或無足輕重者之所以被「視而不見」,其實乃是所有在場人裝作不在意他們的表演結果。反過來說,Non-person也必須表演出自己對眼前發生的事沒有興趣、沒看到、沒注意、沒捲入,才顯示自己是non-person,表示自己根本是無足輕重。
· 還有一種「另類的旁觀第三者」,他們並不旁觀,而且他們也不是表演者或觀眾,可是他們還算是人,也就是Goffman所謂的局外人(outsider)。在性工作脈絡下的局外人,會是像鄰居、泊車小弟、送貨者或送外賣者,或不應在場的其他性工作者與嫖客等等。
· 局外人和non-person很類似,但是有細微巧妙的不同。例如,一個局外人需要先敲門才能進去,但是non-person則無需敲門(但是有時non-person也可能會給予其他不著痕跡的警告);這是一個重要的指標,因為這顯示後者不構成對隱私與親密的威脅,真的是被視而不見的無足輕重者。此外,理論上,只有局外人會因為突然闖入而造成尷尬局面,non-person的闖入則「不應該」會造成尷尬,但是實際上,有時non-person的突然闖入也會造成尷尬。可是不同的是,局外人的闖入甚至會造成表演(互動)的中斷,也可能會被責罵或被視為不禮貌,然而non-person的闖入所造成的短暫尷尬,會被各方後續的表演所掩飾,盡量恢復或繼續先前各自的常態,也沒有人會怪罪non-person的闖入不禮貌。
C2.b4 其他管理規訓技術
C2.b4.i 其他管理規訓技術(一):花名
· 花名。雖然名字只是一個記號,但是現代人對於法定名字(俗稱真名)有特殊的感情投注。Foucault學派認為名字或法定名字的重要性應當是現代的個人化技術之一,在生命政治(bio-politics)中如人口普查,以及現代公安監視(戶口制度)等現代發展中有重要角色。原本庶民、農民、家奴、女人、幼兒等幾乎無名的狀態(通常也不會寫自己的「賤名」),到了現代卻成為人人都有名字,並成為個人身分認同的重要成份;「我是誰」令人首先聯想到的就是(只有記號功能的)名字。人際交往若不報上真名則有欺騙不誠、保留信任、或者保持匿名的意義。由於花名有「改名」(name-changing)的作用,故而也可能是一種躲避污名的技巧(Goffman在Stigma中提到某人為了隱藏或消除其污名,故而改變姓名;所謂「隱姓埋名」也是同樣的技巧。此一觀點可以延伸為:以花名或假名進行可能被污名的事,則有保護自己原來名字的作用)。
· 藤森直子在其自傳體故事書中,提到給討厭客人和順眼客人不同資訊的名片(如只有花名,或還包括工作時間、手機號碼、甚至真名,或根本不給名片)。藤森直子還提到大部分酒店中人彼此不知真名,因為「真實的姓名以及真實的履歷,在酒廊裡都不需要」。這種匿名會帶來躲避社會控制的自由:「這種自由的快感就壓縮在我的名片之中,不需要真實姓名,它只存在綾綾這個虛構花名的名片裡。從此之後我還是靠虛構的名字繼續打拼下去,我只希望一直活在這樣的世界」。名字只是個記號──真名、英文名字、編號等並無差異,只是掩蓋雙方實質上的匿名關係、製造親切感的技術而已。
C2.b4.ii 其他管理規訓技術(二):象徵、公私分明、戲劇化、團隊合作
· 象徵。有些技術可能原始來自個人獨特怪癖的身體-心理操作所具有的象徵意義,此象徵偶然地表達了一種集體心理的需要,而形成一種被制度化的管理技術。限制也有人為規定「身體部位之價值與慾望階序」的意含:妓女與一般良家婦女身體部位價值階序是相反的,良家婦女的嘴部的膜(membrane)可以跟很多人接觸,但是陰道的膜則否;妓女只是把這個價值階序顛倒過來。
· 公私分明。匿名自我與親密自我的區分之實質就是公私領域的區分,故而性工作中的公私分明是很重要的。
· 戲劇化。性工作者要在服務過程中戲劇化自己的勞動,要讓顧客看得見其「辛苦」或「努力」,這樣才能讓顧客覺得收費合理,或甚至能向顧客收取更多的費用。戲劇化服務者的付出(performance)可能採取好幾種形式,包括性交活動或部位的區分、儀式的繁複、過程動作的細分(原本根本是同一動作的事情,卻被分解成不同動作、甚至命名)、界定「附加」或「額外」服務(把某些必要的工作界定為附加或額外的)、分工人員的增加(原本一個人可以完成的,由不同人來執行)、服務者的分級(不同服務者有等級之分)。戲劇化的表演有時可能因為使對方顧盼或自己分心,反而造成互動的疏離,所以有些嫖客並不喜歡妓女的戲劇性工作(dramatic efforts)。但是也有不少嫖客(寧願)相信戲劇化的表演為真實的。
· 團隊合作。這些人構成了職業性工作者的重要生活圈,也容易發展成「內婚」現象,亦即,其友情與愛情等重要私人關係都在工作圈內──有人負面地將此詮釋為「性工作者跳不出其圈子」;但是從本書的詮釋框架來看,這意味著性工作者的祕密(污名的身分等等)不外流,這是專業性工作者保持自我尊嚴的另一個方式。一般而言,妓女與顧客(甚至熟客)雖然有表象上的私人關係,但是她們之間仍然有社會距離,比不上一個妓女和另一個妓女的關係。性工作者之間的共同命運或同僚團結(collegial solidarity)其實和Simonde Beauvoir所述的女人之間的同僚團結幾乎是相同的。
D1 結語──顧客(性消費者)
· 基本上,我認為在性服務的現場互動通常並不能使顧客奴役妓女的自我,妓女多半能保持其匿名。因此,男人們在性服務中所認識到的,就和男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其他地方認識到的一樣: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就是不容易得到女人。
· 嫖客真的相信妓女的親密表演,例如相信妓女達到了高潮,相信妓女欣賞愛慕他,性工作文獻顯示了原來愚蠢的男人不只充斥於一般日常的男女性關係中,也充斥在妓嫖的性關係中,或許這是性別文化的一部份。許多嫖客是寧願相信(不去追根究底或半信半疑)妓女的親密表演,這種嫖客的自我欺騙(self-illusion)正如Goffman顯示的,乃是日常表演中常見的一種情形──介於犬儒的(懷疑妓女是裝的)和真誠的(深信不疑妓女的親密表演)之間。我們不願意深究,因為我們只是來享受服務而已,不必過度認真。從最後這一點,我們也可以看出嫖客的滿意與否,還和嫖客的期待、性工作過程提供的其他「附加價值」(如冒險刺激、解除壓力等)等因素相關,並不是只有單一的「嫖客能奴役支配妓女的自我(藉以肯定本身的男性特質)」滿意判準。
· 嫖妓因此是一個不斷尋找但得不到完整滿足的幻想旅途,其過程很類似我們不斷尋找能激發(同時也配合)我們性幻想的色情材料。Høigård and Finstad基本上也是持此看法,妓女就像色情材料或成人玩具,只是更活生生而已;妓女是各類色情材料所構成的鍊條中的頂端與昂貴的一環。
· 反倡女性主義的前提就是,男人藉著性來支配女性,藉著佔有身體來佔有女性,並且由此來肯定自身的性別認同與性別特質。性工作者如果不能自主地保持匿名性,那麼就會被性消費者所支配,性工作者的自我就面臨威脅。本書的問題意識就是從這樣的假設出發。不過我們與反倡女性主義的不同處在於,反倡者認為性工作者的被支配是必然的,因為性與身體必然是自我的一部份,只要男女發生性關係或觸及身體時,女人必然受到侵害與騷擾。我們則認為,在性工作內,女人可以有匿名自我的操作,其(親密)自我並不受到侵害。但是這些自我操作的身心技巧有效嗎?畢竟嫖客也是(會)使用同樣一套(pool)身體互動技巧來佔有妓女的親密自我或近用妓女的身體隱私,這套身體(心理)互動技巧不是性工作者的專利,而是現代人共通的互動技巧,瀰漫於所有人際、組織與服務工作中。因此,性工作者使用這套互動技巧來維護自我,有著防範或抵抗嫖客侵犯佔有自我的功能,而這個防範與抵抗當然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但是正因為這個事實,「賣淫是出賣自我」(亦即,賣淫是自我的異化與身體的奴役、賣淫是物化/工具化/商品化等)不是必然的,而是contingent的。許多女性主義者在這一點上正犯了本質主義的謬誤,她們認為賣淫必然出賣自我或必然造成妓女自我的被奴役;顯然這些女性主義忽略了本書所顯示的現代自我/身體的動態操作關係,也忽略了性工作者在這方面的抵抗與能動。不論如何,由於性工作者畢竟是職業的(嫖客則是業餘的),比較能夠掌握情勢與許多環境因素,因此性工作者成功的運用這些互動技巧來維護自我,基本上不成問題。
· 我們也要開始面對「是否所有嫖客都是同一類型,都要在性服務中奴役支配女性自我」這個假設的正確性。女性主義總覺得性慾高漲的男人/嫖客是個威脅,但是對性工作者而言,真正難纏和帶來麻煩卻是陽痿不舉的顧客,因為例行互動無法平順進行。顧客真的(像Pateman假設的那樣)希望(慾望)在性消費中觸及性工作者的親密自我嗎?顧客都是同質與同樣慾望的嗎?要求妓女扮演媽媽妹妹或在妓女面前做出可笑動作的顧客,難道不希望妓女匿名嗎?是否有顧客希望在妓女面前顯露出自己隱私與親密的一面?有沒有顧客希望在性消費中雙方都保持匿名,希望性工作者專業(沒有私人關係、維持匿名)?如果目前的性消費者中沒有很多這種顧客,那麼為什麼其他服務業有很多這種顧客?具有後者心態的顧客可不可能被開發為性產業的新客源或甚至主力客源?如果性工作者「有感覺」(不論為了什麼原因),是否表示性工作者無法保持匿名?此外,性消費者(顧客)樂見性工作者「有快感感覺」嗎?有些顧客並不樂見性工作者享受自己的勞動(即,有快感),因為這樣變成顧客花錢(甚至出力)讓工作者快樂。
許多性消費者的不禮貌、粗魯、不尊重等等,除了支配心態外,是否還有別的可能?因為上述態度正是我們在各類服務業中觀察到某些不習慣現代服務、不知道如何匿名的消費者所經常表達的。至今我們仍然經常看到這類消費者(不一定是性消費)以冷漠、視而不見等為其維持匿名自我的粗糙手段,或者以趾高氣昂、頤指氣使來處理對自己地位身分的不夠自信,這種手段有違「服務與被服務的人格平等」原則,無法對陌生的服務者表達親切或例行化的回應(例如他們永遠無法對服務生說出謝謝或表現客氣,這是造成例行化的「輪流」或「有來有往」)。換句話說,本書所提出的問題: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呈現自我、維護自我,不但是性工作者的問題,也是性消費者的問題──當然也根本就是所有現代人處於陌生人社會的問題。
· 當面的貶低不是文明互動的技巧,而是性愛的技巧,是最雛形的S/M方式,目的是提高雙方的性慾。在這些性知識尚未進入一般的性教育之前,大部分人可能會將此誤解為嫖客對妓女人格的污辱或矮化(許多妓女本身也不了解這些性愛技巧的意義)。但是隨著一般性伴侶都開始使用這種貶低式的性愛技巧時,或許越來越多人會避免對顧客行為的簡單詮釋。
· 性產業的長遠利益是調教性消費者,使之真正習慣性工作的匿名自我與匿名式性愛,更精緻的性服務則可以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繼續開發出能動態彈性操弄匿名自我與親密自我界限之性主體。但是為了達成前述最基礎的目標,還必須設計規訓使嫖客主動完成例行化。若要使顧客主動參與例行化,則必須拋棄「不能讓性消費者佔到便宜(爽到)」的想法(這種想法認為性消費者的快樂必然帶來性服務者的痛苦)。這種想法還認為「性消費者的快感快樂必然傷害性服務者的自我」,本書的分析則指出其他可能性(亦即,自我在性工作中可以是匿名的,故而不會被侵害)。而且事實上,有些性工作者並不樂見顧客對性服務表現冷淡沒反應(因為顧客不主動參與而缺乏圓滑的例行化所需的「有來有往」),這反而使性工作者自尊受傷,從而造成互動的疏離或過度投入。
D2結語──只是一個詮釋架構
詮釋架構有其隱含的蘊涵,一個是之前屢屢提及的,性工作與其他現代服務工作的同質性(如主體與組織的現代性),另一個就是性工作的合法化將更促進這種同質性。而就維護性工作者的自我而言,越將性工作者納入現代組織,就越能夠使性工作者能動並維護其自我。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