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狼狗
在堂弟的门前,看到两只狗,大的不是我想的那只,心里有种不安。一问,狼狗已经死了。
狼狗只是被叫作狼狗而已,实际上只有一半狼狗的血统,麻秆腿和深褐毛色,充足的忠实,而完全缺了杀气。因为绝对不咬人,它在看大门的那家安康铁厂里被认为无用,脖子上已经套上了绳圈,要杀了喝汤了,被办事的堂弟看到,认为这条狗是一条命,可能还有用,掏了钱买下来,带到了山里。
堂弟是当兵回来的,开始伐木,后来包了一座山养牛羊兼打猎,他需要一个人在山里走始终有一个生灵相跟的感觉。这条狗完全忠实于他,而这是那些纯粹土种的狗无法比拟的。至于爬坡的本事不熟,在撵仗中无法跟上猎物,这些弱点也就可以容忍了。当堂弟在一处乔木下或水潭边坐下来,点上一根烟,青色的烟丝袅袅升上一小会儿,消失在干净的空气里,那只狗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忽略着烟丝可能的味道,眼神和堂弟望着同样的方向,乔木层落的顶端或者是水面,这种情景是不能重现的。
我在堂弟的丈母家见到了狼狗,它和几只土狗杂在一起,安静地忍受着它们的吠叫和争抢,垂着尾巴进出,似乎并不在它们之中。在一处蜂箱的近处,它为一只蜜蜂所苦,皱起了眼眉。后来堂弟和我一起去上游,狗看见我们有出发的意思,就走在前头了,结果那些土狗走了五十米就回来了,看家是它们的本分,只有狼狗跟着我们。我们顺着让河溪谷走,到了一处大石下的水潭布粘网,用来第二天收鱼佐菜。狗一直在我们旁边,四肢站在一块并不宽敞的圆石上,以便能近一点地看我们布网。这似乎是它严格的职守。
吹过了一阵悠悠风,它却忽然上了坡,以一只狗的速度,一纵一纵很快消失了,我意外于它的反常,堂弟说它可能发现了猎物,站起来听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它上坡的速度看不出来有何迟缓,来到山里之后,它尽力地学会了在这里生活,虽说仍旧比不上那些其貌不扬的土狗。过了很大一会儿,它几乎是无声地下来了,我们是忽然发现它已经来到了身边,堂弟正在对它说你这是怎么了,忽然看到石头上有一块肉,是一只野猪脚,已经腐烂了。看来是一只被套子套住了很久的野猪,下套人一直没有收,就没有用了。这只猪脚它没有下嘴,不知道是它内疚于自己的失职,要叼回来请示,还是它就是闻到了猎物的气味,觉得要尽责。后来似乎是它把野猪肉叼到一边,吃掉了一些,等我们沿河岸跳石上行,它也就放下肉跟了上来。
沿河谷往上,到了一个叫隔人潭的地方,地名的来历是河中心有两块大石,大石下临着一个深潭。有人在大石上垂钓,吊钩正好垂进深潭,忘了神,上游下暴雨,洪水暴涨,把这人隔在了河中大石上。这人的下落没有讲,我一直疑心这人是我们这里最出名的文人鄢主事,中过进士,他老家在让河,后来去京城做到工部主事。堂弟是过惯了跳石的,下游涨水的时候,木桥冲垮了,他用一块大石头做跳石飞两下过河,到丈母娘家里,那时他还没有追到这家的幺姑娘。
这一段不通公路,没有电,只有这家人,这个没上过学的姑娘。他在东莞打过工,当过保安,也谈过恋爱,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想到是在这里结了亲事。好的是原生态。
岸边到低的一块石头上有相当的距离,中间隔着激流,堂弟一跃而过,又伸着手把我勉强拉过去,脚略微沾湿。剩下那只狗,站在那头犹豫了一下,堂弟蹲下身,像对我那样伸出手,狗也就不再犹豫,一跃过来,不想多了两条腿的狗,跳起来却距离不如人,一下子掉进了河里,往下冲去,下面紧接着一个吊水,轰轰地溅起汹涌水花,狗的后半截已经被冲了下去,前半截两只脚却扒住了石头,吊在陡坎边沿上,承受着瀑水的冲击,并不发出声音。堂弟赶忙欠身抓住了它的前腿,费力地拉上来,除了头部浑身已湿透了,抖了两下身子,弓起来又打开,像射箭一样抖在了我们身上,一边还摇着尾巴,似乎完全没有经历刚才惊险的一幕。
过一段时间,堂弟要带着它翻过山,回到豹溪沟的家里。有时赶着两头牛,狼狗和牛尽量不互相干扰,有时牛来了脾气,追赶这只狗,狗则赶忙避开,没有任何发脾气的表示。几乎听不到它出声,只是很少的时候,短促地发出两声低沉的汪汪,似乎是节省到极点,也许因为这个,它的脖子上挂有一个铃铛,也只是有时,发出低沉略有清脆的响声,标志它是一条身份不一样的狗。在家里,它不主动吃东西,安静地等着给它的一碗,虽然它的身量超出一般,肚子大致是瘪的。
我几乎想不到这条狗有性别,也是需要交配的,它似乎从未显出对另一条狗的需要。那些狗样子都与它差别不小,比起人类,也许更疏远。但它还是交配了,眼前这一大一小两只狗,大的是它的女儿,小的是女儿的孩子。大狗身上已经看不出狼狗的依稀形象,只是毛存着一点深色。是它在哪一个春天和一只本地公狗配合的结果。小的那只,则完全是白狗了。它带到山里来的一半狼狗血统,就这样完全消失了。女儿脖子上挂着它的铃铛,性格也算温顺,但是据说完全没用,吃东西上不能克制。
开始说是老死的,它其实已经十几岁了。但后来堂弟说,它生了病,先打了一针,用了比较少的药量,好转了一些,就打完了一满针,结果却死去了。
这样消除了我心里一个暗暗的担心,它有没有被吃掉,最终领受钢厂里被延迟的命运。一只病死的狗,大约是没有人吃肉的。但我没敢确定地问,它埋在何处。
我知道三舅家的狗老死的时候,表弟想剥了吃肉,三舅娘流泪发气阻止了,埋在猪圈外边的竹园里。能长好粗的竹子。但前次回老院子,二舅娘留下的狗寄在三舅家,浑身脱毛,弥留的样子,二舅家搬下镇子的这一年,它似乎经历了后半生衰老的全程。三舅娘说,二舅娘自己不喂,杀了吃她又不准。
我想,三舅娘的话,只是因为不是自己喂大的狗。
这次经过让河河谷,开发景区修了公路,隔人潭那截完全变样了,几乎看不出河岸到河心的石头间花水的激流。大石像是完全变小了,坐不住一个人,曾是三个人和一只狗坐过的。下面天书峡一截,我闭上了眼睛。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