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鲁迅的起点之上
鲁[244]迅的《呐喊》、《彷徨》、《朝花夕拾》,还有《野草》,这四部作品主要呈现鲁迅对故乡价值的追寻。很多好的文学作品,往往是作者对少年时代故乡的回忆。我说的这个故乡不是刻板地指他的出生地的那个意思,比如说《红楼梦》离不开曹雪芹少年的记忆。鲁迅最出色的小说哪一篇不是涉及绍兴?只有触及绍兴这块土地[245]的时候,他才呈现出他那无与伦比的审美感觉、精神概括的力量。我们老是怀疑:为什么鲁迅晚年不写小说了?他离开北京以后就写不出像《呐喊》、《彷徨》这样的作品。离开了绍兴这块土地,我觉得鲁迅已经耗尽了才能。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一个限度,上面都有一个天花板,鲁迅的天花板在1927年之前就已经到了。其他的作家也一样。郁达夫死的时候也只有四十几岁,他在三十三岁就写完了他一生的小说,后面只写些游记、随笔等。因为他的故乡记忆,青少年的记忆写完了。他能够写的那些题材其实都已经写完了。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也说过,他所写的那些东西就是他少年时代生活的故乡的那些东西,是东京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写完了,他也就写不出来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他的限制。每个人最成功的作品也都是他对故乡的记忆,这一点,张爱玲和沈从文最明显,张爱玲写的都是上海都市的话题,沈从文一生只写湘西,离开湘西,沈从文写不出好作品。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有一句话,什么是哲学?哲学 就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的过程。我想他说的不光是哲学,文学同样如此。文学也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的过程。这个过程谁呈现得好,谁的作品就好。鲁迅最成功的那些作品几乎都是写绍兴的,《孔乙己》、《祝福》、《故乡》、《社戏》……过了多少年,大家再重读,都会有一些吸引你、打动你的内容。其实这些原本就是你内心也有的东西,他唤起了你心中的某些共鸣,这些作品骨子里跟你内心是相通的。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鲁[251]迅走出的这条独特道路证明,读书人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同时还不放弃对社会的关怀,这条道路对中国的意义就是我们可以在权力之外拥有社会。这是最大的一个价值,以往的中国只有国家没有社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天空之下、大地之上都属于皇帝,属于朝廷。在皇帝允许的范围之内,你不可能找到另外的生存可能性。然而鲁迅用他的道路证明,这是有可能的,这个时代已经到来了,已经开始了。在国家之外可以有社会,这是现代文明社会非常重要的标志之一。只有国家没有社会,一切都是朝廷说了算,皇帝说了算,这样的社会一定是个专制社会。现代[252]社会的一个标志就是国家之外有社会,我们可以在这个社会里找到生存的空间,无须看国家的脸色。这种可能性在民国创立之后,在“五四”以后,就已经在中国出现。在鲁迅的时代,许多著名的大学、出版社、报纸都是民办的。鲁迅老是说,国民党不喜欢他,但国民党并没有真的动过鲁迅!鲁迅两次说国民党要抓他,都是据说,没有成为事实。熟悉他的曹聚仁说过一句话,鲁迅在1927年之后的人身安全始终不成问题。他对自己的险恶处境有些夸大,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有些担忧和不安全感都是正常的。但是在租界没有这种不安全感。鲁迅不是政治中人,他只是用他的尖锐的杂文介入社会,从来没有卷入过直接的政治。他不像杨杏佛卷入很深。杨被暗杀,但鲁迅从来没有这种风险。民国时代虽然战争、动荡不断,还有外国入侵,从思想史上看,却是一个可以跟春秋战国、魏晋时代相媲美的充满创造性的时代,各个领域几乎都出现了富有创造力的大家,包括学术领域的陈寅恪等人,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个,正是他们一起把中国带入了一个现代社会。这是曹雪芹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其[253]次是鲁迅思想上的缺陷。我觉得他思想的缺陷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缺乏制度性的思考。鲁迅在政治上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只要看《鲁迅全集》就很清楚,他不相信任何政府能把中国搞好,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包括民治。他是一个本质意义上的怀疑主义者,他怀疑一切。他知道民国的军阀政府不好、国民党政府不好、以前历代王朝都不好,外国也不好,将来也不会有好的。鲁迅本质上非常怀疑,所以他有一种绝望感。这种绝望来自于他对制度性思考的排斥。鲁迅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不能建构起一种制度,来制衡、约束人性当中不好的因素,把人性当中的弱点加以限制。他没有想过,他不想,他认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一生连准备了解的念头都没有。他不了解西方的民主制度怎么运行,对投票选举、议会制,他都不相信,而且拒绝了解。这导致鲁迅对当时的社会缺乏一种积极的心态。在政治上的无政府主义后面,就是他在哲学上的虚无主义。鲁迅的哲学深受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所以鲁迅很酷,酷[254]就酷在他还有点后现代。鲁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他的眼光,他的洞察力,也许就是后现代的洞察力。有人说鲁迅是现代性的焦虑,也有人说鲁迅是后现代性的焦虑,比如他的《野草》,他身上有某种后现代式的看破了一切之后的绝望、虚无。《野草》的绝望,这种后现代的东西在鲁迅身上又跟他的强烈的社会关怀交织在一起,许多时候那种现实关怀掩盖了鲁迅虚无的一面,让人看不出来。当然,鲁迅缺乏对制度性思考的缺陷是有原因的。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在[267]1926年的中国,当鲁迅写下《纪【记】念刘和珍君》时,在知识分子群体中他的声音并不是空谷足音,而只是当时无数声音中的一种。[268]为什么鲁迅的文章流传那么广?首先是有教科书的作用,其次是因为文学的魅力,是文字的魅力。“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那些感染力很强的鲁迅式语言打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而其他的文章,包括朱自清的纪实散文就缺乏这样的语言魅力,没能流传甚广。所以给后世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似乎那个时候只有鲁迅在呐喊,在抗议。鲁迅的呐喊也不是没有问题的,他认为段祺瑞政府杀人,陈西滢还流言蜚语说群众运动的领袖要负责任。而在我们现在看来更重要的恰恰是后者,一个专制的、手里拿着枪的政府,当它面临政权危机的时候,所做出的应急反应往往都是动用武力镇压,段祺瑞政府不是特例。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面,群众运动的领袖人物,那些成熟的从事政治活动的成年人就不能轻易地去鼓动学生,特别是未成年人为你的政治诉求牺牲,而且他们自己害走掉了,那么多学生却牺牲了。对此,他们同样要承担道义责任。许多学生根本不知道去那里是干什么的,他们只知道爱国、反对帝国主义的“八国最后通牒”。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勿以他人作“代价”。
再[269]看他的一篇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记念】,关于“左联”五烈士之死,也有鲁迅被误导、长期被遮蔽的事实。“左联”五烈士被捕跟文学无关。1931年1月17日,他们在上海东方饭店开会时被捕,2月7日深夜或8日凌晨被杀害。巡捕房怎么知道他们在开会呢?是因为内部出卖,不是一般的叛徒告密,而是激烈的你死我活的两派斗争。那年1月7日,王明在共产国际的后台米夫,在秘密举行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把王明扶上了最高位置,当时党内很多人就不同意,形成了激烈的对峙。反对的那一派以罗章龙为首,包括“左联”五烈士当中的李伟森(李求实),这些人就自己组成了“第二中央”,不服从王明这个中央。他们搞了一个“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李求实是“非常委员会”的中央常委兼少共书记、文联书记;“五烈士”里面唯一的女性冯铿,她是“非常委员会”的候补中央委员、文联秘书;其他三个人都是“非常委员会”的文联委员。这件事情的历史真相逐渐浮出来,同时被捕、遇害的二十四个“党的重要干部”都是“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的成员。朱正先生重读《为了忘却的纪念》【记念】,做了详细的考证,大致上可以证实他们是被王明的“第一中央”举报了,王明要借国民党的刀把党内的不同意见者杀了,这是很恶毒的。革命吞噬自己的孩子,多少人都是这样被送命的。不是被敌人干掉,而是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不清楚为什么是“左联五烈士”,明明是二十四人一起被杀,有些还是被活埋的。鲁迅写这篇文章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对[270]这五个青年作家的死表示巨大的悲悯、哀悼,抗议当时的时代黑暗。这本身没有错,但如果我们不了解五烈士被杀的真相,我们理解的历史就是不完整的、被肢解的。了解了这些之后,我们再来读《为了忘却的纪念》,【记念】我们可以站在人道的、人性的维度,而不是革命的维度来看待他们的无辜牺牲。 我还想说说鲁迅的晚年。大家都说他左,但是光说他的左而忽略了其他的东西,就会显得他的左很幼稚。鲁迅显然不是这样幼稚的人,他是一个很成熟的人,他对社会有他的洞察。有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鲁迅没有那么傻,哪怕最后选择了左翼的道路,做了“左联”的发起人之后,他仍然保持着他对社会独特的洞察力。他晚年的朋友李霁野回忆,他去世前曾对延安来的冯雪峰说过,如果你们的革命胜利,我第一个要逃跑。第二个例子是1934年4月30日,他给曹聚仁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句话:“倘当崩溃之时,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这句话跟上面的话连起来就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他的选择要么是逃走,要么是扫大街,他其实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现在已被事实所证明的1957年罗稷南(翻译家)对毛泽东的那个提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回答:要么他识大体不吭声,要么在牢里继续写他的。毛泽东真是鲁迅的知音啊!当年有一个日本人说,中国只有“两个半人”懂中国,一个是蒋介石,另一个就是鲁迅。鲁迅曾被认为是最了解中国的一个人,他对社会的洞察力还是很深刻的,哪怕最后选择了左翼的道路,他仍然知道将来大家所期待来的新社会未必是他所希望的那样,他没有抱着一种很乐观的期盼。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他在一次左翼作家联盟的讲话当中,讲到十月革命之前,[271]俄国诗人叶赛宁如何抱着美好天堂将会到来的期望迎来了十月革命,结果大失所望,革命带来的不仅有花和蜜,还有刺。鲁迅就告诫作家们不要像叶赛宁这样。把鲁迅的这两句话和鲁迅的“左”合在一起才是鲁迅晚年对“左”的一个完整的看法。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再[274]看鲁迅死后的三幅挽联。第一幅是蔡元培写的:“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尤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他代表的是绍兴本土喜爱鲁迅、关心鲁迅的长辈的一种评价。第二个评价来自国民党的达官贵人、生前跟鲁迅并无直接交往的孔祥熙:“一代高文树新帜,千秋孤痛托遗言。”他也讲到了鲁迅的遗言,评价与蔡元培基本接近。第三幅对联是英国留学回来的政治学博士、“七君子”之一王造时写的:“死者赶快收敛埋掉拉倒,生的主张宽容那才糊涂。”他主张不宽容,他当时的价值立场跟鲁迅接近,中间偏左。王造时活到了1957年,当然是“右派”,“文革”又受到冲击,病死了。鲁迅假如活着,他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主张不宽容的人遭到不宽容的待遇,夫复何言。但在1936年的中国,站在不同政治立场的人都可以对鲁迅做出基本持平的结论,对他表示哀悼。可以说,当时的中国人对鲁迅都抱有尊重、友好的评价,超越了个人的亲疏远近。我想鲁迅是有幸的,他生荣死哀,有幸生活在一个最适合他的时代,没有赶上抗战,没有赶上“反右”、“文革”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运动。我们知道沈从文后来去研究中国服饰史了,时代已不容许他去写小说。巴金活了一百多岁,可是他的作品在四十三岁以前就已写完。鲁迅即使活着也不可能继续从事他曾经的创造,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引自 站在鲁迅的起点上 /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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