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

蒋捷字胜欲，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恭帝时进士。宋亡，隐居竹山不仕。学者称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有人向政府推荐他，他始终不肯做元朝的官。今传《竹山词》。
蒋捷的品格向来获得一致的好评，对于他的词则意见纷歧①。肯定他的如《四库全书提要》说：“捷词炼字精深，音词谐畅，为倚声家之榘矱（法度）。”刘熙载甚至称为“长短句之长城”②。否定他的如陈廷焯，则把蒋捷列于南宋词人的末位，说“竹山虽不论可也”③。这些词话家对于《竹山词》之所以没有共同语言，主要由于着重点和看法不同。前者只抓字句细节；后者是以姜夔、王沂孙为宗而形成的观点来衡量蒋捷，从而抹煞了他的词的特征。
宋亡以后，作者过的是隐遁、恬淡的生活。他的词作没有像刘辰翁那样正面反映时代的巨变，可是仍然和时代息息相关。例如下面所选的《贺新郎》（兵后寓吴）写亡国后一个流浪者的哀愁，其感人之深可以和《须溪词》里最好的作品相比。我们应该承认，题材内容不限于一隅，是《竹山词》的特征之一。例如《贺新郎》（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一首，别的作家是不大会考虑把这种材料组织起来写词的。冯煦在《蒿庵论词》里指斥这首词说：“词旨鄙俚，匪惟李（煜）、晏（殊）、周（邦彦）、姜（夔）所不屑为，即属稼轩（辛弃疾）亦下乘也。”其实这是一首好词，写的是一阕悲剧，一阕人民受到统治阶级迫害、丧失自由的悲剧。其次，写作方法和风格的多样化，也是《竹山词》的特征之一。想像丰富，语言多创获，格律形式运用自由，这些优点都说明作者接近辛派。

【注释】
①毛晋、朱彝尊、纪昀、刘熙载等人都肯定蒋捷；周济、陈廷焯、冯煦等人则加以贬损。
②刘熙载《艺概》：“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视梦窗较清。刘文房（刘长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欤！”
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姜夔）、碧山（王沂孙）为冠，梅溪（史达祖）次之，梦窗（吴文英）、玉田（张炎）又次之，西麓（陈允平）又次之，草窗（周密）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 可也。”
贺新郎

吴 江

①浪涌孤亭起②，是当年、蓬莱顶上③，海风飘坠。帝遣江神长守护④，八柱蛟龙缠尾⑤，斗吐出寒烟寒雨⑥。昨夜鲸翻坤轴动⑦，卷雕翚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⑧。五湖有客扁舟舣⑨。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⑩。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楫[11]，浩歌去。

【注释】
①吴江：即吴淞江，太湖的支流。
②孤亭：指垂虹亭，在江苏吴江东吴淞江的长桥上。长桥一名垂虹桥。桥和亭子都是北宋时所建。
③蓬莱：《史记·封禅书》所载的海上三神山之一。
④帝：天帝。
⑤八柱蛟龙缠尾：八根亭柱子上刻画着缠绕的蛟龙。
⑥斗吐出：乱吐出。
⑦鲸翻坤轴动：是说浪潮汹涌。鲸，鲸波、巨浪。坤轴，地轴、地心。
⑧卷雕翚（huī）掷向虚空里三句：写作者的幻想：浪头把亭子上彩色的飞檐卷去，抛掷在天空里，化为虹彩（垂虹桥）留下来。《诗经·斯干》：“如翚斯飞。”意思是说彩色的飞檐像雉鸟的起飞。翚，雉鸟名。绛，赤色。
⑨五湖有客扁舟舣（yǐ）：太湖，一名五湖。舣，船靠岸。
⑩怕群仙两句：前文说过垂虹亭是从蓬莱仙山上飘坠而来，所以把群仙到此说成是“重游”。翠旌，皇帝的仪仗队，这里借指群仙。
[11]双楫：双桨。

【评析】
既说“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又说“览茫茫宇宙知何处”，这首词的主题，该是反映“江山易主”无处容身的隐痛。
白鹭也惊飞，联想起鸥盟。时局动荡到无隐居之地了么。
前 调

兵后寓吴①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镫边，笑渦红透②。万叠城头哀怨角③，吹落霜花满袖④。影厮伴东奔西走⑤。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⑥。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⑦，问邻翁要写《牛经》否⑧？翁不应，但摇首。

【注释】
①兵后寓吴：1276年元兵占领南宋的京城临安。此后蒋捷便在东南一带飘泊。这首词是他流寓苏州时写的。
②深阁帘垂绣三句：写过去家人团聚的欢乐生活。帘垂绣，绣帘垂。镫，同灯。
③万叠城头哀怨角：写战争的悲惨，暗示南宋的覆亡。万叠，把同一曲调反复不断地吹奏。城头哀怨角，城头上的驻防军吹奏出哀怨的号角声。
④霜花满袖：写羁旅，挨着寒冷在四方飘泊。
⑤影厮伴：只有影儿相伴。
⑥叹浮云两句：感叹亡国后时事起了根本的变化。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⑦醉探枵（xiāo）囊毛锥在：枵囊，空囊，口袋里没有钱。毛锥，毛笔。
⑧写《牛经》：代人抄写《牛经》（想混一点生活的意思）。《牛经》，有关牛的知识的书。《三国志·魏志·夏侯玄传》裴松之注引《相印书》说汉朝有《牛经》。《唐书·艺文志》载甯戚《相牛经》一卷。

【评析】
这是一首流浪者的哀歌，也是作者的自叙。内容是说他在因战争燃起的遍地烈火里，完全失掉了家庭的幸福和温暖，在飘泊无依的旅途上，忍受着风霜的侵袭，简直比不上寒鸦还有窠儿可归。这变化可太大了，正如天空里的云：明明像一件姑娘们穿的洁白美丽的衣裳飘浮着，忽然会变成恶形恶相的黑狗模样。他如今一无所有，身边只剩下一点干荷叶包着的冷饭，从这个山头翻过那个山头，从这个村庄走到那个村庄，到处奔波。即使想歇下来，找个抄抄书换口饭吃的安身地方也不可能。按蒋捷在南宋亡国后是隐居不仕的文人之一，这首词反映了当时一般不肯变节的知识分子艰苦的处境。
有回忆，有意象，有感叹，有生活。内容丰富，读来字字堪悲。代写牛经，和卖剑买牛、以策换书一样让我扼腕。
女冠子

元 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①，一片笙箫，琉璃光射②。而今镫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③。况年来、心懒意怯④，羞与蛾儿争耍⑤。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⑥，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⑦。吴笺银粉砑⑧，待把旧家风景⑨，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⑩。

【注释】
①宝钗楼上：指歌楼舞榭。
②琉璃：指灯，用五色琉璃制成。周密《武林旧事·元夕》载南宋都城盛行琉璃灯，有高达五丈的琉璃灯山，还有一种无骨灯“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以上六句是写以往的元宵盛况。
③不是暗尘明月两句：慨叹宋亡之后，佳节依旧，人事已非。暗尘明月，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极写当时元夜热闹繁华的景象。
④心懒意怯（念平声）：等于说心灰意懒。
⑤蛾儿：一作“闹蛾”。用采纸剪成的玩具。许昂霄《词综偶评》：“元宵有扑灯蛾，亦曰闹蛾儿，又曰火蛾。”⑥灺（xiè）：烧残的烛灰。
⑦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只有在梦里隐约地看到往日元夕的繁华景象。钿车罗帕，见前周邦彦《解语花》注。
⑧吴笺银粉砑（yà）：吴地出产的笺纸很著名，即苏笺。银粉砑，用石碾成有光泽的银粉纸。砑，碾。
⑨旧家：指故国。
⑩笑绿鬟邻女三句：作者笑的是：这已经是深夜，邻居的歌女还站在窗前唱“夕阳西下”的歌曲。康与之《宝鼎现》咏元夕词，开头几句是：“夕阳西下，暮霭红隘，香风罗绮。”此用其语。另一解释：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认为这个“笑”字不是嘲笑的意思，他说：“此亦欣喜之辞。言喜邻女犹能唱当时‘夕阳西下’之词，旧家风景，尚存一二也。”

【评析】
这首元夕词用今昔对比的手法，表现出作者怀念故国的心情。前段首先写难忘的“池馆如画”、“一片笙箫”的“那时元夜”。亡国以后，“心懒意怯”，便无复赏玩佳节的兴会了。这种心理变化也反映在后段里。没有写元宵的热闹场面，作为衬托的是冷清清的“江城人悄初更打”的环境，这是符合作者寂寞的心情的。当他梦中浮现了往日“钿车罗帕”的繁华景象，正打算“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的时候，倦游归来的邻女的歌声打乱了诗人的艺术构思。这恰恰形成一个对照：一方面是兴高采烈的歌女，她不知道什么是亡国恨，敢情是狂欢意犹未足，在深夜里还唱着“夕阳西下”的歌子；另一方面是“心懒意怯”的诗人，在烧残的红烛底下，追怀消逝了的故国风光，低着头写辛酸的回忆。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人的笑声该是含着苦味发出来的。
平实的话语看上去心灰意懒。岂是闲话。
一剪梅

舟过吴江①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②。秋娘渡与泰娘桥③，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④，心字香烧⑤。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注释】
①吴江：今江苏苏州吴江区，在苏州南、太湖东。
②楼上帘招：酒楼的旗子在招引着。帘招本是指酒家的招子，即酒旗。这里的招字作动词用，含有招展和招手的意思。
③秋娘渡与泰娘桥：吴江地名。作者另一首《行香子》也提到“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一作“秋娘度与泰娘娇”，疑误。
④银字笙调：银字笙，沈雄《古今词话·词品》：“银字，制笙以银作字，饰其音节。”调，调弄乐器。
⑤心字香：褚人穫《坚瓠集》：“蒋捷《一剪梅》词云：‘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按心字香，外国以花酿香，作心字焚之。”杨慎《词品》（卷二）：“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何日归家洗客袍？” 不知作者此时家在何处。
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①。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②。悲欢离合总无情③，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注释】
①断雁：失群的孤雁。薛道衡《出塞曲》：“寒夜哀笳曲，霜天断雁声。”
②星星：形容白发很多。
③情：王闿运《湘绮楼词选》：“‘情’亦作‘凭’，较胜。”

【评析】
这首词概括了作者少年的浪漫生活、中年的飘泊生活，以及亡国以后晚年悲苦凄凉的生活。
流传很广但少见全词。听雨间一生已过去了。
贺新郎

乡士以狂得罪①，赋此饯行。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儿磊磈②，酒浇不去。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③，又一似杨家风子④。怪鸟啾啾鸣未了⑤，被天公、捉在樊笼里⑥。这一错，铁难铸⑦。濯溪雨涨荆溪水⑧，送君归、斩蛟桥外⑨，水光清处。世上恨无楼百尺⑩，装著许多俊气[11]。做弄得栖栖如此[12]。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

【注释】
①乡士：和作者同乡的书生。
②磊磈（kuǐ）：即垒块，胸中不平。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
③韩家五鬼：韩愈《送穷文》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为“五鬼”。
④杨家风子：《旧五代史·杨凝式传》载杨凝式“善于笔札，洛州寺观蓝墙粉壁之上题纪殆遍。时人以其纵诞，有风子之号焉”。注引《五代史补》说朱全忠篡夺唐朝的皇位时，“恐唐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使人来探访群议。缙绅之士及祸甚众。”杨凝式曾劝阻他的父亲杨涉交出唐朝皇帝的印绶，“恐事泄，即日遂佯狂，时人谓之杨风子。”风子，即疯子。
⑤怪鸟啾啾：以喻乡士不合时宜的言论。
⑥樊笼：关鸟兽的笼子，以喻受到迫害，丧失自由。
⑦这一错两句：见前辛弃疾《贺新郎》注[13]。错，本指错刀，借用为错误。
⑧濯溪雨涨荆溪水：荆溪在江苏宜兴县南，以近荆南山得名，流入太湖。濯溪，荆溪的支流，方位不详。
⑨斩蛟桥外：《世说新语·自新》载周处：“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竟杀蛟而出。”桥，指宜兴城南的长桥，宋时改名为荆溪桥，即相传周处斩蛟的地方。作者送乡士回宜兴，故提到以上这些处所。
⑩楼百尺：用刘备“欲卧百尺楼上”的典故。见前辛弃疾《水龙吟》注⑦。这里化用此典，把百尺高楼作为储备才人贤士的地方。
[11]俊气：俊秀之气，指才人贤士。
[12]栖栖：不安定貌。《论语·宪问》：“丘何为是栖栖者欤？”

【评析】
词中以乡士比阮籍、杨凝式，并以韩愈的“五鬼”为喻，可见他是一个有才气而与时俗乖违的人物。“怪鸟啾啾”的言论，显然是对当时的专制统治表示不满，所以受到罪罚。最后六字“节饮食，慎言语”不同于一般的应酬语，含有难以言宣的愤懑与感慨。
最后六字有点联想“功名馀事且加餐”。
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①，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②，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注释】
①人影窗纱：纱窗上有个人的影子。
②檐牙枝：靠近屋檐边的花枝。
很可爱的小词，先问是谁，又说折就折吧，还建议折高处花。不似金缕衣一样劝人，但感觉有点旖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