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国故论衡》(一)小学者,国故之本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忆及治学: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自三十九岁亡命日本,提奖光复,未尝废学。东国佛藏易致,购得读之,其思益深。始治小学音韵,遍览清世大师著撰,犹谓未至。久乃专读大徐原本,日繙数页,至十余周。以《说解》正文比校,疑义冰释。先后成《小学答问》、《新方言》、《文始》三书,又为《国故论衡》、《齐物论释》,《訄书》亦多所修治矣。
1915年末,太炎先生幽禁于京城钱粮胡同寓所,函女婿龚宝铨,嘱将《章氏丛书》交浙江图书馆木版刊印,言及《国故论衡》:原稿亦当取回存杭,此书之作,较陈兰甫《东塾读书记》过之十倍,必有知者,不烦自诩也。(1915年12月23日《致龚未生》)足见先生看重《国故论衡》。
太炎先生“全史在胸”,以旧学新知,考三千年华夏学术流变。《国故论衡》上中下三卷,“叙书契之源流,启声音之秘奥,阐周、秦诸子之微言,述魏、晋以来文体之蕃变,凡七万余言”(《国故论衡》出版广告)。
何为“国故”?考证学(朴学),如戴东原所言: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训故,有师承,有时亦傅会。晋人傅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宜平心体会经文,有一字非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 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源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 自以为于心无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谁之咎?不知者且以实践躬行之儒归焉。(《东原集》与某书)。
戴东原谓:仆闻事於经学,盖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三者,仆诚不足以与於其间,其私自持,暨为书之大概,端在乎是。前人之博闻强识,如郑渔仲、杨用修诸君子,著书满家,淹博有之,精审未也。别有略是而谓大道可以径至者,如宋之陆,明之陈、王,废讲习讨论之学,假所谓“尊德性”以美其名,然舍夫“道问学”,则恶可命之“尊德性”乎?未得为中正可知。群经六艺之未达,儒者所耻。(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
《国故论衡》上卷谈小学(即研治语言、文字、音韵、义理之学),乃入门功夫。不懂古文音训,谈什么经典。(曹聚仁《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
○上卷 小学略说
凡治小学,非专辨章形体,要于推寻故言,得其经脉,不明音韵,不知一字数义所由生。
盖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岂专引笔画篆,缴绕文字而已。苟失其原,巧伪斯甚。昔二徐初治许书,方在草创,曾未百岁,而荆舒《字说》横作。自是小学破坏,言无典常。明末有衡阳王夫之,分文析字,略视荆舒为愈。晚有湘潭王闓运,亦言指事、会意,不关字形。此三王者,异世同术,后虽愈前,乃其刻削文字,不求声音,譬喑聋者之视书,其揆一也。
○《理惑论》
《说文》录秦汉小篆九千馀文,而古文大篆未备。后人抗志慕古,或趋怪妄。余以为求古文者,宜取《说文》独体,观其会通,摄以音训。九千之数,统之无虑三四百名,此则苍颉所始造也。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今既不获远求遂古,《周礼》故书,《仪礼》古文,有《说文》所未录者,足以补苴缺遗。邯郸淳《三体石经》,作在魏世,去古犹近,其间殊体,若虞字作1596;之类,庶可宲录。旁有《陈仓石鼓》,得之初唐,晚世疑为宇文新器,盖非其实,虽叵复见远流,亦大篆之次也。【按《石鼓》不知作于何时,必云宣王所作,史籀所书,固无其征,然大致不相远。】四者以外,宜在阙疑之科。
而世人尊信彝器,以为重宝,皮傅形声,曲征经义,顾以《说文》为误。斯亦反矣!彝器之出,自宋始盛。然郭忠恕《汗简》、夏竦《古文四声韵》、王钦若《天书》,即出其间。方士诡伪,固已多矣。且轻用民力,莫如汉魏,浚深穿坚,时时间作。由晋讫隋,土均尚厉,彝器顾少掊得。下及宋世,城郭陂池之役,简于前代。而彝器出土反多,其疑一也。自宋以降,载祀九百,转相积絫,其器愈多。然发之何地,得之何时,起自何役,获自谁手,其事状多不详;就有一二详者,又非众所周见,其疑二也。古之簠簋,咸云竹木所为。管仲镂簋,已讥其侈;而晚世所获,悉是熔金,著录百数,何越礼者之多!其疑三也。祭飨庸器,非匹庶之家所有。至于戈戟刀铍,布在行伍;锜釜耒耨,用之家人,少多之剂,千万相越。然晚世所见者,礼器有余,兵农之器反寡。其疑四也。刀布势轻,失则易坠;锺鼎质重,载之及溺。所以亡国之虚,下有积钱;秦致九鼎,沦入泗水,理之恒也。自馀觯爵簠簋之伦,轻不如钱,重不如鼎,其漂流垫陷盖少,得失之分,未谕其由。其疑五也。
然则吉金著录,宁皆雁器?而情伪相杂,不可审知。必令数器互雠,文皆同体,【如丁作□、祖作且、惟作隹之类。】斯寉然无疑耳。单文间见,宜所简汏,无取诡效殊文,用相诳耀。故曰索隐行怪,吾弗为之矣。穿凿之徒,务欲立异,自庄述祖、龚自珍,好玩奇辞,文致瑑兆。晚世则吴大澄,尤憙铜器。亦有燔烧饼饵,毁瓦画墁,以相欺绐。不悟伪迹,顾疑经典有讹,《说文》未谛。迨孙诒让,颇检以六书,勿令离局,近校数家,谅为慎密。然彝器刻画,素非精理。形有屈伸,则说为殊体;字有暗昧,而归之缺泐。乃云李斯妄作,叔重貤缪,此盖吾之所未谕也。
又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而一二贤儒,信以为质,斯亦通人之蔽。按《周官》有衅龟之典,未闻铭勒。其余见于《龟策列传》者,乃有白雉之灌,酒脯之礼,粱卵之祓,黄绢之裹,而刻画书契无传焉。假令灼龟以卜,理兆错迎,衅裂自见,则误以为文字,然非所论于二千年之旧藏也。夫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积岁少久,故当化为灰尘。龟甲蜃珧,其质同耳。古者随侯之珠,照乘之宝,珕珌之削,余蚳之贝,今无有见世者矣。足明垩质白盛,其化非远。龟甲何灵,而能长久若是哉!鼎彝铜器,传者非一,犹疑其伪;况于速朽之质,易廷之器。作伪有须臾之便,得者非贞信之人,而群相信以为法物,不其傎欤!
夫治小学者,在乎比次声音,推迹故训,以得语言之本;不在信好异文,广征形体。曩令发玉牒于泰岱,探翮翼于泗渊,万人贞观,不容作伪者,以补七十二家之微文,备铸器象物之遗法,庶亦可矣。若乃奉矫诬之器,信荒忽之文,以与召陵正书相角,斯于六书之学,未有云补。拟之前代,则新垣玉杯之刻,少翁牛腹之书也。宁可与道古邪?
《理惑论》质疑:“又近有掊得龟甲者,文如鸟虫,又与彝器小异。...... 夫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从而断定“其人盖欺世豫贾之徒,国土可鬻,何有文字?”
王国维先生言及中国近代新发见之学问:中国纸上之学问赖于地下之学问者,固不自今日始矣。自汉以来,中国学问上之最大发见有三:一为孔子壁中书;二为汲冢书;三则今之殷虚甲骨文字。...... 此殷代卜时命龟之辞,刊于龟甲及牛骨上。光绪戊戌己亥间,始出于河南章德府西北五里之小屯。其地在洹水之南,水三面环之。《史记·项羽本纪》所谓“洹之南,殷虚上”者也。
王国维先生依据刻有“祀谱”之甲骨文,以“二重证据法”,纠正《史记·殷本纪》之误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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