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
我的故事对我之重要远甚于作家的故事之于作家,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是一个人的故事——不是一个虚假的人,可能的人,理想的人或非现实的人,而是一个真切、独一、鲜活的人,可惜今天的人对此的理解却不如往昔,虽然每一个人都是自然独一无二的宝贵造物,人们却依然对彼此大开杀戒。如果我们并非独一无二的人,如果我们真能用枪炮任意将他人从世上抹杀,那么讲故事将是多此一举。然而人并非仅仅作为个人而存在,他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特殊个体,永远是一个关键而奇妙的点,在这个点上,世界的万千现象纵横交错,充满不可重复的偶然。因此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重要的,永恒的,神圣的,只要以某种方式活于世上,只要顺应了自然的意愿,每一个人都是妙不可言的存在,值得我们去关注。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神都已化成了形貌,在每一个人身上,造物都在蒙受苦楚,在每一个人身上,救世主都被钉上了十字架。
今天少有人懂得什么是人。很多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死得更从容,当我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也会同样从容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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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人们从来都无法以绝对的自我之相存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变成绝对自我,有人迟钝,有人更洞明,但无一不是自己的方式。人人都背负着诞生之时的残余,背负着来自原初世界的黏液和蛋壳,直到生命的终点。很多人都未能成人,只能继续做青蛙、蜥蜴、蚂蚁之辈。有些人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然而每个人都是自然向人投出的一掷。所有人都拥有同一个起源和母亲,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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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世界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惬意的战栗叩击着我的内心,隐秘的小巷,明净的房屋和钟塔,钟声,面孔,舒适暖和的房间,神秘诡异的房间。那里有温馨的亲密,有兔子和女仆的味道,有家用药材和干菜的味道。在那里,两个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从两个极点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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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的目标便是以父母为榜样,长成光明而纯净的人,成熟和规整的人,然而在此之前,我还要跋涉一段远路,要上小学、大学,参加各种实习考试,而这条道路的路边便是那另一个黑暗的国度,我必须穿越这个世界,一不小心,我就会驻留其中,无法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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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今天我知道,在世上,最让人畏惧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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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困境。对于一般人,这正是他们的自我需求和外界环境的冲突达到巅峰的时刻,此时他们只能苦苦向前迈进。这一死而复生的经历便是我们的命运,很多人平生只有在此时才能有这样的经历——在童年的枯萎和死亡中,我们爱恋的一切都将离去,身边只剩世道的孤独和淡漠。很多人在这一关口便举足不前,终其一生痛苦地缅怀无可挽回的往日,缅怀遗失的天堂梦——而这正是所有梦幻中最可怕最要命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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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的神——缔结旧约和新约的神——虽然无与伦比,却并非那个他本欲传达给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贵、慈爱、美好、高深、感性,不错!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内容。可人们把其他这些都归结为魔道。整个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瞒得密不透风。还有,他们一边将上帝尊为万物之父,一方面却对性爱——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谈,甚至将其污蔑为妖魔外道。我并不反对世人敬拜耶和华上帝,一点都不反对。但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将一切都奉为神道,整个世界,而不是那个冠冕堂皇的伪世界!因此,我们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时还得走魔鬼之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或者,人可以创造出一个将魔鬼包容在内的上帝,在这样的上帝面前,人们不会对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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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话没有任何价值,只能让人远离自己的内心。而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人必须像乌龟一样,能完全蜷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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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我心里想着,几乎要脱口大喊。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死死盯住他的脸,盯着那张石头一样的苍白面具,我感觉到,这就是德米安!平时的德米安,与我同行,和我交谈的那个人,只是德米安的一半,这个德米安会偶尔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让自己合群,为了取悦旁人而加入我们。而真正德米安却正是这个样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动物和石塑,美丽而冰冷,死寂,却又充满不为人知、难以名状的生命力。而他身边萦绕的是一种宁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辰之长空,是孤独的死亡!
恐惧中,我感到,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身中。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我不是他的一分子,无法触及他,天涯海角也没有他离我的距离那般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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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豁然醒悟的感受让我所熟识的那些情感和乐趣都变得了无生趣,我闻不到花园的芬芳,对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堆廉价待售的旧货围绕着我,乏味无趣,书变成了纸,音乐则是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树,树叶从它身边飘落,但它毫无知觉,雨水从它一旁滴落,还有太阳和严寒,生命已缓缓缩进了它内部最私密幽深之处。它没有死,它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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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记得,酩酊大醉和大肆吹嘘是否曾有一次令我快乐,我自始至终也没有习惯喝酒,每次醉后都狼狈不堪。这一切都非我所愿。我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是因为完全不知如何面对自己。我恐惧长久的孤独,害怕心绪的各种细微、羞涩和热切的波动,害怕那常常泛起的爱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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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总是这样,每当我开始喜欢某种状态或某种梦境时,它们就会迅速枯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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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渴望的无非是真正地尝一口生活的滋味,将我的一部分投入这个世界,任它与世界发生关系或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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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并没有偶然,如果一个人务必要得到什么,并最终得到了,这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的功劳,他的意愿将他领向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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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自身的个性界定得太狭隘!我们只把那些个人的、与他者不同的东西视为个性。可我们是由世界的全部构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的身体包容了一切发展的谱系一样,可以追溯到鱼,追溯到更久远的从前,我们的灵魂中包容了所有人类灵魂的生命。一切存在过的神和魔——不管是希腊人、中国人还是祖卢人的神与魔——都同在我们心中,作为可能性,作为愿望,作为出路,它们是存在的。如果全人类都消亡,只剩下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这个孩子也终会找回万物的运行之道,他会制造出神、魔、天堂、戒律、禁忌、旧约和新约,制造出一切。”
“如果是这样,”我反驳道,“个人的价值都体现在哪里呢?既然一切都在我们心中成熟,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奋斗?”
“胡说!”皮斯托琉斯生气地喊道,“世界虽存在心中,但对此是否有知觉是另外一回事!一个疯子能说出类似柏拉图的话来,而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一个天真学生对神话关系的创造性看法,或许能和诺斯替教派和查拉图斯特拉教相提并论。但他对此毫无知觉!只要他对此没有知觉,他就只是一棵树,一块石子,最多称得上是一个动物。然而,当这种知觉开始闪出第一道微光时,他便成了一个人。在你的眼中,或许并非所有走在大街上的两腿动物都能称得上是人,虽然他们也能直立行走,生儿育女。你心里明白,其中大多数人仍是鱼羊虫豸之辈,多少人生如蝼蛄!当然,每个人其实都有变成人的无数可能,但只有他了解到这些可能性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去认识这些可能性时,他才真正拥有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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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某人时,我们所恨的其实是他跟自己的相像之处。我们缺乏的内容并不会令我们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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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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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寻找共同点,所有人都在拉帮结社,推卸命运的责任,躲进温暖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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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常疑惑,为什么很少有人会为一个理想而活着。现在我却发现,许多人,甚至所有人都能为一个理想而赴死。然而这种理想却不是个人的、自由的、选择的理想,而是集体性的、被承认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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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过许多人——他们中的某些就死在我旁边——他们切身意识到,憎恨与愤怒、杀戮与毁灭和对象并无关联。不,对象和目的一样,只是偶然的结果。原初的感情,哪怕最野蛮的感情,也并非针对敌人,他们那些血腥的作品只是内心的迸射,是分裂的心灵的迸射,那心灵想疯狂、杀戮、毁灭和死亡,以便能重生。一只巨鸟拼命从蛋里挣脱出来,蛋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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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扎伤口很痛。此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都令我很痛。但有时我会找到钥匙,遁入自身内部,在那里,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现在,我的样子跟他完全一样——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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