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拉
“我爱秀拉。但我不喜欢她。” 秀拉只听到汉娜说的话,母亲的宣言让她飞快地跑上楼。她晕头转向地站在窗口前,手指摆弄着窗帘的边缘,眼中有一种刺痛感。 引自第60页 所有人都弄清了秀拉眼睛上的胎记的含义,那不是一株带枝的玫瑰,也不是一条毒蛇,而是从一开始就给她做了标记的汉娜的骨灰。 她不穿内衣就来参加他们的教堂晚餐会,买了一碟热腾腾的食物,却只吃了几口——不欣赏任何东西,没有赞美任何人做的排骨或水果馅饼。他们相信她在嘲笑他们的上帝。 而她在镇上的女人心中激起了难以想象的愤怒——因为她只会和她们的男人睡上一次,就再也不理会他们了。汉娜曾经也是个祸害,但在某种程度上她对她们丈夫的需要无疑是对她们的一种恭维。而秀拉只是试上一次就把他们一脚踢开,连一个能让他们咽下这口气的借口都没有。于是这些女人为了伸张她们自己的正义,就对自己的丈夫加倍关爱,抚慰秀拉在他们的骄傲和虚荣上留下的伤痕。 引自第124页 秀拉是与众不同的。伊娃的蛮横乖戾和汉娜的自我放纵在她身上融为一体,而且因她自己的幻想而又有所扭曲和发展,在她的生活中,她只会发掘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让它们支配一切,她绝不认为自己有取悦他人的义务,除非他人的快乐能取悦她,她给予他人痛苦,并甘心体验痛苦,她使别人愉快,也愿意感受愉快,她的生活是一种试验——自从母亲的那番话让她飞快地跑上楼梯,自从她的责任感在那片河岸上随着河中心消失的漩涡一并消逝。前一次经历让她明白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后一次则使她相信连自己也靠不住。她没有一个中心,也没有一个支点可以让她围绕其生长。她完全没有志向,对金钱、房产或其他东西都无动于衷,对别人对她俯首听命或交口称赞缺乏欲望——她没有自我。出于这一原因,她觉得没必要去改变自己——便一味地我行我素。 引自第128页 对秀拉来说,奈尔是第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知道名字的人,也是和她一样看到了生活的狭隘之处而将其扩展至极限的人。现在,奈尔成了她们当中的一员,成了那种蜘蛛中的一只,只想着怎么织下一圈网,在阴暗干燥的角落里吊在自己吐出的蛛丝上,唯恐自己会掉下去,却不在意下面有毒蛇在吐信子。它们的眼睛紧盯着闯入蜘蛛网的不速之客,却看不见自己背上的钴蓝色,对奋力穿透它们身体上每个角落的目光一无所知。一旦为蛇的吐息所触及,它们就成了受害者,而且自知该如何扮演这一角色(就像奈尔知道作为一个被背叛的妻子该怎样表现)。但是自己坠落,噢不,那需要——要求——创新;想在跌落后意识清醒或保住一命,必须知道怎么动翅膀、怎么固定腿,最重要的是怎么彻底顺着向下的力道飞行。但保住一命可并不是她们——现在又加上奈尔——想要的结果,那样太危险。现在的奈尔属于这个镇子和镇上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们,他们的舌尖轻轻一弹,她就会被赶回自己那个干燥的小角落,高高地粘在自己所吐的蛛丝上,远离下面的毒蛇和坠落的惨剧。 引自第129页 她有生以来只说过一次谎——就是告诉奈尔她把伊娃赶出去的原因,而她能对奈尔撒谎是因为她在意她。回到家乡之后,她无法对那些老相识说:“嘿,姑娘,你看起来真不错。”因为她眼睁睁地看到岁月的煎熬已经让她们的颧骨蒙尘,昔日曾向着月亮大睁着的眼睛如今变得肮脏而迟疑,时时露出小心翼翼的忧虑神色。她们生活的天地越狭窄,臀部就越肥大。那些嫁了人的女人已经把自己封在浆洗过的棺木之内,身体两侧满是别人剥去皮的迷梦和骨瘦如柴的悔恨。那些没有男人的女人像针尖已经被酸腐蚀了的针,只剩下了永远空荡荡的针眼。那些有男人的女人,她们呼吸中的甜蜜早已被炉子和水壶榨得涓滴不剩。她们的孩子就像无关痛痒而又暴露在外的伤口,那种贴身的疼痛不因与身体血肉分离而有所减轻。她们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而秀拉知道,那双清澈而年轻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拿刀划过咽喉弧线的唯一理由。 引自第131页 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她所寻求的东西:不幸和体会深切痛苦的能力。她并非始终明了她所向往的竟是哀伤。她最初以为,性爱是制造一种独特乐趣的方式。她以为她喜欢性爱的黏腻和滑稽感;她往往会在喧闹的前戏中纵声大笑,而对那些把性爱视为健康或美好的活动的情人弃之不理。性爱的美学让她感到无聊。尽管她不认为性是丑恶的(丑恶也很无聊),她乐于把它视为邪恶的。但随着经验的逐渐积累,她意识到这种事不但不邪恶,她也不需要通过激发邪恶的念头来让自己全心投入。在性爱过程中,她发现了也需要发现优势所在。当她停止用身体迎合对方,开始坚持自己在这一行为中的权利时,力量的分子便在她的体内聚集起来,像钢屑般被吸引到一个巨大的磁场中心,形成任何东西都无法打破的一团。以一种就范的姿态躺在一个人身下,却体会着她自己持久的力量和无限的能量,这实在是天大的讽刺和奇谈。然而那团钢屑确实被打散了,崩溃了,在把它们重新聚拢的恐慌中,她从崖边纵身跳入无声之中,在下落中厉声号叫,号叫,痛苦不安地意识到事物的终结:在那飓风般的换了中心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那寂静的中心没有永恒,只有时间的死亡和孤独,那种孤独感如此深沉,甚至让这个字眼本身失去了意义。因为孤独意味着认为其他人缺席,而她在那绝望之中发现的孤寂却从不承认有其他人存在的可能。然后她会痛哭失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物的消亡而落泪:小孩丢弃的鞋,被海水泡烂的芦苇残枝,她从不认识的死去的女人在毕业舞会上的照片,当铺橱窗里的结婚戒指,小母鸡躺在大米上的尸体。 引自第131页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的纸娃娃们的头掉了下来,我花了很久才明白,就算弯下脖子,我的脑袋也不会掉下来。而在那之前,我四处走动时曾经死死地挺着脖子,害怕一阵大风或是用劲一推就会把我的脑袋弄下来。是奈尔告诉我事实的。但她错了。我遇到他时并没有死死地挺着脖子,所以就像那些娃娃一样,我的头掉了下来。” 引自第147页 “你以为我没过你那种生活,就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这个国家里的每个黑种女人在做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做什么?” “等死罢了。就像我现在这样。区别在于她们是像树桩一样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红杉那样倒下。我确实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真的吗?你拿什么证明?” “证明?像谁?姑娘,我有自己的头脑,它为我工作,也就是说,我有我自己。” “孤零零的,是吗?” “没错。但我的孤独是我自己的。而你的孤独却是别人的,是由别人制造后送给你的。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一种二手的孤独。” 引自第154页 “这就是我该做的?浪费生命来留住一个男人?” “他们值得留住,秀拉。” “他们可不如我自己值得。再说,我爱一个男人,从来不是因为他值。值不值与爱不爱没关系。” “什么才有关?” “我的想法。只有这个。” 引自第155页 “他们会爱我的。这需要时间,但他们会爱我的。在所有的老太婆都和十几岁的男孩睡过之后,在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和她们醉醺醺的叔叔睡过之后,在所有的黑种男人睡过所有的白种女人之后,在所有的白种女人吻过所有的黑种男人之后,在看守所强奸了所有的犯人之后,在所有的妓女都睡了她们的老鸨之后,在所有的同性恋都睡了他们自己的母亲之后,在所有的狗干过所有的猫、仓库上的每一个风向标都飞下屋顶压到猪身上之后……那时就会有一点剩余的爱给我。而且我会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引自第157页 “她心里算着她为我付了多少钱,一点也想不起我们用两个喉咙呼吸,却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日子。那时的我们是无价之宝。” 引自第159页 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一切如常。所有的话语和所有的微笑,每一滴泪水和每一个笑话不过是习惯的延续。 “这个太阳和我十二岁时看到的是同一个,梨树也是同一棵。即使活上一百年,我的尿还是那样涌出,我的腋窝和呼吸还是那个味道,我的头发还是从同一个毛孔里长出来。我没有什么用意。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用意。我站在那里看着她燃烧,欣喜若狂,我希望她就那样痉挛下去,不会停地跳着舞。” 引自第159页 “我一直,一直,以为我想念的是裘德。”一阵失落的空虚压上她的胸口,涌上她的喉咙。“我们是在一起的女孩。”就像在解释什么一样,她说。“噢,天啊,秀拉,”她哭着说,“女孩,女孩,女孩女孩女孩。” 她痛快地哭了出来,大声,悠长,无底也无顶,只有一圈又一圈盘旋的伤痛。 引自第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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