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数
゜静 (单纯,可爱,不切实际)
读过 今生只做红尘客:苏曼殊传
浮生如梦,一场戏的结束会是另一场戏的开始。在历史这个好戏纷呈的舞台上,有多少人的故事惊心动魄,又有多少人的故事平淡无奇。所有来过这世间的人,以及存在于这世间的物,无论哪一天从这世间抽离,都会留下些许痕迹。那个夏季,我们见证了一池莲从生长到萎落的漫长历程。那个秋季,看到一枚红叶离开枝头,以及纷飞落地的所有细节。 人的一生如同草木,春萌秋萎,我们经历了许多,可以记住的片段却那么微少。待到有一天,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不知道什么可以带走,又有什么可以留下当作是馈赠给人间的礼物。人生四季,总有太多我们阅之不尽的风景,邂逅不完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相逢是缘分,人与风景的相逢亦是缘分。缘来时就是天涯海角也会牵手,缘灭后纵是咫尺之间也无法相见。红尘渺渺,我们时常会觉得无处藏身,从这个镇到那个城,颠沛流离地过一生。落魄之时,对一株草木都要跪地乞怜,对一粒尘埃都要点头哈腰。 这个夏天,对苏曼殊来说并不短暂。他乘舟采莲,邂逅了宋代的李清照,进行了一场诗意的交谈。他结识了伶人小如意和小杨月楼,深切地感受到人生如戏的薄凉。这些日子,他时常去听戏,独自贪恋戏里的悲喜。他甚至有穿上戏服,抹上脂粉,上台去舞一段水袖,唱几段的冲动。苏曼殊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也可以写出一部戏曲,让他喜爱的伶人演绎,给那个故事一个生如夏花的开始,一个静若秋叶的结局。 这些夜晚,苏曼殊伏案写作,陪伴他的只有一盏幽淡的灯,以及窗外的清风朗月,还有那不知疲倦的蝉。他的小说《非梦记》撰成后,应包天笑之约,刊登于《小说大观》。这部小说竟是苏曼殊此生最后的作品。最喜他文中意境,云雾苍松,古寺老僧,茫茫世间,一段爱恋。“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白云无心,记不住过往的岁岁年年,人生有情,却终究还是抵不过似水光阴的滔滔东流。人生似梦非梦,想来这故事也是以别离结局,在某个多雾的晨晓,故事中的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崎岖的山道上飘然远去。 苏曼殊喜欢读汤显祖的《临川四梦》。那些梦,让他体味到人生幻灭无常,姻缘前世有定,富贵难以长久。人以为生活在梦中,就可以忘记现实里的种种苦难,却不知梦醒后,那种无边的寂寥来袭,会将你原本完好无损的心彻底撕裂。《牡丹亭》里多么美好的爱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全凭作者一支灵动的笔书写,从此,姹紫嫣红、烟波画船成了世人对一切美好的渴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更成了青春梦里一出永不谢幕的戏。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如同南柯一梦,只是南柯梦里一派雕梁画栋、蝶舞莺歌,自己的一生却飘萍浪迹、寂寥伶仃。许多人认为苏曼殊的一生过得模糊不清,他爱上漂游,沉湎于酒色。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上了清醒的当,一开始在寺院闭关修炼几个月,就已经深透知晓这个人世。悟到无处可悟的时候,他体味到内心深刻的孤独。这世上,释迦牟尼只有一个,老子只有一个,轩辕只有一个,而苏曼殊以为自己也只有一个,所以他至死都不肯辜负自己仅有一次的人生,尽管对这份自由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一枚红叶落在窗台,似在提醒苏曼殊,秋天真的到了,四季中最爱的一季就这样不期而至。香叶如火,高天洗云,松针吐翠,落日熔金。他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说过一句话,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是的,无论你是怎样一个冷血的人、罪恶的人,或是浅薄的人,都抵不住春花秋月的诱惑。苏曼殊觉得自己是一株秋天的芦苇,孤独而苍凉,他可以将世间风景看透,却没有人可以真正读懂他的心。这一生中,真正的知己是他笔下的诗句,是他画中的墨迹,是他禅房的木鱼,是日本的樱花,是江南的烟雨。 这个秋季,苏曼殊病痛缠身,秋雨打在他尚未合上的诗稿上,惊醒他朦胧的梦。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醒来之后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脱,心冷到毫无血色,曾经惊涛怒浪的旅程如今都归于平静。他住进了霞飞路医院,每天听冷雨敲窗。以往总以为生命像藤蔓一样,在岁月的墙头千缠百绕,生生不息。而今似乎明白,秋天的藤蔓也会枯萎断落,也有不能起死回生的时候。他就是那秋天的枯藤,褪去了葱绿的衣裳,光华在季节里应声而落,还给了流年。 这是苏曼殊第一次向命运低头,他之前也有过认命的想法,可都不曾真的软弱,这次是从骨子里发出的软弱声音。苏曼殊害怕住院,白色在他心里意味着圣洁,医院却给他一种死亡的征兆。在医院,他亲眼看到昨日与他谈笑风生的病友,第二天在一块白布下安静地睡去。那些被称作白衣天使的护士对他千般叮嘱,藏起了他放在枕头下的糖,熄灭了他刚刚点燃的烟。苏曼殊依旧那么任性,在病还未完全康复之时,他不听医生劝阻,毅然出院。 出院后的苏曼殊居住在新民里,和蒋介石、陈果夫同住。看到秋叶纷纷离枝,他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伤。落寞的时候,他深切地怀念在寺院的生活,虽然寡静,却让他感到安心。悲悯的佛会原谅世人所犯下的一切罪过,他慈悲的眼神可以减轻你的痛苦,让死亡不再那么悲凉。回不去了,多想回到第一次出家的海幢寺,做一个静扫落叶、种菜养花、劈柴挑水的小和尚。一个人,一颗心,在寂寞的山崖坐看云起,任世间繁华万千,他只做佛前芥子。 这些年,苏曼殊四海漂游,经历了太多的故事,只是这滔滔不尽的尘世,他又管得了多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是佛缘深,还是尘缘深,只知道,佛是他的画,尘是他的诗,两样都不能割舍。这个深秋,苏曼殊披起了袈裟,住在红尘深处,看长风寂寞、秋叶成泥。他有种预感,今生再也踏不进寺院的那道门槛,或许只能来生去倾听久违的钟声。他终究还是要转世,还是要轮回,盘点这一生,他得到的应该比失去的要多。 苏曼殊经常告诉他身边的朋友,说他可以感应自己的前世,预知自己的未来。他们相信苏曼殊是一个灵气非凡的人,却无法认同一些玄妙的说法。一个读过经卷、敲过木鱼、研究过佛法禅理的僧人,其思想自是与凡夫俗子不同。他甚至说可以预知人类的未来,可以度化世人于苦海。我们应当相信他的慈悲,甚至应该为他的慈悲而感动得落泪。只是很遗憾,他在佛前所得的那一点法力,甚至都度不了他自己。 在劫难逃。苏曼殊看过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后,用笔写下了四个字:在劫难逃。他认为命里注定要遭受的灾难是无法逃脱的。佛教认为世界有成、住、坏、空四个时期,到了坏劫,出现风、水、火三灾,世界归于毁灭,如此周而复始。人们把天灾人祸等称为“劫”或“劫数”,以“在劫难逃”谓命中注定要遭受祸害,不能逃脱。 苏曼殊病重,入住了海宁医院就医,日泻五六次,气若游丝,状甚危。孽海情天,富贵浮云,他的人生就像一首绝笔诗,用尽所有激情,写尽世间况味,清高又寥落,绝美亦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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