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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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 射雕英雄传(新修版)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yú)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咪咪的说道:“小姑娘越长越齐整了,不到十六岁,必定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觉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乎要晕倒,听得蒋太太大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的打我。我转身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後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将手指甲来掏我眼珠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一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她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眼珠!
我出力挣扎,但挣不动,只好闭上眼睛,只觉热气逼近,忽听得啪的一声,热气没了,有个男人声音喝道:“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按住我手脚的人松了手。我忙挣扎着爬起,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蒋太太的後领,将她提在半空,右手拿着那把烧红的火钳,伸到蒋太太眼前。蒋太太杀猪般的大叫:“救命,救命哪,强盗杀人啦!”蒋家几个长工拿了木棍铁叉,抢过来相救,那男子一脚一个,将那几个长工都踢出厨房,摔在天井之中。蒋太太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男子问道:“你以後还敢欺侮这小丫头吗?”蒋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爷要是不信,过几天请你过来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么有空时时来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烧瞎了你两只眼睛再说。”蒋太太求道:“老爷,请你将这小丫头带了去。我们不要了,送了给老爷,只求老爷饶了我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蒋太太摔在地下。她磕头道:“多谢老爷饶命,这小丫头送了给老爷,她卖身钱五十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那男子从衣囊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摔在地下,喝道:“谁要你送!这小姑娘我不救,迟早会给你折磨死。这是一百两银子,你去将卖身契拿来!”蒋太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张白纸文书来,左手还将蒋老爷拉着过来。蒋老爷两边脸颊红肿,想是已给蒋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气。
我跪倒向那男子磕头,谢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严峻,说道:“不用谢了,起来罢,以後就跟着我。”我又磕了头,说道:“若华以後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就这样,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我师父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他已有一个大弟子曲灵风,二弟子陈玄风,还有几个年纪比我略小的弟子陆乘风、武罡(gāng)风、冯默风。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做梅超风。
师父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师父没空时,就叫大师哥代教。大师哥曲灵风文武全才,还会画画,他教我读诗读词,解说诗词里的意思。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了,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有时目不转睛的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师哥三十岁,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过很瘦,有点像师父,也像师父那样,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只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说几句笑话,逗我高兴。他常拿师父抄写的古诗古词来教我。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几句词,是师父潇洒瘦硬的字体,用淡淡的墨写在一张白纸笺上。曲师哥一声不响的放在我正在书写的练字纸旁。我转过头来,见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异样。我轻声问:“是师父写的?”他点点头,又拿一张白纸笺盖在第一张纸笺上,仍是师父飘逸潇洒的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我脸上热了,一颗心忽然怦怦怦的乱跳。我心慌意乱,站起来想逃走,曲师哥说:“小师妹,你坐着。”我又轻轻的问:“是师父做的词?”曲师哥说:“是师父写的,这是欧阳修的词,不是师父做的。”我舒了一口气,松了下来。
曲师哥说:“据书上说,欧阳修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做了这首词,吐露了心意。他见到十二三岁的外甥女,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笑着嚷着追逐到阶下天井里。欧阳修见外甥女美丽活泼、温柔可爱,不禁动心。後来外甥女十四五岁了,更加好看了,欧阳修已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他只好「留心」,叹了口气,做了这首词。後来给人见到了,惹起了挺大风波。欧阳修那时在做大官,道德文章,举世钦仰,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其实,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份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师父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
他左手中执着一叠白笺,扬了一扬,每张笺上都写着「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他问:“小师妹,你懂了么?”我摇摇头,说道:“不懂!”他凑近了一点,又问:“你真的不懂?”我摇摇头。他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脸红?”我说:“我告诉师父去。”曲师哥脸色突然苍白了,说道:“小师妹,千万别跟师父说。师父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那么谁来教你武功呢?”他声音发颤,似乎很是害怕。我们人人都怕师父,倒也怪他不得。我说:“我当然不会去跟师父说。那有这么蠢!招师父骂吗?”曲师哥说:“师父才不会骂你呢。你来到桃花岛上之後,师父骂过你一句没有?”
真的。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我过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哪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陈师哥言语粗鲁,有时得罪师父,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陈师哥轻身功夫练得很俊,但不论他如何闪避,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不过师父出掌极轻,只轻轻一拍就算了。武师弟脾气倔强,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师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武师弟害怕了,跪着磕头求饶,师父袍袖一拂,翻他一个觔斗。武师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狈,搞得灰头土脸的,师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气了。
师父听我这样问,说道:“我不是生玄风、罡风他们的气,是他们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爷的气。”我说:“老天爷的气也生得的?师父,请你教我。”师父板起了脸,说道:“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我拉住他手,轻轻摇晃,求道:“师父,求求你,教一点儿。我不懂,你就多教点儿嘛!”每次我这样求恳,总会灵光。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我。我脸又红了,不敢瞧他的脸,只怕笺上写的又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幸好,一张张白纸笺上写的是另外一些词句:
黄老邪录朱希真词
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
我说:“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师父叹道:“唉!人总是要老的。瞧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师父头上白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我说:“师父,你坐着,我给你把白头发拔下来。”我真的伸手到师父鬓边,给他拔了一根白头发,提在他面前。师父吹一口气,这口气劲力好长,我放松了手指,那根白头发飞了起来,飞得很高,飘飘荡荡的飞出了窗外,直上天空。我拍手道:“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载难逢,真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微微一笑,说道:“超风,你尽说笑话来叫师父高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开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道:“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
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欧阳修的《定风波》词说得好:「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我说:“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师父哈哈大笑,说道:“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过了几天,我问曲师哥:“师父为什么自称黄老邪?这称呼可够难听的。师父不过大得你十来岁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师哥笑笑说:“你说师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极了,师父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说师父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申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准,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与众百姓大夥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又练成了武功,少年时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那时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师父听了不服,不断跟师祖争论,家里都说他不孝。後来师祖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家门。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应科举,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在皇宫里、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又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非圣毁贤,指斥朝廷的恶政,说该当图谋北伐,恢复故土。朝廷派了几百人马昼夜捕捉,那时师父的武功已经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这样,师父的名头在江湖上非常响亮,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个「邪怪大侠」的名号。
曲师哥说:“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九阴真经》这部武功秘笈,闹得满是腥风血雨,杀伤人无数。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绝顶的几位高手,到华山去比试武功,当时称为「华山论剑」,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阴真经》,从此谁也不得争斗抢夺,使得天下江湖上复归太平。当时参与论剑的共有五人,称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东邪」就是师父,人家又叫他「黄老邪」。「中神通」是重阳真人。论剑结果,东邪、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
我问:“大师哥,《九阴真经》是什么啊?师父本事这么大,难道那个中神通还胜得过他?”曲师哥说:“听人说,《九阴真经》之中,记载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最厉害的武功家数和练法。谁得到了这部书,照着其中的载录照练,那就能天下无敌!好在重阳真人本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这部书,也仍不过是天下第一,他为人又公道仁善,决不恃强欺压旁人,因此结果公布出来,倒人人欢喜,并没异言。小师妹,武学之道,真所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我们看来,师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胜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没有。”
师父当日随口吟几句词,「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可真说准了。师父酒醒时,我的人真不见了,随着二师哥陈玄风走了。
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两岁。他很少跟我说话,只默不作声的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脸也红了,转头走开。桃花岛上桃子结果时,他常捧了一把又红又鲜的桃子,走进我屋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响就走了。曲师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陆师弟小我两岁,武师弟、冯师弟年纪更小,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小孩子。岛上只二师哥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粗鲁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说道:“贼小妹子,我们偷桃子去。”我生气了,甩脱他手,说道:“你叫我什么?”他说:“我们去偷桃子,是做贼,你自然是贼小妹子。”我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是贼哥哥。”我大声叫:“贼哥哥!”他说:“是啊!贼哥哥要偷贼妹子了。”我没理他,心里却觉得甜甜的。这天晚上,他带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里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挣不脱,突然间我全身软了,他在我耳边说:“贼小妹子,我要你永远永远跟着我,决不分开。”
曲师哥瞧着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温柔的,那时候我已十八岁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过亲,老婆死了,还有个小女儿,而且我已经跟贼哥哥好了,只好避开曲师哥的眼光。一天晚上,贼哥哥在我房里,在我床上抱着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陈玄风!你这畜生,快给我出来!”是曲师哥的声音。贼哥哥匆匆忙忙的穿上衣服,从门里冲了出去,只听得门外风声呼呼,是曲师哥跟他动上了手。我害怕得很,大声求道:“大师哥,对不起,求你饶了我们!”曲师哥冷冷的道:“饶了你们?我饶得你,只怕师父饶你们不得。”喀的一响,什么人重重中了一掌。陈师哥大声叫道:“啊唷!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师哥道:“那还有假的?梅师妹,你说要跟师父练一辈子功夫,永远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骗师父。”陈师哥叫道:“师父不管,却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吃醋,不要脸!”我从窗里望出去,只见到两个人影飞快的打斗,我功夫不够,瞧不清楚。
忽然喀喇一声大响,陈师哥身子飞了起来,摔在地下。曲师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师父出气。今日打死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我从窗子里跳出去,伏在陈师哥身上,叫道:“大师哥饶命,大师哥饶命!”曲师哥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第二天,师父把我们三个叫去。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师父的脸,後来一转头,见到师父神气很难过,像要哭出来那样,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
陈师哥说:“大师哥见到我跟小师妹好,他吃醋,要打死我。”师父叹道:“灵风,命中是这样,那没有用的。”说着不住摇头。
我哭了出来,跪在师父面前,说道:“师父,是我不好,求你不要责罚大师哥。”师父说:“灵风,你为什么要背「何况到如今」这两句词?为什么要责问超风,说她欺骗我,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却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黄老邪跟人说话,有人偷听,黄老邪会不知道吗?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我有什么气要出?要出气,难道我自己不会?我可没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玄风,超风,你们出去!”就这样,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曲师哥的两根腿骨,向众同门宣称:“曲灵风不守门规,以後非我桃花岛弟子。”命哑仆将他送归临安府。
从此以後,师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陈师哥说话,再不传我们功夫。他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师母年纪很轻,和我同年,我们两个都属猴。师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样,怪不得师父非常爱她,常带她出门。师母不会武功,但挺爱读书写字。有一次中秋节,师母备了酒菜,招众弟子过中秋。师父喝得大醉,师母进厨房做汤,师父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罢?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
师母比我还小几个月,是十月份的生日。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说:“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师父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听得流了眼泪,说道:“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见到他很开心,众弟子个个为他高兴。”师母说:“这次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们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
我将这番话跟贼师哥说了,他说:“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我竭力反对,说要去禀告师父。这贼师哥当真胆大妄为,当晚就去将经书偷了来,可是只偷到一本。
师父这些日子中,老是抬起了头想事,两只手的手指不住扳动,我看也不是想着作诗填词。我跟陈师哥说起,他说师父得到了《九阴真经》,正在细想经上的功夫。师父这些日子中没教我们功夫,甚至话也不大说,满腹心事似的。我瞧他头上白头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心里很为他难过。陈师哥说,那天晚上,他见到师父手里拿着一本真经的抄本,走向试剑亭,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什么,仰起了头。陈师哥对面走来,叫了声“师父!”师父似乎没见到他,也好像没听见,自管自的笔直向前走去。陈师哥忙避在一旁,走向师父的书房,悄悄进去,见到真经的抄本便放在桌上,不过只有一本,另一本师父手里拿着。只因为师父思索经上的功夫想得出了神,陈师哥才能钻空子,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偷了来。否则师父这么精明能干,陈师哥怎偷得到手?
他还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说什么也不肯了,说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贼师哥说:“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么好?”我说:“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
贼师哥害怕得很,当晚我们就离开了桃花岛,乘海船去了普陀山,在海边的一个岩洞中躲了起来。接连几天,他翻看真经的手抄本下卷,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我见手抄本上的字迹是师母写的。贼师哥说:“咱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法?”我说:“回去桃花岛!”师哥说:“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再去桃花岛?”我们不敢在普陀山多耽,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得一个月,我们乘船去了中土,在庆元、上虞、百官、馀姚这些地方东躲西藏的躲了几个月,逃到了临安、嘉兴、湖州、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我们白天躲在船里,紧紧上了门板,师父、师弟他们再也见不到我们,也不会让曲师哥撞上了。
我跟师哥两个一起翻看经上的功夫。真经上写满了各种厉害的武功,开头就是「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经上写明了这两门功夫的练法和破法。经上说:「此二功不必以内功为根基,以外功入手亦可。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此二功之谓也。」师哥和我大喜,就起始练了起来。练这两门功夫,要杀活人来练。我跟师哥说了,我们就去上虞蒋家村,从那恶毒妇人蒋太太起始,将蒋家村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都练作了白骨骷髅。我想起师父相救的恩情,心里很难过。师哥问明之後,忽然大大喝醋,怪我不该想念师父。练到後来,经上的功夫都要以内功为根基。但扎根基、练内功的诀窍全在上卷之中。经上功夫属于道家,与师父所教的全然不同,我们这可练不下去了。师哥说:“有志者,事竟成!”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也跟着练。他练手掌上的功夫,给我去打造了一条镀银钢鞭,用来练“白蟒鞭”。他说没送过定情的表记,没送过成亲的礼物给我,就送一件华丽的兵器。我们那时挺有钱了,哈哈,练成了高明的武功,抢大户、劫官府还不手到拿来,要多少有多少。
《九阴真经》下卷上记的全是武功法门,贼汉子练功练不下去,老是说要去偷真经上卷。我说去桃花岛也好,咱们先把下卷还给师父师娘。师哥说:“下卷中的功夫还没练成呢!有些功夫注明「五年可成」、「七年可成」、「十年初窥门径」,咱们不必理会,像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这些功夫,虽没上卷中所教的内功根底,硬练也练得成,而且快速可成。你的白蟒鞭练得怎样了?”我说:“马马虎虎,现下还用不上,总得再有一年时光。”
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这些阴毒功夫,我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他们不断来围攻我们夫妇。我们拚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他们口中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还不是想抢夺我们手里的真经。不过,师门所授的挑花岛功夫本来也就十分了得,我们二人单以桃花岛武功,就杀得那些狗子们望风披靡,叫我们是什么「黑风双煞」,那真难听,该叫「桃花双煞」才是!後来围攻的人越来越强,我夫妇武功高了,名声大了,但渐渐抵挡不住了。这样心惊胆战的过了两年,我独个儿常常想,早知这样,盗什么劳什子的真经,还不如安安静静的在桃花岛好,可是陈师哥跟我这样,师父也知道了,我们有脸在桃花岛耽下去吗?又怕曲师哥回岛。
又听说,当年师父为了我们二人盗经叛逃而大发脾气,陆师弟、武师弟两人劝告时又出言不慎,师父狂怒之下打断了他们脚骨。冯师弟又说:“背叛师父的只陈师哥、梅师姊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陆、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师父大怒,喝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木杖一震之下,把冯师弟的脚骨也打断了。
三个师弟都给赶出桃花岛,後来这话便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黄老邪当真够邪。我听得传言说师父说道:“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不由得心如刀割,真想去跪在师父、师母面前,任由他们处死,以赎我的罪业。所以师哥说要再去桃花岛,我并不阻止,我想去再见师父一面。师哥说,这些狗屁英雄老是阴魂不散的追寻咱们,迟早会让师父听到风声,要是师父也来追寻,咱们准没命了。只要上卷到手,咱们去蒙古、去西夏,逃得远远的,千里万里之外,谁也找不到。我想也真不错,于是甩出了性命,决意再去桃花岛。反正倘若不去,迟早会送了命,死在师父手下,一了百了,倒也心安理得。
一天夜里,我们终于上了桃花岛。刚到大厅外,就听得师父在跟人大声吵嘴,他说:“不通兄,我没拿你的真经,怎能要我交还?”我想师父说话不客气了,当面叫人家「不通兄」。我和师哥凑眼到窗缝中瞧去,只见跟师父说话的是个留了长胡子的中年男子,年纪比师父大些。
我和师哥凑眼到窗缝中瞧去,只见跟师父说话的是个留了长胡子的中年男子,年纪比师父大些。他倒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黄老邪,你作事向来邪里邪气,谁信得过你啊。”师父说:“我黄老邪之邪,是非圣非贤,叛君背祖,是不遵圣贤之教,不奉君父之尊,于「礼义廉耻」这四字上,没半分亏了。我说过没拿你的真经,就是没拿。就算拿了,凭我黄老邪的所学所知,也不屑来练你全真教狗屁假经上的臭功夫。”那人呵呵笑道:“是真是假,出手便晓。黄老邪,咱哥儿俩来玩玩,瞧你练过《九阴真经》的功夫没有。”他站起身来,等师父也离椅站起,便左手出拳,向师父打去。师父还以一招「桃华落英掌」。两人这一动上手,但见烛影飘飘,身法快速。我向师哥瞧去,他也正回头瞧我,两人都伸伸舌头,这样高明的武功,我们可从来没见过。
我拉拉师哥的衣袖,打个手势,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师父给一位大高手缠上了,一时脱不了身,正好去他书房盗真经的上卷。师母不会武功,我们决不伤她,也决不惊吓她,我只向她拜上三拜,以表感恩,抢了经书便走。可是师哥瞧得着了迷,说什么也不肯走。他後来说,他想师父跟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动手过招,到头来必定会使《九阴真经》的武功,就算师父真的没学过,那长胡子定也会使,亲眼见到两大高手过招印证,可比单瞧书本上的字句描述好得多了。他舍不得走,我也就不敢自己一个儿去,凑眼到窗缝中再去看,只见师父的身子好似在水上飘行那么滑来滑去,只是闪避而没进招。那「不通兄」的招式也异常巧妙古怪。只见师父一滑,退到了窗边,那长胡子左手挥掌拍来,师父一矮身,蓬的一响,长胡子这一掌拍开了长窗,我忙闪身在旁。师父一瞥之下,见到我的长头发,怔了一怔,叫道:“超风!”身法稍缓,长胡子的右掌同时拍到,师父似乎闪避不及,这一掌拍上了他肩头。师父一个踉跄,右足稍跪,连出两指,嗤嗤声响,「弹指神通」弹中了长胡子的双腿,那长胡子委倒在地,滚开了站不起身。
师父嘿嘿一笑,说道:“超风,师父不练九阴真经,只用弹指神通,还不是赢了他!你来干什么?”我跳起身来,跪在师父面前,哭道:“师父,弟子对你不起,是瞧你老人家和师母来着。”师父凄然道:“你师母过去啦!後面便是灵堂。”他伸手向後面一指。我只吓得头脑中一片混乱,奔向後进,只见天井之後的厅中,赫然是座灵堂,中间一个牌位,写着“先室冯氏之灵位”。我跪下来拜倒,痛哭失声。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两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么?
师父站在我後面,我听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陈师哥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听得师父的话声远远传过来:“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
我和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一成,就是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咱俩又怎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当然不对,然而也能练成。我说:“师父叫我们不可练经上武功。”陈师哥说:“有师父这样高的功夫,自然不必练经上武功。我们有么?不练行么?”
我二人把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也练了七八成,此後横行江湖,「黑风双煞」名头越来越响。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
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有时也练「白蟒鞭」。他说这是可以速成的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打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疼痛,又麻痒,最难当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我运气抵御毒质,爬在地下,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师哥死了。那是报应,这柯镇恶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他要报仇。
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好师哥说:“小师妹,我以後不能照顾你啦。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他最後的话。“哼,他不照顾我了,我小心来干么?”他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里,“唉,眼睛盲了,还看得见么?”我把抄本收入怀中,我虽没用,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总有一天,我要去还给师父。
忽然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好师哥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也没追来。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
我在雨里狂奔。好师哥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後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哥哥,你真的死了么?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短剑,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什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哥哥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哥哥,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短剑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罩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短剑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
想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贼哥哥,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要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我在沙漠中挖了个坑,把师哥的尸身埋在里面。我瞎了眼睛,每日里单是寻找饮食也难得很,只好向人乞食。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是个瞎女子可怜,倒肯施舍牛乳、牛羊肉、面饼给我。就这样,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几年。这一天,我在山洞里练功,忽听到大队人马经过,说的是大金国女真话。我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後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後花园给他们扫地,在後园中找到一个废置了的地窖,就住在那里。晚上偷偷练功夫,这样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後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聪明。我教得高兴起来,什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摧心掌也教,但要他发了重誓,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了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可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的男师父。
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允。王爷宠爱他得很,什么事都依他。贼汉子的坟,当然不必祭了。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唉!运气真不好,全真七子竟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毫不使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
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给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後,我躲在地窖里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真气到了长强穴之後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
我向来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窖里了。哼,那是贼哥哥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给贼哥哥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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