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警察带着他走进房去,里面只有一个穿解放装的年轻女人站在灯光下。
黄绢两只手拉着他,微笑着向他脸上望去。她眼睛里异样的光变成泪水,流溢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做梦,而这梦已经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他可以觉得它颤抖着,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里。
“你怎么能够来?”他轻声说:“我以为一概不准接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她低声说,她向门口的两个警察微微瞟一眼。
两个警察闲闲地负着手站在那里,斜伸着一只脚,很耐心地,像是预备久立的神气,并且故意向空中望着,表示不干涉他们谈话。
这样优待,刘荃实在不能相信。他紧紧地抱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能够让你来。不然我总当是做梦。”
她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地说了声:“是戈珊。她很帮忙。”
刘荃没有想到戈珊竟这样神通广大,尤其觉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这样大量,竟去替黄绢设法取得“特别接见”的权利,让他们见这一面。她对他的这一片心,实在是可感。虽然追根究底,这一次的事还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过失。
“你怎么样?”黄绢轻声问。“还好吧?”她胆怯地抚摸他的肩膀与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体伤痕。
“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什么。”
黄绢偎在他身边,恋恋地望着他的脸。“你又跟我认生了。”
“怎么?”
“又像我们在那下雨天看黑板报的时候,”她低声说。
刘荃笑了。于是他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就热烈地吻她。她今天很奇怪,她那样迫切地抱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过来,但是一种永久的寂静与死亡已经沁进她的肌肉里。他彷佛觉得他是吻着两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着一朵白玫瑰,花心里微微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
“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我也不记得了,”刘荃微笑着说。
警察突然开口向刘荃说:“喂,得走了!时候已经过了。”
但是黄绢紧紧地抱住他,她的眼泪流了一脸,她疯狂吻着他的眼睛和嘴。她又像一个石像苦痛地挣扎着要活过来,一个冰冷的石像在凄迷的烟雨中。“刘荃!” 她哽咽着说:“刘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她从前不是不许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她认为这话是不祥的,彷佛他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刘荃像触了电似的,站在那里呆住了。她这是太明显地表示他们从此永别了。
“走走!”两个警察走上来拉他,刘荃本能地就扳开了黄绢的手,很快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被这些人横拖直曳。
警察又把他押回原来那间黑暗的房间。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