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分岔的花园
>> 对于那些诺斯替教派信徒来说,有形的宇宙是个幻影,后者(说得更确切些)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 >> 我现在掌握的是一个陌生星球整个历史庞大而有条不紊的片段,包括它的建筑和纸牌游戏,令人生畏的神话和语言的音调,帝王和海洋,矿物和飞鸟游鱼,代数学和火焰,神学和玄学的论争。这一切都条分缕析、相互关联,没有明显的说教企图或者讽刺意味。 >> 最初以为特隆只是一团混乱,一种不负责任的狂想;如今知道它是一个宇宙,有一套隐秘的规律在支配它的运转,哪怕是暂时的。 >> 我认为那里通体透明的老虎和血铸成的塔也许不值得所有的人继续加以注意。我斗胆利用几分钟的时间来谈谈特隆的宇宙观。 >> 那个星球上的民族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语言和语言的衍生物——宗教、文学、玄学——为理想主义创造了先决条件。在特隆人看来,世界并不是物体在空间的汇集,而是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互不相关的行为。它是连续的、暂时的、不占空间的。 >> 没有名词,但有无人称动词,由单音节的、具备副词功能的后缀或前缀修饰 >> 举例说:没有与“月亮”相当的词,但有一个相当于“月升”的动词。“河上生明月”在特隆文里是hlör u fang axaxaxas mlö,依次说则是“月光朝上在后长流”(苏尔·索拉尔把它简化译成“上后长流月”)。 >> 只说“圆暗之上的空明”或者“空灵柔和的橘黄”或者任何其他补充。 >> 北半球的文学(如同梅农的现存世界)有大量想象的事物,根据诗意的需要可以随时组合或者分解。有时候完全由同时性决定。有的物体由两个术语组成,一个属于视觉性质,另一个属于听觉性质:旭日的颜色和远处的鸟鸣。这类例子还有许多:游泳者胸前的阳光和水,闭上眼睛时看到的模糊颤动的粉红色,顺着河水漂流或者在梦中浮沉的感觉。这些第二级的物体可以和别的物体结合;通过某些缩略后,结合过程无穷无尽。有些诗歌名篇只有一个庞大的词。这个词构成作者创造的“诗意物体”。不可思议的是,谁都不信名词组成的现实,因此诗意物体的数量是无限大的。特隆的北半球的语言具备印欧语言的所有名词,并且远不止这些。 >>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特隆的古典文化只包含一个学科:心理学。其余学科都退居其次。我说过,那个星球上的人认为宇宙是一系列思维过程,不在空间展开,而在时间中延续 >> 特隆人不懂得把前者和后者相提并论,前者只是某些状态的特性,后者则是宇宙的地道的同义词。 >> 换一句话说,他们不懂得空间能在时间中延续。看到天际的烟雾,然后看到燃烧的田野,再看到一支没有完全熄灭的雪茄,被认为是联想的例子。 >> 特隆人认为那种联系是主体的后继状态,不能影响或阐明前面的状态。 >> 它的体系多得不胜枚举,结构令人愉快,类型使人震惊。特隆的玄学家们寻求的不是真实性,甚至不是逼真性,他们寻求的是惊异。他们认为玄学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知道所谓体系无非是宇宙的各个方面从属于任何一个方面 >> 目前不能确定;将来并不真实,只是目前的希望;过去也不真实,只是目前的记忆。 >> 有一个学派宣称,我们在这里睡觉时,在另一个地方却是清醒的,因此每一个人都是两个 >> “找到”和“遗失”两个动词含有逻辑错误,把未经证明的判断作为证明命题的论据,因为它们假设了最初九枚和最后九枚钱币的同一性。 >> 他推测主体只有一个,那个不可分的主体即是宇宙中的每一个人,而这些人则是神的器官和面具。甲是乙,又是丙。丙之所以发现三枚是因为他记得甲遗失了钱币;甲之所以在走廊上发现两枚钱币是因为他记得其余的钱币已经找到……第十一卷说明决定那种唯心主义泛神论彻底胜利的主要理由有三:第一,对唯我主义的扬弃;第二,保存了科学基础的可能性;第三,保存了神道崇拜的可能性。 >> 视觉几何和触觉几何。后者相当于我们的几何学,从属于前者。视觉几何的基础是面,不是点。这种几何学不承认平行线,宣称人在移动位置时改变了他周围事物的形状。特隆算术的基本概念是不定数。他们强调了在我们的数学里用>和<符号表示的大小概念的重要性。他们断言运算过程能改变数量的性质,使它们从不定数变为定数 >> 虚构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情节,衍生出各种可能想象的变化 >> 在特隆最古老的地区,复制泯灭的客体的现象并不罕见。两人寻找一支笔;前者找到了却不做声;后者找到了第二支笔,真实程度不亚于第一支,但更符合他的期望。那些第二级的客体叫作“赫隆尼尔”,比第一级的长一些,虽然形状不那么好看 >> 有条不紊地制作“赫隆尼尔”(第十一卷里是这么说的)对考古学家们的帮助极大,使他们有可能对过去提出质疑甚至修改,使过去也像将来那么有可塑性了。 >> 特隆的事物不断复制;当事物的细节遭到遗忘时,很容易模糊泯灭。门槛的例子十分典型:乞丐经常去的时候,门槛一直存在,乞丐死后,门槛就不见了。有时候,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 器皿中有一个神秘的罗盘,像一只睡着的小鸟那样微微颤动。公主以前没有见过。蓝色的指针竭力指向有磁力的北极;金属外壳有个凹面;表盘上的字母是一种特隆文字。那是虚幻世界对真实世界的第一次侵入。 >> 死者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他“从边界那面来的”。在特隆的某些宗教里,那种沉重非凡的小圆锥体(制作它们的金属不是这个世界所有的)是神的形象。 >> 那时候,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将会在地球上消失。世界将成为特隆。我并不在意,我仍将在阿德罗格旅馆里安静地修订我按照克维多风格翻译的托马斯·布朗爵士的《瓮葬》的未定稿(我没有出版它的打算) 引自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 假如他不再梦到你……《镜中世界》 >> 他知道紧接着的任务是睡觉做梦。午夜时分,他被凄厉的鸟叫声吵醒。地上零乱的光脚板印、一些无花果和一个水罐,说明当地人已经偷偷来看过,但不敢惊动他,他们祈求他庇护,或者怕他的魔法 >> 那些梦境起初是一片混乱;不久后,有点辩证的味道了。外乡人梦见自己在一个环形阶梯剧场中央,剧场和焚毁的庙宇有相似之处:阶梯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不声不响的学生;学生们的脸离现在有几个世纪,高高挂在云端,但仍清晰可辨。他给他们讲授解剖学、宇宙结构学、魔法。一张张的脸专心致志地听课,努力作出得体的回答,似乎都知道考试的重要性,考试及格就能让他们摆脱虚有其表的状况,跻身真实的世界。那人无论在梦中或在清醒时都在思考那些幻影的答题,不放过一个企图蒙混过关的学生,同时从某些困惑中发现可以造就之材。他在寻找值得参与宇宙的灵魂。 >> 他让那幻想的庞大学院永久停课,只留一名学生。那孩子沉默,忧郁,有时不听话,瘦削的脸庞同他的老师相似。 >> 他下午在河里沐浴净身,膜拜星宿神祇,用标准发音念出一个强有力的名字,然后入睡。他几乎马上梦见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 有一夜,他故意不做梦:然后再捡起那颗心脏,呼唤一颗行星的名字,开始揣摩另一个主要器官的形状。不出一年,他到达了骨骼和眼睑。不计其数的毛发或许是最困难的工作。他在梦中模拟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少年,但是这少年站不起来,不能说话,也不能睁开眼睛。夜复一夜,他梦见少年在睡觉。 根据诺斯替教派的宇宙起源学说,造物主塑造了一个红色的、站不起来的亚当;魔法师花了那么多夜晚塑造出来的梦中的亚当,同那个泥土捏的亚当一样笨拙、粗糙、原始 >> 那晚,他第一次吻了少年,派他穿过荆棘丛生的森林和沼泽到河下游另一座荒废的庙宇去。此前(为了永远不让他知道他是个幻影,而让他以为自己是同别人一模一样的人),他让少年彻底忘掉这些年的学习。 >> 夜里他不做梦了,即使做梦,也像普通人那样。他隐约感到宇宙的声息和形状:那个不在眼前的儿子从他逐渐衰退的灵魂汲取营养。他生活的目的已经实现,一直处于某种狂喜之中。 >> 火神庙宇的废墟再次遭到火焚。在一个飞鸟绝迹的黎明,魔法师看到大火朝断垣残壁中央卷去。刹那间,他想跳进水里躲避,随即又想到死亡是来结束他的晚年,替他解脱辛劳的。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引自 环形废墟 >> 我回忆相似的沧桑变幻时却不需要投生轮回,甚至不需要假冒欺骗。 >> 我从彩票强有力的意向中得知一个不懂占星学的人观察月亮时领悟的东西。 >> 谁都知道巴比伦人热衷于逻辑甚至对称。吉利的号码用叮当响的钱币支付,不吉利的号码用监狱里的日日夜夜折合,这种现象不合情理。 >> 但是尽管富人反对,巴比伦老百姓的目的终于实现。人民的慷慨要求得到充分满足。首先,公司被迫承认公众权利。(考虑到彩票发行新办法的广泛性和复杂性,由公司统一经营还是必要的。)其次,彩票改为秘密、免费、普遍发行。取消收费出售办法。 >> 在多数情况下,知道某些幸福只是偶然的机遇会减少幸福的魅力 >> 他们雇用了占星术士和间谍去调查每个人内心的希望和恐惧 >> 难以置信的是,背后议论不少。公司处事一贯谨慎,并不正面回答。它在一座废弃的制造假面具的工厂涂抹了一段简洁的文字,如今已收入《圣经》。这段说教指出彩票是世界秩序中插进的一种偶然性,承认错误并不是驳斥偶然性,而是对它的确证。还指出,那些石狮子和圣洁的容器虽然未被公司否认(公司不放弃参考的权利),它们的作用是没有正式保证的。 这个声明平息了公众的不安。 >> 巴比伦人生性不爱投机。他们尊重偶然性的决定,捧出自己的生命、希望和惊恐,但从未想到要调查其扑朔迷离的规律和揭露规律的旋转星体。 >> 事实上抽签的次数是无限大的。任何决定都不是最终的,从决定中还可以衍化出别的决定。无知的人以为无限的抽签需要无限的时间;其实不然,只要时间无限地细分就行,正如著名的乌龟比赛的寓言所说的那样。这种无限的概念十分符合偶然性的错综复杂的数字和纯理论派酷爱的彩票完美典型…… >> 一种猜测恶毒地暗示说公司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我们生活中的神圣的混乱纯属遗传和传统;另一种猜测认为公司是永恒的,声称它将持续到最后一位上帝消灭世界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还有一种猜测说公司无所不能,但干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鸟鸣、铁锈和灰尘的颜色、破晓时的迷糊等等。再有一种猜测借异端创始人之口说公司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还有一种同样恶劣的说法认为肯定或否认那个诡秘的公司的存在无关紧要,因为巴比伦无非是一场无限的赌博。 引自 巴比伦彩票 >> 宇宙(别人管它叫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 >> 人们往往根据那面镜子推测图书馆并不是无限的(果真如此的话,虚幻的复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却幻想,那些磨光的表面是无限的表示和承诺 >> 只要把我颤抖的手写在一本书封面上的笨拙的符号,同书中准确、细致、漆黑和无比对称的字母作个比较,就能看出神人之间的距离有多么大了 >> 用无限重复变化的例子加以说明的综合分析的概念。一个聪明的图书馆员根据那些例子可以发现图书馆的基本规律。那位思想家指出,所有书籍不论怎么千变万化,都由同样的因素组成,即空格、句号、逗号和二十二个字母。他还引证了所有旅人已经确认的一个事实:在那庞大的图书馆里没有两本书是完全相同的 >> 当人们听说图书馆已经收集齐全所有的书籍时,首先得到的是一种奇特的幸福感。人们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完整无缺的秘密宝库的主人。任何个人或世界的问题都可以在某个六角形里找到有说服力的答案。宇宙是合理的,宇宙突然有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 dhcmrlchtdj 这些字母,在它的某种秘密语言里如果不含有可怕的意义,我就不可能加以组合。任何一个音节都充满柔情和敬畏;在那些语言里都表示一个神的强有力的名字,不然谁都不可能发出它的读音。开口说话就会犯同义重复的毛病 >> 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有了那个美妙的希望,我的孤寂得到一些宽慰。 引自 通天塔图书馆 >> 因为我已经实现了一个谁都不会说是冒险的计划。 >> 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我就是那样做的,我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临。列车在两旁的梣树中徐徐行驶,在荒凉得像是旷野的地方停下。没有人报站名。“是阿什格罗夫吗?”我问月台上几个小孩。“阿什格罗夫,”他们回答说。我便下了车。 >> 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象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象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越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我这么想着,来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从栏杆里,可以望见一条林荫道和一座凉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难以置信;乐声来自凉亭,是中国音乐。正因为如此,我并不用心倾听就全盘接受了。我不记得门上是不是有铃,是不是我击掌叫门。像火花迸溅似的乐声没有停止。 >> 彭㝡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 >> 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我还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间的那一夜,山鲁佐德王后(由于抄写员神秘的疏忽)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有可能又回到她讲述的那一夜,从而变得无休无止 >> 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 >> 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 >> 显而易见,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 我又感到刚才说过的躁动。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黄黑二色的花园里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像塑像似的强大,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德·马登上尉。 >> 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 引自 小径分岔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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