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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们不需要其他世界。我们需要的是镜子。我们不知道该拿其他世界来做什么。一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它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窒息。我们渴望找到自己理想化的形象:它们必须是比我们的地球更完美的地球,比我们的文明更完美的文明。我们期望在其他世界身上找到我们自己原始过去的影子。与此同时,有些另一面的东西我们却拒绝承认,拼命辩驳。归根结底,我们从地球上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美德的精华,并不仅仅是人类的英雄典范!我们来到这里,带来的是我们真正的自我,而当对方向我们展示出事实真相时,也就是我们闭口不谈的那部分,我们便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科学所关心的只是事情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事情发生的原因。
具有遗传性的原生质便是‘拥有记忆’的原生质。它把这些包囊从我们身上拿去,将其记录下来。
我们大脑中所包含的有关某人信息的一种物质化投射产物。
这些形体,而不是其他别的形体。它所选择的是那些最持久、和其他记忆相隔最远的记忆痕迹。当然,任何记忆都不是完全孤立的,所以在‘复制’过程中,碰巧在其附近的其他记忆的残留物也会被包括在内,或者说,也可能会被包括在内。因此,有时这个新来者会表现出比它所复制的那个真人本来应该知道的还要多的知识……
在一个模仿体“高兴”的日子里观察它(确切地讲,真正高兴的应该是碰巧在它上面的研究者),对一个人来讲可能是一种终生难忘的经历。这时它往往会经历一种“创作爆发期”,并开始制造一件非凡的超级作品。在此期间,它会以外部形体为基础,造出它自创的各种变体,各种比原物更为复杂的形式,甚至会造出其“形式化延续体”,用这种方式自娱自乐,一弄就是好几个小时,令抽象派画家欣喜不已,同时又让那些试图理解这些过程的科学家深感绝望,因为他们的努力往往徒劳无功。
在研究工作的早期,科学家们一下子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模仿体身上,把它们当成了索拉里斯海洋的完美核心,以为人们渴望已久的星际文明接触将会在这里发生。但人们很快就发现,根本就没有实现接触的可能,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对形状的模仿,没有任何其他结果。
众所周知,任何方程都可以用高等几何的形象语言来表达,并可以构造出一个与其等价的立体图形。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称体是罗巴切夫斯基锥体和黎曼负曲率面的亲戚,但由于它的复杂程度令人无法想象,因此只能算是很远的远亲。它占据着好几立方英里的空间,代表的是一个完整数学系统的展开形式,而且这种展开还是四维的,因为方程中的某些关键系数是以时间来表达的,也就是说,是通过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来表达的。
想象一座地球上巴比伦鼎盛时期的古老建筑,假设它是用一种有生命、有反应和演变能力的物质建造而成。它的建筑风格流畅地经过一系列不同的阶段,首先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建筑形式,接着它的柱子开始变得细如秸秆,穹顶渐渐失去了重量。它高高升起,越来越尖,拱门变成了陡峭的抛物线,最终折叠在一起,向上飞升。哥特式建筑就这样出现了,并开始成熟、老化,渐渐化为其后期形式,先前的陡峭严峻被生机勃勃的狂乱爆发所替代,于是巴洛克风格的修饰过度在我们眼前愈演愈烈。如果我们将这个过程继续下去,而且一直将这个不断变化的结构看作是一个生物的不同成长阶段,那么我们最终将会看到航天时代的建筑风格,同时也许离理解对称体本质这一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一个人只能同时留意很少的几样东西,我们只能看到此时此刻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如果要想象多个同时进行的过程,不管它们如何密切相关,如何相辅相成,都是我们力所不及的。即使是在相对简单的现象面前,我们也有这样的体验。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含义丰富,几百个人的命运则难以领会,而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人的经历基本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称体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它内部,到处都是增生繁衍,是如雪崩一般蜂拥而至的诞生,是无穷无尽的塑造过程。与此同时,每一样被塑造的东西本身也在塑造着别的东西,而对我们所在之处发生的变化最为敏感的,是远在数英里之外、相隔好几百层的对称体另一端,可以说比含羞草对触摸还要敏感。在这里,每一个暂时结构都有其自身之美,这种美不须依赖视力而得以实现,对所有其他同时出现的结构而言,每一个暂时结构既是共同创造者,又是乐队指挥,而反过来它们也在对它进行塑造。这的确像是一首交响曲——不错,但这是一首自我谱写同时又自我扼杀的交响曲。
在没有人类的地方,也就不存在人类可以理解的动机。为了继续进行预定的研究计划,我们要么必须消灭自己的思想,要么必须消灭它们的物质体现。前者我们力不能及,后者则过于像是谋杀。”
人类已经着手与其他世界、其他文明相接触,却还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犄角旮旯,自己的死胡同和竖井,还有自己被堵起来的黑乎乎的门户。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渐黑的天空,凝视着满天的星斗,它们就好像地球上群星的鬼影。刚才我脑中乱作一团的思绪渐渐被一种空虚所代替,接着,在这片空虚中出现了一个无言的念头,既无动于衷,又确信无疑,那就是,在我心灵深处我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我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甚至连鄙视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现在他们需要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一个有足够的勇气、敢于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的人。但大多数人把这种勇气看作是一种普普通通的懦弱,因为它是一种退却,你知道吧,是放弃,是一种为人不齿的逃避。仿佛值得尊敬的做法就是硬着头皮往前走,陷入一片泥潭,在你不理解而且永远都不会理解的东西里活活淹死。
能力非凡且个性坚强的人降生的频率多少是恒定的,只是他们的选择不均匀。
即使是看上去最为抽象、最具有理论高度、最数学化的科学成就,实际上距离我们对周围世界的那种史前的、基于粗糙感官的、拟人化的理解也只有不过一两步之遥。无论是在相对论和力场定理的公式里,还是在超静态理论和统一宇宙场的假说中,格拉滕斯特伦都能感觉到人体的痕迹,所有这一切全都来源于我们的感官存在,我们的生物体结构,以及人类动物生理的种种局限性和弱点,并且是它们的直接结果。因此他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在人类与非人类、非人形生物文明之间,都不可能有所谓的“接触”。
他们声称这片海洋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一个自我封闭的生物”,在一种反复萎缩的过程中失去了它以前的感觉器官,就好像它对外部现象和物体的存在一无所知,封闭在一个巨大思想洪流的旋涡之中,而这些思想的居所、摇篮和创造者就是那道在两颗太阳照耀下打着旋的深渊。
索拉里斯学是太空时代的宗教替代物,是一种披着科学外衣的信仰。接触,这个我们努力争取的目标,就像圣徒相通或救世主降临一样含糊不清。星际探索是方法论公式掩盖下的礼拜仪式,研究人员的谦恭劳作实际上等于是期待着圆满的结局,期待着天使的报喜,因为在索拉里斯和地球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桥梁,也不可能存在任何桥梁。
这些“信徒”们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这种更具有诗意而非科学价值的启示,根本不是,因为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等待着的实际上是一种能够解释人类本身意义的“启示”!因此,索拉里斯学是早已死亡的神话留下的遗腹子,是人们如今已没有勇气大声宣扬的神秘渴望所绽放出的最后一枝花朵,而埋藏在这座大厦地基深处的奠基石则是对救赎的渴望……
作为一个牢固的记忆痕迹,它是一种蛋白质结构,就像是精子的头部,或是卵子。归根到底,大脑里并没有任何文字或情感之类的东西,一个人的记忆是用核酸语言写在大分子异步晶体上的图像。因此,它取走的是我们大脑中刻得最清晰、藏得最深的印记,最完整、最深刻的印记,你明白吗?但它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具有着什么样的含义。
每一种宗教里的神都是有缺陷的,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着人类的特征,而且还被放大了。
在这个生命形态萌芽、成长和扩散的过程中,在它每一个单独的行动和所有行动的整体当中,都表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谨慎但又丝毫不胆怯的天真。当它意外地遇到一个新的形状时,它会立刻狂热地试图了解它,接纳它。然后,在半途中,当它即将跨越由某种神秘法则规定的界限时,它就会悄悄退缩。这种机敏的好奇心和这个伸至天际的庞大身躯真是格格不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它宏大的存在,它强大而绝对的沉默,在海浪中犹如均匀的呼吸。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物质生命,受着生理学和物理学法则的支配,而我们所有感情的力量加在一起,不管有多么强烈,也无法与这些法则抗衡,而只会产生对它的怨恨。恋人和诗人对爱的力量怀有永恒的信念,认为它比死亡还要持久,但那句千百年来一直缠着我们不放的“生命虽尽,爱犹未尽”,实际上不过是一句谎言。这句谎言只是徒劳无益,并非荒唐可笑。
这个液体庞然大物,它在自己体内造成了数百人的死亡,整个人类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和它建立哪怕是一丝的沟通,却徒劳无功。它把我像一粒灰尘般高高扬起,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压根就不相信它会被两个人的悲剧所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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