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篇书评
没有另外一部作品像《堂吉诃德》那样,在我每一次细细回味时,必然会兜不住情绪而失态。 塞万提斯,1616年4月23日逝世,巧的是,莎士比亚也是那天逝世,于是便有了“世界读书日”。 《堂吉诃德》第一部成书于1605年,第二部是十年后的1615年,距今400多年,当时中国是明神宗万历年号,同时期的中国作家是写《牡丹亭》的汤显祖,稍早二三十年是写《西游记》的吴承恩。可以感受到这本书的时间跨度有多大,相当于是非常古老的书了,但它却是公认的第一部现代小说,我们读起来也不会像读《西游记》《牡丹亭》之类的有一种陌生感和时间感。塞万提斯在这本书里,创造了一个“永恒的堂吉诃德”的文学形象。 堂吉诃德的形象是永恒的,而他身边的桑丘,则是生生不息的,桑丘是一个让人感到亲切的角色,在阅读的时候,读者们常常会觉得这样一个务实的农民,就是自己的某个亲戚,甚至就是自己。 桑丘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对比一下 堂吉诃德:正经、睿智且疯癫、浪漫、无畏高尚、要济世救人等等。 桑丘:调皮、愚蠢却清醒、务实、胆小狡诈、要老婆孩子热炕头等等。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常常是非常的“神经病”,源于他们两人之间鲜明的对比性,用杨绛的话说是“他和桑丘主仆俩的对话奇妙逗趣而耐人寻味”。“冲突”在作品中是非常重要的,尤其体现在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我们可以从对话中感受到角色的发展(成长),从这种发展之中感受到他们的鲜活,他们就像我们身边的人一样,以至于我们不可避免地对角色产生了喜爱。 就桑丘这样的一个形象,为什么就自始自终地跟随着堂吉诃德这么古怪的一个人去干那些荒唐的事?他常常在很多观念上和堂吉诃德发生争辩,读者能从这些争论之中渐渐理解了堂吉诃德心中的骑士道,以及从表面看起来突兀的行为背后的合乎理性和道德,我们能感受到堂吉诃德这个瘦弱的老男人内心强大的道德力量和精神意志,而我们也感受到桑丘和堂吉诃德之间的那种忠诚的友谊和爱。 这是一部荒诞的骑士小说,也是反骑士小说,塞万提斯说他要用这部小说杀死骑士小说,他也真的做到了。作者让我们见识到一个落魄潦倒的老男人以及与他外表不相称的精神力量,最后却杀死了他,他用这种杀死骑士精神的方式,拯救了骑士精神。他仿佛拿着一把刀,在自己创造的人物面前,看着我们说,“既然他对于这个世界,是那么地突兀、疯癫失常、格格不入,那不如,我就此把他杀死,让他幡然醒悟,让他在死前懊悔咒骂自己过去所坚信的信念,这,不正正是世界所要的吗”,这一刻仿佛世界都开始痛心起来,“没关系的,他的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需要疯子,不,我们渴望疯子”。堂吉诃德象征着童话,而杀死了童话的世界,会重新变回无趣,暗淡,压抑。 非常长的一段历史里,虚构和真实是完全的二元对立的,文字被区分为诗和历史,诗是一个宽泛的范畴,文学、戏剧等等都算是诗。之所以说是第一部现代小说,它不同于以往的创作,它模糊了虚构与现实,读者们明明知道里面的一切都是虚构的,却觉得里面的人都是真实的,读者常常会进入到角色中,用角色的视角去感受。 文学从此有了和历史一样记录真相的作用,有一个说法叫做,“文学比历史更真实”、“文学比历史更接近真相”,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里的观点,文学所努力记录的是主观真相,历史则致力于客观真相。虚构的内容,它展示的是“可能”的世界,可以比真实的历史更加真实。 在塞万提斯之前的文学,主要流行的是一种罗曼史或者叫做叙事长诗的形式,传奇故事、浪漫小说诸如此类,它是一种封建贵族阶级的非现实性的文学,特点是唯美的,强烈抒情,出场的主人公往往是骑着骏马的骑士英雄,剧情穿插着各种关于爱情关于荣誉关于冒险和奇遇的故事。叙事者以一种全知的视角去看待故事中的人物,它们是扁平的,抽象的,脸谱化的,读者完全不会觉得那些人物是真的。 但《堂吉诃德》不一样,读者会觉得桑丘就是自己的某个亲戚,书中的角色,胖胖的村姑,酒保,牧羊人,乞丐,流浪汉,神父,学士,理发师,都能从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对应的人。 这就引出了文艺复兴在绘画艺术上的透视法,透视法的原则是“视角的固定”,固定住视角,那么物体的远近关系的对比就出来了,于是画面有了深度,它从二维变成了三维,画面就真实起来了。 这种透视法被运用到了小说,在小说上的透视法也是运用这一原则,“视角的固定”,我们读小说的时候,会从堂吉诃德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发现堂吉诃德本人没有疯,我们还会进入到桑丘的视角,桑丘的视角代表我们普通人的视角,这样两种视角的交错,以此形成冲突,这就是产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和一系列的碰撞。 这就是现代世界,它是多元的,是冲突的,是破碎的,是不稳固的,它不再是依赖神所构建的统一体系,那么现代小说的任务则需要回应这样的世界。那么作为读者,我们渴望了解的,就是更多的“视角”,我们渴望进入更多人的内心,透过他们的视角去重新观看那个被神所抛弃后的世界。 小说的重要之处,即是他人看世界的角度,现代小说,是透过人物的视角去重新观看世界,我们所熟悉的这种小说的价值所在,正是塞万提斯所开创的运用到小说中的透视法。我们进入了堂吉诃德的主观世界,感受到了它的内在秩序和理性,并产生了认同和同情,也一并对人物产生了情感,为之流泪,这明明是一部滑稽荒诞的喜剧,却能对阅读者产生如此大的触动。 这部小说的神奇就在于它是关于小说的小说,是一种元小说。这本书一开始的序言,就在探讨什么是序言,它是关于序言的序言,是元序言。可以这么说,这本书从序言开始,就是在虚构就是在写故事,就是在嘲笑其他作品和同时代的所有作家。 这种自我指涉是很后现代的技术,在小说中谈论自己本身,或者谈论什么是小说,它已经是一种递归结构,是一种自我指涉的关系,有点像艾舍尔的《画手》,相信很多人都看过。 堂吉诃德分上下两部,中间隔了十年,在第二部的时候竟然出现了谈论第一部的内容,并且有人物出来跟堂吉诃德打招呼,说终于见到活生生的堂吉诃德和桑丘了,说他正在看关于这两位的小说,非常地有意思,这本书就像艾舍尔的画一般,已经模糊了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的界限,作品人物和读者的界限,读者、创作者、书、书中人物、书中书之间的界限,阅读这样的作品会让读者产生眩晕感。 (塞万提斯是小说家中的小说家,那即是元小说家???) 塞万提斯很喜欢玩这些真真假假的把戏,有趣的是,他在第二部的献词那里写了中国的皇帝(明朝)希望他能把《堂吉诃德》带去中国,建立西班牙语文学院,然后查一下地图,北京确实有一所“塞万提斯学院”。 那么最后堂吉诃德是怎么被打败的呢,打败堂吉诃德的也是这种自我指涉的关系。一个堂吉诃德的老朋友所假扮的骑士打败了堂吉诃德,他要求堂吉诃德放弃骑士道,堂吉诃德由于自己坚持骑士道的要求,必须遵从对方所提出的要求:放弃骑士道。这种自我矛盾,自我悖反,类似于“理发师悖论”,相当于网络上常说的“用魔法打败魔法”,但更复杂,它是一种自我解体自我崩溃的方式。 塞万提斯用堂吉诃德最后的“幡然醒悟”,成功的曲线救国,他杀死了骑士精神,也在读者的心中种下了骑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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