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乱岑角的路》
忧郁小韩
读过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奶奶本来看着窗口,手里端着茶杯,转过来见到我,吓了一跳,也有些窘迫,因为我是如此的消无声息。虽然她不承认,但她越发担心她的感官会失灵,对耳聋者的寂静和目盲者的黑暗充满恐惧。现在这些都还未被发现,但她脸上此刻的张皇,说明那些念头一直在那里。 “啊,你到了啊,卡伦,”她说,“我在等你。” 我知道她在等我。凌晨三点开始,在山下村子里父母的床上等着上山时,我便知道了。那时听着雨打在屋顶上,我想着路会有多滑,想着在乡村无可名状的黑夜中徒步走完那八英里:雨云会遮蔽星月,只听得水声,硕大的雨滴当当砸进土里,或落进看不到的溪流的水花中,而右手边会有浪涛拍岸凄切的声响。我心里知道,这条会让我浑身湿透的旅程,我是不会再走了,就跟我不曾见过的爷爷不会再走了一样。他已经去世七十年了,《圣经》里说人的寿命也就该这么长。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今天晚上,还有今天下午,她的两个孙女和曾孙女会摆动着身体,演奏属于她们时代的音乐,也就是盛行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的音乐。沿着那条通往大千世界的公路就可以找到她们的所在之处,一个在拉斯维加斯,另外两个在多伦多杨格街区。她们在五光十色中回旋、顿足,在乐器和大功率功放的连接线间轻巧地移步。她们的长发在肩头飞扬和流淌,她们的靴子狠狠踏下的拍子就跟她们音乐的节奏一样迫切。而另一条路的尽头,乱岑海角的寂静里,这个曾孕育她们、赋予她们生命的身体,正费力要控制《永不归去》最后几个颤抖的音符。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外面牛棚的橡木上,爷爷在很高的位置用奇黑的墨水写了这句话:“我们是自己心中绝望的后裔,斯凯、朗姆、巴拉、迪里是我们的过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写这句话、何时写的,甚至他是如何将这句话写上去的也让人困惑。祖先的岛屿如何就这样重要呢?我们在久远的年代便离开了,有些地方甚至都没有见过,只把它们留给了大西洋的风和浪潮的飞沫。爷爷那样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还活着,奶奶的人生会怎样?他其他孩子的人生会怎样?而我今天坐在这里,我所知的人生,如果爷爷没有死,又会有怎样的不同呢?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情绪慢慢高涨,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那个问题却如同一只小虫,在大家的头脑深处嗡嗡地回旋。没人敢问,但也没有人敢走。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满怀期冀地望向我,挤眉弄眼似乎在等我的指示。奶奶依然在轻松、优雅地舞蹈和摆动;她在等着今天结束。“我只要在坚持一会儿,”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就赢了,我不会输的。”我就能想见她二十六岁时的情境:大着肚子,周围是哭泣的小孩,要把儿童雪橇上丈夫冰冻的尸体拖回家。或许她当时说的也是这几句话。我无法猜度在横亘其间的七十年里,奶奶把这样的话重复了多少次。 ……七十年了。“我是绝不会让别人把我的孩子带走的,绝不会让孩子像蓟种子上的冠猫一样散落四方,”她经常这样说,“我不是那样没有心肠的人。有些事情难点又有什么打紧的。没有人说过人活着是容易的事情。人不过就是得活着。”我今天来至少有几分这样的心思:希望能找到这样的力量去面对生活和死亡。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别犯傻了,”她说,“你才二十六岁。你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呢。” 她看着我,表情里带着对我荒唐想法的纵容和对现实的扭曲。就如同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在听她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告诉她,楼上的卧室里有一只长颈鹿或一头大象。我很爱你,那个表情在说,虽然你满嘴胡言乱语。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之前是我在胡言乱语。我希望我的确如她所以为的,是在犯傻。我希望能回到伤痛能被亲吻扶去的岁月,希望她是对的,而我很庆幸地错了。 “不是的,”我说,“我说的是真的。没半句假话。”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有时我们于无光的恐惧中,很难分辨梦和真实。我们或于夜阑之时醒来,却因为方才梦里的世界要好上太多,便硬凭自己意念的力量要回到那种忘忧的快慰中。有时情况正好相反,我们又会掐自己,或用指节去磕铁的床沿。有时,噩梦是没有边界的。 僵直地躺在父母家的床上,白天所有的画面和情绪都相遇、飞旋在我心里和眼前的黑暗中。所有的期望和恐惧,过去的,当下的,都互相碰撞和纠缠。有时我们见到“当下”的尽头,“过去”会隐约显得更为重大,因为我们除此再没有别的东西。我感觉我正朝往昔坠落,希望能拥有更多的过去,因为我的未来正变得越来越少。二十六年太短了,是不够的,我要沿着一代一代的先人走得再远些,好从此刻那看来微不足道的留存中获得更多。那些迷信、草药、听得出宿命的喊杀、萦绕心神的小提琴声和如蜘蛛网般的癌症疗法,我想一样样回去了解。所谓“天眼”、通鬼神的视线、狗的直觉、海鸥的呼啸,他们关于生存及其终结说了什么,每一个我也都要知道。我想回到双手能施展法术的祭司那里。我想回到信仰疗法的医师那里,只是我的信仰恐怕不够,我不愿死在它那双不由分说的手里。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奶奶就躺在路当中,没几步就是那段陡峭的上坡路,小溪淌过路面。我跪在奶奶旁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摸上去还有余温,而指甲还是没有剪好,现在是不用再剪了。她身上没有见到伤痕,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向上直视着黑暗的夜空。那缠绕的苏格兰蓟花依旧别在她裙子的领口。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结局。 我起身攀登了最后的那段陡路。立在悬崖边缘,面朝大海。我转过头,向左沿着海岸想看到我的家和乱岑角的其他建筑,但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条黑暗道路的终点没有人了,自从苏格兰移民来到这里,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第一次。我转回来面向宽广的海面,我凝神想见到些什么,但依然是徒劳。现在我奶奶望不见爱德华王子岛,以后也不会再望见了。我低头看脚下的黑暗,但那里也只是一个黑暗的虚空,虽然我听得见海水温柔地拍在底下很远的巨石上。 引自 去乱岑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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