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
第2章 文学生活五十年(代序)
我把这个大家庭当作专制的王国,我坐在旧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亲近的人在那里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终于惨痛地死亡。他们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黑影。
我还为我的大哥写了另一本小说,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写的《家》,可是小说刚刚在上海一家日报(《时报》)上连载,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杀的电报,我的小说他一个字也没有读到。但是通过这小说,许多人了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家庭怎样摧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
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无数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我不停地写着。环境永远是这样单调:在一个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两个小圆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我的手来倾诉他们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围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坐下激动地写字。我就这样地写完我的长篇小说《家》和其他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他们鼓励我,逼着我写出更多的小说。”这就是我作为“作家”的一幅自画像。
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准备翻译的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每天翻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我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可是留给我的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今年已七十六岁。八十岁以前的岁月我必须抓紧,不能让它白白浪费。
我写小说,不一定写真实。但是我要给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经历作一个总结。那难忘的十年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过这样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给卷了进去,都经受了考验,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的所作所为和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可笑,实在愚蠢。
把残忍、野蛮、愚蠢、荒唐看成庄严、正确;以“无知”作为改造的目标
我曾经说过:“我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
我不是一个文学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种种的局限性,但是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让·雅克·卢骚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绝不愿意在作品中说谎。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
我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续篇《春》和《秋》,我才完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
◆ 第3章 《激流》总序
>> 生活并不是悲剧。它是一场“搏斗”。我们生活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罗曼·罗兰的回答是“为的是来征服它”[2]。我认为他说得不错。
>> 我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孤独,并不绝望。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 在它的途中,它也曾发射出种种的水花,这里面有爱,有恨,有欢乐,也有痛苦。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腾的激流,具着排山之势,向着唯一的海流去。
◆ 第4章
>>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左右两边墙脚各有一条白色的路,好像给中间满是水泥的石板路镶了两道宽边。
>> 风在空中怒吼,声音凄厉,跟雪地上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音乐,这音乐刺痛行人的耳朵,好像在警告他们:风雪会长久地管治着世界,明媚的春天不会回来了。
>> 街上的一切逐渐消失在灰暗的暮色里。路上尽是水和泥。空气寒冷。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
>> 街灯已经燃起来了,方形的玻璃罩子里,清油灯的光在寒风中显得更孤寂,灯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匆忙地走着,留了一些脚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那里,也不想动一动,直到新的脚来压在它们的身上,它们才发出一阵低微的叹声,被压碎成了奇怪的形状
>>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
◆ 第5章
>> 风止了,空气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冷。夜来了,它却没有带来黑暗。
◆ 第6章
>> “我们这学期读完了《宝岛》,下学期就要读托尔斯泰的《复活》,”觉民对琴说,他的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他们已经走出上房,刚下了石阶,向着他们的房间走去。“下学期我们国文教员要改聘吴又陵,就是那个在《新青年》上面发表《吃人的礼教》的文章的。”“吴又陵,我知道,就是那个‘只手打孔家店’的人。你们真幸福!”琴兴奋地、羡慕地说。“我们国文教员总是前清的举人秀才,读的书总是《古文观止》一类。说到英文,读了这几年还是在读一本《谦伯氏英文读本》。总是那些老古董!……我巴不得你们的学堂马上开放女禁。”
>> 《谦伯氏英文读本》也是好的,中国不是已经有译本吗?听说叫做什么《诗人解颐语》,还出于林琴南的手笔,”觉慧在后面嘲笑道。
>> 堂屋里灯光昏暗。左右两面的上房以及对面的厢房里电灯燃得通亮,牌声从左面上房里送出来。四处都有人声。天井被雪装饰得那么美丽,那么纯洁。
>> 他很想出来说几句话替鸣凤辩护,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拉住他。他不作声地站在黑暗里,观察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 张美丽的脸上总是带着那样的表情:顺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诉苦的。像大海一样,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连一点吼声也没有。房里的女性的声音也不时送进他的耳里,又使他看见了另一张少女的面庞。这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热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种生活,指示了两种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欢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 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慰她,给她一点东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欢,但这时候他却觉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把它高声叫出来。这所谓“匈奴”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做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庭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出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点不太清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进了房里。
>>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他走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感动地说:“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们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道觉慧的脑子里另有一张少女的面庞。
>> 我知道任何改革的成功,都需要不少的牺牲作代价。现在就让我作一样牺牲品罢。
◆ 第7章
>> 夜死了。黑暗统治着这所大公馆。电灯光死去时发出的凄惨的叫声还在空中荡漾,虽然声音很低,却是无所不在,连屋角里也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欢乐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是悲泣的时候了。
>> 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他们悔恨,悲泣,为了这一天的浪费,为了这一天的损失,为了这一天的痛苦生活。自然,人们中间也有少数得意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满意地睡熟了。剩下那些不幸的人,失望的人在不温暖的被窝里悲泣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
>> 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结着一朵大灯花,垂下来,烧得发出叫声,使这间屋子更显得黑酂酂的。
>> 这其间她也曾像别的同样年纪的少女那样,做过一些美丽的梦,可是这些梦只一刹那间就过去了。冷酷、无情的现实永远站在她的面前。
◆ 第8章
>> 轿夫们并不说话,默默地抬起肩上的重担,不十分在意地大步走着。虽然寒气包围过来,冰冷的雪刺痛他们的穿草鞋的赤脚,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 书桌上《新青年》三个大字映入她的眼里。她随手把这本杂志翻了几页,无意间看见了下面的几句话:“……我想最要紧的,我是一个人,同你一样的人……或者至少我要努力做一个人。……我不能相信大多数人所说的。……一切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自己去想,由我自己努力去解决。……”原来她正翻到易卜生的剧本《娜拉》。
>> 填上日期,又加上新式标点。白话信虽然据她的母亲说是“比文言拖长了许多,而且俗不可耐”,但是她近来却喜欢写白话信,并且写得很工整,甚至于把“的”“底”“地”三个字的用法也分别清楚。她为了学写白话信,曾经把《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仔细研究过一番。
◆ 第9章
>> 因为姨表兄妹结婚,在这种绅士家庭中是很寻常的事。
>> 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婚礼特别在家里搭了戏台演戏庆祝。结婚仪式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他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才得到了他的配偶。这几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着;像宝贝似地被人珍爱着。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还有点兴奋。可是这一次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却不能够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为在他的旁边还睡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他还要做戏。
>> 父亲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好像这些话都是极其平常的。他听着,他应着。他并不说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一切都完了。”他的心里藏着不少的话,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 这样在十九岁的年纪他便大步走进社会了。他逐渐地熟悉了这个环境,学到了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渐地把他在中学四年中所得到的学识忘掉。这种生活于他不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领到三十元现金的薪水的时候,他心里充满着欢喜和悲哀,一方面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挣来的钱,另一方面却因为这是卖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价。可是以后一个月一个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领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
>> 于是他又发明了新的处世方法,或者更可以说是处家的方法。他极力避免跟她们冲突,他在可能的范围内极力敷衍她们,他对她们非常恭敬,他陪她们打牌,他替她们买东西。……总之,他牺牲了一部分的时间去讨她们的欢心,只是为了想过几天安静的生活。
>> 他的第一个婴儿出世了,这是一个男孩。他为了这件事情很感激他的妻,因为儿子的出世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欢喜。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人了,以前的美妙的幻梦永远没有实现的机会了。他活着只是为了挑起肩上的担子;他活着只是为了维持父亲遗留下的这个家庭。然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儿子,这是他的亲骨血,他所最亲爱的人,他可以好好地教养他,把他的抱负拿来在儿子的身上实现。儿子的幸福就是他自己的幸福。这样想着他得到了一点安慰。他觉得他的牺牲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 那些新奇的议论和热烈的文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倒了他们三个人,使他们并不经过长期的思索就信服了。于是《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星期评论》、《少年中国》等等都接连地到了他们的手里。以前出版的和新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两种杂志,只要能够买到的,他们都买了,甚至《新青年》的前身《青年杂志》也被那个老店员从旧书堆里捡了出来送到他们的手里。
>> 他们常常称他做刘半农的“作揖主义”[5]的拥护者。他自己也常说他喜欢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其实他并没有读过托尔斯泰自己关于这方面的文章,只是后来看到一篇《呆子伊凡的故事》
>> 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对他的确有很大的用处,就是这样的“主义”把《新青年》的理论和他们这个大家庭的现实毫不冲突地结合起来。它给了他以安慰,使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又顺应着旧的环境生活下去,自己并不觉得矛盾
>> 这面容使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他只感到无限的爱,他忍不住俯下头去吻那张美丽的小脸,口里喃喃地说了几句含糊的话。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它们是自然地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的,那么自然,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喷出来一样。它们只是感激、希望与爱的表示。
>> 他并不知道从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也曾经从父母那里受到这样的爱,他也曾经从父母那里听到这样的充满了感激、希望与爱的语言。
◆ 第10章
>> 听说今天学生联合会在万春茶园演戏筹款办平民学校,是吗?”
>> 那么你们不去看吗?听说演的是《终身大事》[7]和《傀儡家庭》
◆ 第13章
>> “有什么好笑!你天天出去,很高兴!看罢,你总有一天会像我这样的!”觉慧看见哥哥在笑他,更加恼怒了。
“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禁止我笑?”觉民带笑地分辩道。
“不错,我禁止你笑!”觉慧顿脚地大声说。
觉民正在看书,便阖上书默默地走出去,并不跟觉慧争论。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9]!”觉慧依旧在屋子里踱着。“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们把我怎样!”他说着,就往外面走。
觉慧走出房门刚刚下了石阶,看见陈姨太和他的五婶沈氏坐在祖父房间的窗下闲谈。
>>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9]!”
>> 天空没有一片云。一轮圆月在这一碧无际的大海里航行。孤独的,清冷的,它把它的光辉撒下来。地上,瓦上都染了一层银白色。夜非常静。
◆ 第14章
>> 我们的家庭好像是一个沙漠,又像是一个‘狭的笼’。我需要的是活动,我需要的是生命。
鲁迅 通篇写着“吃人”二字
>> 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
>> 祖父给我的那本《刘芷唐先生教孝戒淫浅训》还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全篇的话不过教人怎样做一个奴隶罢了。说来说去总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一类的旧话。我愈看愈气,后来忍不住就把这本薄薄的线装书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几个人。
>> 梅花帐檐
>> 我想她也许在回忆她的彩虹一般美丽的少女时代的生活罢。
◆ 第15章
>> 旧历新年快来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一件大事。除了那些负债过多的人以外,大家都热烈地欢迎这个佳节的到来。但是这个佳节并不是突然跑来的;它一天一天地慢慢走近,每天都带来一些新的气象。
>> 两三年前他和几位老朋友组织了一个九老会,轮流地宴客作乐,或者鉴赏彼此收藏的书画和古玩。
>> 堂屋里挂了灯彩,两边木板壁上也挂了红缎子绣花屏。高卧在箱子里的历代祖先的画像也拿出来,依次序挂在正中的壁上,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供奉。
>> 宇宙唤醒我们爱情的需要,可是又不尽力使爱情满足。”
屋子里宁静了片刻,算盘珠子的声音也已经停止了。
“宇宙里有生有死……
爱情里也有死有生。”
>> 在梁任公的主张被打得粉碎之后,他连忙带着极大的热诚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进的学说。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称呼他的,或者可以说嘲笑他的:“人道主义者”。大哥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轿子。那时候他因为读了《人生真义》和《人生问题发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义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的概念。
>> 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 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
>>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 第16章
>> 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 第17章
>> 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种形状,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狮子,有的像长颈的白鹤。他们绕着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阶,前面却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一个人出入。
>> 前面是一个大坝子,种了许多株高大的松树。松林里就只有风声。他们走到中途,看见右边一处松树比较稀疏,一角红漆的楼窗隐约地现出来。他们走出了松林。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弯新月,围抱着对岸,人立在这里望得见湖心亭和弯曲的桥。
>> 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 这个可悲的真实就是:这般人是没有希望了,是无可挽救的了。给他们带来新的思想,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过是增加他们的痛苦罢了,这正像使死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一样。
>> 他想,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过后他又想,大概正因为这样健忘,所以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他这样想着,对于刚刚掘开过去的坟墓而又马上忘记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暂时的了解了。
◆ 第18章
>> 这个高升在他们家里做了十年的仆人,后来染上鸦片烟瘾,偷了老太爷的字画拿出去卖,被发觉了,送到警察局里关了一些时候才放出来。他从此四处流浪,靠讨饭过活。
>> 然而跟往常一样,他还躲在石狮子旁边,抚摩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绝他的手的石狮子,一面在想象这个时候公馆里的情景。他望着走出来的两个黑影,认得这两位少爷,尤其是三少爷曾经躺在他的床上烟灯旁边听过他讲故事。他感到亲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自己衣服破烂到这个样子,他的心马上冷了。他依旧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来,缩成了一团,唯恐他们看见他。等到他们去远了,他才立起来追去看他们的背影。他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让寒风无情地打击他的只穿一件破夹衫的瘦弱的身体。他揉了揉润湿的眼睛,便走了。他回过头,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狮子。他走了,他无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捏着旧主人的赏钱,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 在路上他们想到了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到这个叫做高升的人。
>> 我也许羡慕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读了这些书,犹如一个乞丐站在富家花园墙外听见里面的欢笑声,或是走过饭馆门口,闻着里面的肉香饭香,心里不知道如何的难受!
>> 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
>> 你们都有明天,我哪儿还有明天呢?我只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伤痛,但是只有它可以安慰我。
◆ 第20章
>> 在这些日子里照旧是赌博统治了这个公馆,牌声和骰子声一天到晚就没有停止过。那个明白赌博没有意思的剑云是常常参加的。他为了敷衍别人毫不迟疑地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这其间他有小的忧愁,也有小的快乐。他把输掉的钱全赢回来了。
>> 空气忽然在微微颤动,笛声从湖滨飘扬起来,吹着《梅花三弄》,还有人用胡琴和着,但是胡琴声很低,被笛声压过了。清脆的、婉转的笛声,好像在叙说美妙的故事。它从空中传到楼房里来,而且送到众人的心里,使他们忘记了繁琐的现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段美丽的梦景,这时候都被笛声唤起了,于是全沉默着,沉醉在回忆中,让笛声软软地在他们的耳边飘荡。
>> 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楼房里的人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
>> 烟火的确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像彩虹一样,点缀了这年长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时间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 第21章
>> 几个轿夫拿着竹筒花炮在旁边等了一些时候,便轮流地燃放起来,把花炮对着玩龙灯的人的光赤的身上射。龙开始发狂了,它拚命往下面滚,来迎接花炮里射出来的金花。
>> 克定把赏钱给了,还惋惜地说:“可惜花炮做得太少,不然今晚上可以大大地烧一下。你们看得满意吗?我明晚上再请你们看。”
>> 你以为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吗?你以为只要出了钱就可以把别人的身体用花炮乱烧吗?这样看来,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嘞!”
◆ 第22章
>> 大家总要散的。真是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点散也好,像这样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结果依然免不掉一散,这才难受!”觉慧气愤地说。
“你要知道‘树倒猢狲散’,现在树还没有倒了!”觉新接嘴说。
“到底有一天会倒的,早点散了,好让各人走各人的路。”觉慧说了这些话,好像许多时候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个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间的淑贞忽然抬起头望着琴的脸求助似地、着急地说;虽然是女孩的清脆的声音,但是里面已经含了悲哀的种子了。这时候觉慧的眼前现出了红缎子绣花鞋套着的小脚,耳边响起了痛苦的悲泣。这小女孩的整个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压迫人,使人自然地给与同情。但这同情只是暂时的,一瞬间的,因为在各人的前面都横着那个未知的将来,那个带着阴郁的样子的将来,各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而且都为着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疑惧。
>> 水面上忽然阴暗了,周围是一片灰色。圆月钻进了云堆里,一时透不出光来。水面静静的,只有那有规律的荡桨声打破了静夜的沉寂。
>> 天色又开朗了,四周突然亮起来,月亮冲出了云围,把云抛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蓝空走去。湖心亭和弯曲的石桥显明地横在前面,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画图里一般。左边是梅林,花已经谢了,枯枝带着余香骄傲地立在冷月下,还投了一些横斜的影子在水面。右边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树,靠外筑了一个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个小池,堤身也有一个桥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进来。
>> 不大了解似地说:“琴姐,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吗?”
众人笑了,琴爱怜地轻轻拍着淑贞的肩头笑着说:“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能够天天在一起耍呢?”
“将来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样。你将来长大也要嫁人,跟着你的姑少爷去。你会整天陪伴他,你会忘记我们的,”觉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说。
做一个女子为什么就应该嫁到别人家去,抛弃了自己所爱的人去陪伴别人呢?
>> 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的东西,同时她又成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的资料。母亲所预许的赞美和光荣并没有来,而母亲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悯却来了。现在她刚刚上了十三岁,还是这样轻的年纪,她就做了牺牲品了。有着这双残废的脚,时时都感到酸痛,跟姐姐们比起来,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也因了身体的残废变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个出嫁的一瞬间。现在抚着这双满是伤痕的小脚,她能够再说她不愿嫁人吗?然而将来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空洞的。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单是这只小船里就明显地摆着四双自然发育的天脚。那么她怎么能说在那一瞬间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会得到满足呢?
◆ 第23章
>> 在这一刻海臣对她是更可宝贵的了,好像有什么人就要把海臣给她夺去似的。她不忍离开他,痴痴地坐在他的身旁守住他,两眼望着窗户出神。外面没有响声,钟摆有规律地在摇动,“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就在她的心上敲打一样。
>> “怕什么?日子过得太安静了,索性让他们演一回全武行,热闹热闹。不过明天学堂大概要停课了,”觉慧不在意地说
>> 在这里,在这个公馆里,只有黑暗,恐怖与期待。但是在城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却有许多人拿生命作儿戏,他们在激斗,挣扎,死亡。这思想不断地折磨着觉民弟兄,甚至在黑暗中他们也不能够安静地过一会儿,在他们的眼前还有红的、白的影子在晃动。
>> 调子本来很快,她接连地说下去没有一点顿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话从她的口里出来,就像珠子从光滑的石头上滚落下去,一直到底,滚个不停。
>> 谁都感觉到那个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边沿了。众人静静地等候着,没有呻吟,没有哀号,没有挣扎。
>> 那个不断地在空中飞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别的感觉都赶走了。
>> 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 眼前的风景固然跟旧时一样,只是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样不给我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我纵然心如死灰,也难把往事轻易忘记
◆ 第25章
>> 脑子里浮现了那一幅使人永不能忘记的图画:枪刺,刀,血,火,女人的赤裸的身体,散在地上的金钱,大开着的皮箱,躺在地上的浴血的死尸。他们带着绝望的努力跟那个不可抗拒的无形的力量战斗,但是他们愈来愈脆弱了,而恐怖却更凶猛地包围过来。
他们这时候真愿意闭上眼睛不再看见一切,也不再有一点知觉,然而事实上连微弱的灯光也会把他们的眼睛刺痛。它使他们明白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面。他们一方面祷祝,希望时间快些过去,让太阳早点升起来;但是同时他们又明白时间过得愈快,恐怖的时刻也就更加逼近。他们好像是一群待处决的死刑囚。固然他们是有着各种性格、各种思想的男男女女,但是拿对死的恐怖来说,大家都是一样。更厉害的是女人还有那种比死更可怕的痛苦和恐怖。
>> 她连忙用手蒙住脸,她的思想渐渐地模糊起来,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连地,接连地滚着,真是无边无际。
>> 这时候什么新思潮,新书报,什么易卜生,什么爱伦·凯,什么与谢野晶子,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看见那个奇耻大辱就站在她的面前,带着狞笑看她,讥笑她。她觉得她有自己的骄傲,她不能活着忍受这个。
>> 卜生说的“努力做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这种响亮的话又有什么用处?她哭了,不单是因为恐怖,还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在从前她还多少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而且从别人那里也听见过这样的赞语。然而这时候她才发见自己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女子。她也免不掉像猪羊一样在这里等待别人来宰割,连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
>> 天空的火光就像是人的血在燃烧,大家面对着这个景象,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蚕食它一样。
>> 特别是瑞珏和梅,她们想看透湖水究竟有多么深,她们甚至想:睡在那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 第26章
>> 他,士大夫出身的他,虽然有他的骄傲,但也有他的谨慎,他也知道“明哲保身”的古训。
◆ 第27章
>> 她哭了许久,似乎心上轻松了许多。但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四肢没有力气。后来她渐渐地睡着了。
>> 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流泪,只是带着凄凉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流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荡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敏感的女性的心。
◆ 第28章
>> 他经常在周报上发表文章。自然这些文章的材料和论点大半是从上海、北京等处的新杂志上找来的,因为他对于新思想还没有作深刻的研究,对于社会情况他也没有作精细的观察。他所有的只是一些生活经验,一些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和青年的热情
>> 大哥依旧天天实行他的“作揖主义”
>> 他每一次看见那一对比嘴还更会讲话的眼睛,那一对被纯洁的爱燃烧着的眼睛,他觉得一种欲望在他的心里生长起来,他想在这一对眼睛里他可以找到一切,他甚至可以找到他的生活的目标。
>> 他更明白人生的意义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个少女的一对眼睛跟广大的世界比起来,却是太渺小了。他不能够单单为着那一对眼睛就放弃一切
>> 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地困苦了,主人们对她比较温和多了,而且纯洁的爱情又鼓舞着她,给她造就了美妙的幻梦,使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然而她总是很谦逊的,便是在幻梦中,她也并不十分大胆,她甚至想不到跟他平等地生活在一处,她只想做他的忠顺的奴隶,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她看来只要能够做到这一层,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实常常跟人意相反,它无情地毁灭了多少人的希望。并不要多久的时间,鸣凤就会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摆着什么样的结局了。
>> “我不像你们日日夜夜都在梦想嫁一个如意的‘黑漆板凳’[19]
>> 倩,这一点就是我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则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论上我不能够说你的话不对,但事实上我却不能够照你的话做。我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而且实在说,在我看来,与其为那些我甚至不会见面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还不如为那个爱我而又为我所爱的母亲牺牲更踏实一点。”
>> 跟着时代走的人终于会得到酬报。可悲的是做一个落伍者而抱恨终身。”
>> 她的眼前立刻现出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上面躺满了年轻女子的尸体。这条路从她的眼前伸长出去,一直到无穷。她明白了,这条路是几千年前就修好了的。地上浸饱了那些女子的血泪,她们被人拿镣铐锁住,赶上这条路来,让她们跪在那里,用她们的血泪灌溉土地,让野兽们撕裂、吞食她们的身体。起初她们还呻吟,哀哭,祈祷,盼望有人把她们从这条路上救出去。但是并不要多久的时间,她们的希望就破灭了,她们的血泪也流尽了,于是倒下来,在那里咽了最后的一口气。从遥远的几千年前到现在,这条路上,不知断送了多少女子的青春,不知浸饱了多少女子的血泪。仔细看去,这条路上没有一个干净的尸体,那些女子都是流尽了眼泪,呕尽了心血,作了最后的挣扎,然后倒下来,闭了她们的还有火在燃烧的眼睛。啊!这里面不知埋葬了多少、多少令人伤心断肠的痛史!
>> 牺牲,这样的牺牲究竟给谁带来了幸福呢?”“难道因为几千年来这条路上就浸饱了女人的血泪,所以现在和将来的女人还要继续在那里断送她们的青春,流尽她们的眼泪,呕尽她们的心血吗?”“难道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吗?”最后一个更大的问题:“你愿意抛弃你所爱的人,去做别人的玩物吗?”她觉得这时候她已经跪在那条路上了,耳边一阵呻吟,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她还有什么勇气来回答上面的问题?正义是那样地渺茫!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她不能够支持下去,便捧着脸哭起来。
>> 琴哭得更伤心了,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好像在跟谁挣扎似的,她悲声地喃喃说:“我不走那条路。我要做一个人,一个跟男人一样的人。……我不走那条路,我要走新的路,我要走新的路。”
◆ 第29章
>> 分离,永久的分离,这种情形比死别还要难堪。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恋的了。当她向太太说“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的时候,她并非拿这句话来威胁太太,她确实想到了那个“死”字。大小姐教过她,这个“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这个。
>> 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 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个人就要死了。过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够记忆的是打骂,流眼泪,服侍别人,此外便是她现在所要身殉的爱。在生活里她享受的比别人少,而现在在这样轻的年纪,她就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着一直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永远没有明天的。明天,小鸟在树枝上唱歌,朝日的阳光染黄树梢,在水面上散布无数明珠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眼睛看不见这一切了。她想,这一切是多么可爱,这个世界是多么可爱。她从不曾伤害过一个人。她跟别的少女一样,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聪明的心,有血肉的身体。为什么人们单单要蹂躏她,伤害她,不给她一瞥温和的眼光,不给她一颗同情的心,甚至没有人来为她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灾祸,她毫无怨言。后来她终于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纯洁的、男性的爱,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满足了。但是他的爱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给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忆。他的爱曾经允许过她许多美妙的幻梦,然而它现在却把她丢进了黑暗的深渊。她爱生活,她爱一切,可是生活的门面面地关住了她,只给她留下那一条堕落的路。
>> 同时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现出了一幅乐园的图画,许多跟她同年纪的有钱人家的少女在那里嬉戏,笑谈,享乐。她知道这不是幻象,在那个无穷大的世界中到处都有这样的幸福的女子,到处都有这样的乐园
>> 人们很快地就忘记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我的生存就是这样地孤寂吗?”她想着,她的心里充满着无处倾诉的哀怨
>> 她不能够拉住他,她不能够妨碍他,她不能够把他永远拉在她的身边。她应该放弃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让他牺牲他的一切来救她。她应该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她应该永久地去了。她这样想着,就定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又感到一阵心痛。她紧紧地按住了胸膛。她依旧坐在那里,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着黑暗中的一切。她还在想。她所想的只是他一个人。她想着,脸上时时浮出凄凉的微笑,但是眼睛里还有泪珠。
>> 平静的水面被扰乱了,湖里起了大的响声,荡漾在静夜的空气中许久不散。接着水面上又发出了两三声哀叫,这叫声虽然很低,但是它的凄惨的余音已经渗透了整个黑夜。不久,水面在经过剧烈的骚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哀叫的余音,好像整个的花园都在低声哭了。
◆ 第30章
>> 不,事实上经过了一夜的思索之后,他准备把那个少女放弃了。这个决定当然使他非常痛苦,不过他觉得他能够忍受而且也有理由忍受。有两样东西在背后支持他的这个决定:那就是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的献身热诚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尊心。
>> 鸣凤自尽了,所以爷爷用婉儿代替。横竖在爷爷的眼睛里,丫头都不是人,可以由他当作礼物送来送去。
>> 爱,我想爱应该给人带来幸福,但是为什么却带来这么多的苦恼?
>> 他永远以为自己太渺小,太无能了,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过着极其谦逊的生活,他永远拿一颗诚实的心待人,然而他在各处都得到轻视和冷淡。虽然他偶尔也曾得到一点同情,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不过他已经觉得受之非分了。他,在践踏中生长起来的他,确实不曾抱怨过生活,而且甚至对轻视和冷淡也是平静地、或者更可以说是胆怯地忍受的。
>> 我这次大病过后,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时时想到死。固然像我这样地活着不如死了好,不过我却有点怕死。你想,活着是这样寂寞可怜,死了更不晓得会怎样寂寞可怜啊!没有一个人来哭我,来看我。孤零零的,永远是孤零零的。多么寂寞。
>> 我想你一定爱她,自然你不会妒忌我。哪个会妒忌像我这样的人呢?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满地结婚。……万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应将来你们两个人一起到坟地上来看我吗?那个时候我在坟里不晓得要怎样地感激你们啊!你答应我吗?”他用恳求的眼光看觉民的脸。
>> 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声音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真不晓得应该怎样地感谢你!”感激的眼泪沿着剑云的瘦削的脸颊流下来,在他的谦虚而忧郁的脸上掠过了喜悦的微光。虽然是轻轻的一诺,在他那渺小的生存中也就是绝大的安慰了。
这时候在广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爱。然而对于这个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么都被剥夺去了的谦虚的人,就只有这轻轻的一诺了。
◆ 第31章
>>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 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爱的握手中,从这坚定的眼光中,觉民知道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紧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 两个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的两颗孤寂的心。
>> 窗外正落着雨,不知道已经落了多少时候了。雨滴在石板上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
◆ 第32章
>> 可是他一回到家,走进了大厅,孤寂便意外地袭来了。他好像又落在寒冷的深渊里,或者无人迹的沙漠上。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一些影子,都是旧时代的影子,他差不多找不到一个现代的人,一个可以跟他谈话的人。
>>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天气清朗,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从树梢升起来,渐渐地给这条傍晚的街道镀上了一道银色。没有人声。墙内树枝上,知了断续地叫着。他们踏着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轻轻地在鹅卵石路上移动脚步
>> 这一次他们走过槐树下面,听见上面有小鸟的啼声,便站住抬头去看,原来槐树的一根大丫枝上面有一个乌鸦巢,他们仿佛看见两只小鸦伸起头在巢外呀呀地啼叫。这一幕很平常的景象却把这两个青年大大地感动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把身子靠近。哥哥把自己的微微颤动的手伸出去握紧弟弟的手,用悲叹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正像这对失了母亲的小鸦。”他的眼泪落下来了。弟弟不回答,只是把哥哥的手紧紧捏住。他们的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他们的泪眼前面一闪。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咬它们的嘴。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它们现在有母亲了,”觉民用苦涩的声音说,便埋下头看站在他身边的弟弟。觉慧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着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 “为什么人间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半昏迷地喃喃自语道,他抚着他的受伤的心走出了花园。他走过觉新的窗下,看见明亮的灯光,听见温和的人声,他觉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逃回来了一样。他忽然记起了前几天法国教员邓孟德在讲堂上说的话:“法国青年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是不懂得悲哀的。”然而他,一个中国青年,在这样轻的年纪就已经被悲哀压倒了。
◆ 第33章
>> 只是因为有些尊贵的客人临时点了些更动人、更有趣的戏,而且是特别嘱咐过要认真细致地表演的。于是在川戏里像《打饼调叔》、《桂花亭》之类,京戏里像《翠屏山》、《战宛城》之类都接连地演出来了,而且比较在戏园里表演得更细致,到了使得女客和年轻人红脸而中年人和老年人点头微笑的地方,三老爷克明的听差,那个声音宏亮口齿清楚的文德便在戏台上出现了,手里拿了红纸条高声念道:“某某大人或某某老爷赏某某人(旦角)若干元。”于是得到了赏封的旦角便向着那个给赏的尊贵的客人请安谢赏,飞了眼风,尊贵的客人的庄严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 四周的闹声和笑语,好像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语言;那许多往来、谈笑、喊叫、酗酒的生物,好像不是他们的同类的人。许多张脸他们似乎认识,而仔细看去,又像从未见过,他们有几次甚至疑惑起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别人的举动已经告诉了他们:在这个环境里他们是完全不需要的。但是克明和觉新们不肯让他们离开这里,因为需要他们来凑数。
>> 在这个家庭里到处都是谜,都是他解不开的谜。他立在那里,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戏台上矮小的丑角和长身玉立的旦角(他认得这就是四爸喜欢的张碧秀)怎样细致地调情,然后又去看那些满意地笑着的观众,尊贵的,和较不尊贵的,以及完全不尊贵的,那许许多多的观众。他轻蔑地笑了笑,过后又把觉新方才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慢慢地踱着,心里在盘算他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于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现了美丽的幻景。
>> 未来生活的美丽的幻景也跟着出现了,自然是很夸张的。这个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忘记了一切可能的障碍。他站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他又一次看到戏台上的调情的人物(已经不是矮小的丑角和长身玉立的旦角了,却换了一个画眉傅粉的小生和一个娇小玲珑的花旦),看到那些依旧满意地笑着的观众,听见文德在戏台上大声念着:“陈大老爷赏张小桃二十元”,看见台上的小旦含笑向台下那个大胡子请一个安,他的脸上又一次浮现了轻蔑的微笑。他觉得他们对于他不再是可怕的障碍了。于是他又抬起眼光看远处,看他理想中的生活,一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的时候。
>> 反抗,反抗失败便逃走,总之决不屈服。觉慧极力鼓舞觉民,一则因为他同情觉民,二则他要觉民在这个家里开一个例子,给他和他们的兄弟们开辟一条新路
>> 当事人反而做了不能过问的傀儡。而且从前做过傀儡的人如今又来使别人做傀儡了
>> “屈服呢?还是奋斗到底?”这个时候他有点踌躇了,因为决定了怎样行动以后便没有挽回的余地。逃走,脱离家庭,前途也有很多的困难。以后怎样生活,这就是一个大问题。在家里他自来用不着为衣食发愁,可是到外面去又怎么办?拿什么来生活?他事前没有丝毫的准备。事情迫到眉尖本来应该马上决定,然而他倒迟疑起来了。
>> “你应该怎样办?你的心事我也晓得。然而我实在没法帮忙。我劝你还是顺从爷爷吧。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就只有做牺牲者的资格,”觉新慢吞吞地悲声说,他差不多要掉眼泪了。觉民冷笑地接连说了两句:“好个无抵抗主义!好个作揖主义!”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了
◆ 第34章
>> 这些事老太爷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应该遵守,他的面子应该顾全。至于别人的幸福,他是不会顾到的。
◆ 第35章
>> 一些哭声,一些话,一些眼泪,就把这个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埋葬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从棺材里拉出来,让你睁开眼睛看个明白:你是怎样给人杀死的!”
◆ 第36章
>> 觉慧在五叔克定和哥哥觉民的身上看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觉民,那个十九岁的青年处在周围尽是敌人的环境里,单单被一种信仰,一种热情鼓舞着,他可以不顾一切,勇敢地跟环境战斗,使家里的人对他也没有办法。克定,这个三十三岁的人,又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他居然挺直地跪在地上,自己打耳光,责骂自己,屈辱自己,而且还牵连到别人。他一点也不反抗,无论在行为上或言语上。
>> 他自己衰老无力地躺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老人,没有人来照料他。他从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他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大梦?他又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份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个家庭一天一天地兴盛发达下去。可是他的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他自己的孤独。今天他要用他的最后的挣扎来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可能了。事实已经十分明显:这个家庭如今走着下坡的路了。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料到的。他自己虽然不愿意,然而他赤手空拳,也无法拦阻。他已经完了。没有人相信他。大家都在欺骗他。各人在走各人的路。连他喜欢的克定也会做出那种丢脸的事。还有克安。这些人都在做梦啊!高家垮了,他们还会有生路吗?这些败家子坐吃山空,还有什么前途?全完了,全完了!他做了多年的“四世同堂”的好梦,可是在梦景实现了以后,他现在得到的却是一个何等空虚的感觉!失望,幻灭,黑暗。他现在衰弱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孤寂。他这时候才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真正的地位了。他觉得他不仅丧失了他的骄傲,而且连他所赖以生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望,幻灭,黑暗。他第
◆ 第39章
>> 他看人间好像是一个演悲剧的场所,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许多的人生下来只是为着造就自己的灭亡,或者造就别人的灭亡。除了这个,他们就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挣扎,结果仍然不免灭亡,而且甚至于连累了别人:他的大哥的命运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大哥一个人的命运,许多许多的人都走着这同样的路。“人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这样想着,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头来了。
◆ 第44章 后记
>> 我陪着那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欢笑,也陪着他们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开我的回忆的坟墓。
>> 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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