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摘录
翻译的重要性
“翻译对文学的贡献,远比我们想象的伟大。在中世纪的欧洲,许多国家只有翻译文学,而无创作文学。影响英国文学最大的一部作品,便是1611年英译本的《圣经》。许多不能直接阅读原文的作家,如莎士比亚、班扬、济慈,都自翻译作品吸收了丰富的营养。”
译者的素质要求
“大翻译家都是高明的“文字的媒婆”,他得具有一种能力,将两种并非一见钟情甚至是冤家的文字,配成情投意合的一对佳偶。”
“其实洋学者正加倍需要雄厚的中文修养,才能抵抗那些别扭的语法和欧化的词句,也才能克服中西之异,真正把两种文学“贯”起来。不幸的是,我们的洋学者写起中文来恍若英文,写起英文来又像道地的中文,创作时扭捏如翻译,翻译时潇洒如创作,真是自由极了。”
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比较/中西语言之差
“英国文学史的长度大约相当于中国文学史的三分之一,可是六百年前的乔叟已然古色斑斓,不易卒读了。”
“中国古典文学所以能如此“寿而不耄”,大半得归功于中国文字的特性。”
“西方文化的三大因素——希腊神话、基督教义、近代科学——之中,前二者决定了欧洲的古典文学。无论是古典的神话,或是中世纪的宗教,都令人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宇宙的地位,与神的关系,身后的出处等等。无论是希腊的多神教,或是基督的一神教,都令人感觉,主宰这宇宙的,是高高在上的万能的神,而不是凡人;而人所关心的,不但是他和旁人的关系,更是他和神的关系,不但是此生,更是身后。在西方文学之中,神的惩罚和人的受难,往往是动人心魄的主题:以肝食鹰的普罗米修斯,推石上山的薛西弗司(一译西西弗斯),流亡海上的尤利西斯,堕落地狱的浮士德等等,都是很有名的例子。相形之下,中国文学由于欠缺神话或宗教的背景,在本质上可以说是人间的文学,英文所谓secular literature,它的主题是个人的、社会的、历史的,而非“天人之际”的。”
(中国的神话传说)“这些传说大半东零西碎,不成格局,加起来也不成其为井然有序互相关联的神话(mythology),只能说是散漫的传说(scattered myths),不像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上诸神,可以表列为宙斯的家谱。第二,这些散漫的传说,在故事上过于简单,在意义上也未经大作家予以较深的引申发挥,作道德的诠释,结果在文学的传统中,不能激发民族的想象,而赢得重要的地位。”
“在儒家的影响下,中国正统的古典文学——诗和散文,不包括戏剧和小说——始终未曾好好利用神话。”
“魔鬼是西方近代文学中最流行的主角。中国古典文学里也有鬼怪,从《楚辞》到李贺到《聊斋》,那些鬼,或有诗意,或有恶意,或亦阴森可怖,但大多没有道德意义,也没有心理上的或灵魂上的象征作用。总之,西方的诱惑、谴罚、拯救等等观念,在佛教输入之前,并不在于中国的想象之中;即使在佛教输入之后,这些观念也只流行于俗文学里而已。在西方,文学中的伟大冲突,往往是人性中魔鬼与神的斗争。”
“中国文学中人物的冲突,往往只是人伦的,只是君臣(屈原)、母子(焦仲卿)、兄弟(曹植)之间的冲突…”
“西方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是宗教或神话的,其主题,往往是人与神的冲突。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是人与自然的默契(陶潜),但更常见的是人间的主题:个人的(杜甫《月夜》)、时代的(《兵车行》)和历史的(《古柏行》)主题。咏史诗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几乎可与西方的宗教诗相比。中国式的悲剧,往往是屈原、贾谊的悲剧,往往是“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像《长恨歌》那样咏史而终至超越时空,可说是少而又少了。偶尔,中国诗人也会超越历史,像陈子昂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像李白在“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中那样,表现出一种莫可奈何的虚无之感。这种虚无之感,在西方,只有进化论既兴、基督教动摇之后,在现代文学中才常有表现。”
“由于对超自然世界的观念互异,中国文学似乎敏于观察,富于感情,但在驰骋想象、运用思想两方面,似乎不及西方文学;是以中国古典文学长于短篇的抒情诗和小品文,但除了少数的例外,并未产生若何宏大的史诗或叙事诗,文学批评则散漫而无系统,戏剧的创造也比西方迟了几乎两千年。”
“中国的古典诗有一种圆融浑成,无始无终,无涯无际,超乎时空的存在。由于不拘人称是省略主词,任何读者都恍然有置身其间,躬逢其事之感。由于不拘时态,更使事事都逼跟前,历久常新。像不拘晨昏无分光影的中国画一样,中国诗的意境是普遍而又永恒的。”
“西班牙人把春季叫做la primavera,其他三季都作阳性。意大利人把春夏都看成女人,秋冬则看成男人。这都是多情的民族。法国人把春夏冬三季都派成男人,唯独秋季可阳可阴。德国人则绝对不通融,四季一律是阳性。单看四季,已经乱成一团,简直是“瞎搞性关系”。中国人常用燕子来象征女性,说是“莺莺燕燕”;在法、德、意、西等语言里,燕子也都是阴性。”
中国文学评论
李白与杜甫的比较
“可是,同为大诗人,有人似乎并不刻意炼句,有人则俯仰其间,经营之诚,一若大将用兵,忠臣谋国。前者有李白,后者有杜甫。中国古典诗的句法,到了杜甫手里,真是进入了一片新的疆土,可以说纵之敛之,吞之吐之,反复回旋,无所不宜。”
“大致上,李疾杜徐,李突兀,杜均衡,律诗那种从容不迫有呼必应的节奏与结构,正宜于杜甫气质的表现。李白的句法,甚少倒装或回旋之势,即使在写律诗的时候,也不在这方面下功夫,因此他的律诗,节奏恒比杜甫的为快。像“客心洗流水”之类略为倒装的句法,在李白五律之中实在少见。即以“客心洗流水”一联而言,紧接着而来的仍是极畅顺的“余响入霜钟”。像“月下开天镜,云生结海楼”和“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句法,在李白,已经算得上够曲折的了。杜甫则不然。往往,他不但创造了新的诗句,同时也创造了该诗句所依附的节奏、新句法。以句法而论,杜甫可以说是诗人中的雕刻大师。他的句法,蟠蜿旋转,蓄势待发,正如米开朗琪罗腕下出现的扭曲人体。呼吸着这样的节奏,气蟠胸臆我们,遂说那是沉潜甚或沉郁的了。”
近代文学家
“在早期新文学的散文家中,徐志摩是很杰出很特殊的一位,以感性浓烈、节奏明快、词藻瑰丽、想象洒脱建立自己的风格。鲁迅老练中透出辛辣,周作人苦涩中含有清甘,朱自清温厚中略带拘谨,这些多少都是中年人的性情;唯独徐志摩洋溢着青年的热烈和天真,加上爱情的波澜和生命的骤逝,最能牵惹少男少女的浪漫遐想。徐志摩和冰心,均以诗文名世,在20年代的文坛上,像一对金童玉女。”
(沈从文)“他的小说产量既丰,品质亦纯,字里行间有一种温婉而自然的谐趣,使故事含一点淡淡的哲理,为湘西的田园与江湖添一点甜甜的诗意。” 语言素净清新。
“《边城》小说的本身,语言上虽偶见瑕疵,大致却是稳健可读,但这篇交代主题且为自己辩护的前言,却嗫嚅其词,写得芜杂而冗赘,看不到所谓文体家影子,或是作者自称的“朴素的叙述”。”
“这种文句语法僵硬,语言枯涩,语意纠缠难解,正是民初白话文许多不良倾向长期演变的结果。”
翻译心得/避免中文西化
“例如if一字,在不同的场合,可以译成“假使”、“倘若”、“要是”、“果真”、“万一”等等,但是在公式化的翻译体中,它永远是“如果”。又如and一字,往往应该译成“并且”、“而且”或“又”,但在翻译体中,常用“和”字一代了事。”
“翻译体公式化的另一表现,是见ly就“地”。于是“慢慢地走”、“悄悄地说”、“隆隆地滚下”、“不知不觉地就看完了”等语,大量出现在翻译和创作之中。事实上,上面四例之中的“地”字,都是多余的。中文的许多叠字,例如“渐渐”、“徐徐”、“淡淡”、“悠悠”,本身已经是副词,何待加“地”始行?有人辩称,加了比较好念,念来比较好听。也就罢了。最糟的是,此辈译者见ly就“地”,竟会“地”到文言的副词上去。结果是产生了一批像“茫然地”、“突然地”、“欣然地”、“愤然地”、“漠然地”之类的怪词。所谓“然”,本来就是文言副词的尾语。”
“翻译体中,还有一些令人目迷心烦的字眼,如能慎用,少用,或干脆不用,读者就有福了。例如“所”字,就是如此。”“另一个流行的例子,是“关于”或“有关”。”
“但是公式化的译者,一见被动语气,照例不假思索,就安上一个“被”字,完全不想到,即使要点明被动,也还有“给”、“挨”、“遭”、“教”、“让”、“为”、“任”等字可以酌用,不必处处派“被”。在更多的场合,我们大可将原文的被动态,改成主动,或不露形迹的被动。”
“事实上,英文里有很多字都没有现成的中文可以对译,而一句英文在译成中文时,往往需要删去徒乱文意的虚字冗词,填满文法或语气上的漏洞,甚至需要大动手术,调整文词的次序。所谓“勿增、勿删、勿改”的戒条,应该是指文意,而不是指文词。文词上的直译、硬译、死译,是假精确,不是真精确。”
“中文式微的结果,是舍简就繁,舍平易而就艰拗。”
“这样“的,的,的”一路套下来,结果是节奏破碎,句法僵硬,词藻平庸,诗意稀薄,味同嚼蜡。”
“目前恶性西化的现象,交茎牵藤,错节盘根,早已纠成了一团,而溯其来源,或为外文,或为劣译,或为译文体的中文,或则三者结为一体,混沌沌而难分了。”
“西化病状很多,滥用代名词是一种。前面五句括弧里的代名词或其所有格,都是多余的,代名词做受词时更常省去。”
“介系词用得太多,文句的关节就不灵活。“关于”、“有关”之类的介系词在中文里越来越活跃,都是about、concerning、with regard to等的阴影在搞鬼。”
“结果是把许多现成而灵活的动词,贬成了抽象名词,再把这万事通的“作出”放在前面,凑成了一个刻板无趣、苍白无力的“综合动词”。以前“建议”原是自给自足独来独往的动词——例如“他建议大家不妨和解”——现在却变成了“作出建议”综合动词里的受词。其实“建议”之为动词,本来就已是一个动词(建)加名词(议)的综合体,现在无端又在前面加上一个极其空泛的动词(作出),不但重复而且夺去了原来动词的生命,这真是中文的堕落。”
截至目前为止=迄今
“其实我们有的是“大家”、“众人”、“世人”、“人人”、“人群”,不必用这舶来的“人们”。”
“(四十一)基辛格将主要地被记忆为一位翻云覆雨的政客。
(四十二)他的低下的出身一直被保密着,不告诉他所有的下属。
”
“句四十一:“基辛格在后人的记忆里,不外是一位翻云覆雨的政客。”(或者“历史回顾基辛格,无非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政客”。)
句四十二:“他出身低下,却一直瞒着所有的部属。”
“(四十四)人口现正接近五百万的本市,存在着严重的生存空间日趋狭窄的问题。”
“句四十四:“本市人口现正接近五百万,空间日趋狭窄,问题严重。”
“英文里的受词往往是一个繁复的名词子句,或是有繁复子句修饰的名词。总之,英文的动词后面可以接上一长串字眼组成的受词,即使节外生枝,也顿挫有致,不嫌其长。但在中文,语沓气泄,虎头蛇尾,而又尾大不掉,却是大忌,前引三句话所以累赘而气弱,是因为受词直到句末才出现,和动词隔得太远,彼此失却了呼应。”“我想到一条可以一举两得的妙计”也不如“我想到一条妙计,可以一举两得”。关键全在受词是否紧接动词。”
“一篇译文能称上乘,一定是译者功力高强,精通截长补短化淤解滞之道,所以能用无曲不达的中文去诱捕不肯就范的英文。这样的译文在中西之间折冲樽俎,能不辱中文的使命,且带回俯首就擒的西文,虽不能就称为创作,却是“西而化之”的好文章。”
“颇有不少人认为,语言是活的,大势所趋,可以积非成是,习惯成自然,一士谔谔,怎么抵得过万口嗫嗫,不如算了吧。一个人抱持这种观念,自然比较省力,但是我并不甘心。一个民族的语言自然要变,但是不可以变得太快、太多、太不自然,尤其不可以变得失尽了原有的特性与美质。”
“常有乐观的人士说,语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进,所谓西化乃必然趋势。语言诚然是活的,但应该活得健康,不应带病延年。至于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两岸,否则泛滥也会成灾。西化的趋势当然也无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应该截长补短,而非以短害长。”
“其实“辟克匿克”这件事,中文并不是全无说法:例如《桃花扇》就叫它做“花里行厨”。”
“中文的代名词及其所有格,往往可以由常情或上下文推断,所以大半不用标明。例如“父亲老了,要人陪伴”一句,当然就等于“我的父亲老了,要人陪伴他”。世界上的东西无不彼此相属,如果一一标明,岂不是自找麻烦?”
“在英文里,词性相同的字眼常用and来连接:例如man and wife, you and I, back and forth。但在中文里,类似的场合往往不用连接词,所以只要说“夫妻”、“你我”、“前后”就够了。同样地,一长串同类词在中文里,也任其并列,无须连接:例如“东南西北”、“金木水土”、“礼乐射御书数”、“油盐酱醋茶”皆是。”
“而”之为连接词,不但可表更进一步,例如“学而时习之”,还可表后退或修正,例如“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可谓兼有and与but之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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