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谈写作
门:对你来说,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动手写一本书? 加:一个视觉形象。我认为,别的作家有了一个想法、一种观念,就能写出一本书来。我总是得先有一个形象。我认为《礼拜二午睡时刻》 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说,我在一个荒凉的镇子上看到一个身穿丧服、手举黑伞的女人领着一个也穿着丧服的小姑娘走在火辣辣的骄阳下,之后写了它。《枯枝败叶》是一个老头儿带着孙子去参加葬礼。《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是基于一个人在巴兰基亚闹市码头等候渡船的形象,那人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几年之后,我在巴黎等一封来信,也许是一张汇票,也是那么焦虑不安,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门:那么,《百年孤独》又是基于怎样的视觉形象呢? 加:一个老头儿带着一个小男孩去见识冰块。那时候,马戏团把冰块当作稀罕宝贝来展览。 门:是你的外祖父马尔克斯上校吧? 加:是的。 门:那就是说,你是从现实中撷取素材的了。 加:不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而是从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我记得,我们住在阿拉卡塔卡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次我外祖父带我去马戏团看单峰驼。另一天,我对他说,我还没见过冰块呢,他就带我去香蕉公司的营地,让人打开一箱冰冻鲷鱼,把我的手按在冰块里。《百年孤独》就是根据这个形象开的头。 门:在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里,你把这两件事合并在一起了。确切地讲,你是怎么写的? 加:“多年以后,面对枪决执行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引自 27 谈写作 写《百年孤独》想了十八年,写《族长的秋天》想了十七年,写《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想了三十年一样… 引自 27 谈写作 门: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在什么地方? 加: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静;晚上,我得喝点儿酒,跟至亲好友聊聊天。我总感到,必须跟街头巷尾的人们保持联系,及时了解当前情况。我这里所说的和威廉·福克纳的意思是一致的。他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 引自 27 谈写作 门:在你漫长的学习写作的生涯中,哪些人影响过你? 加: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她刚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 门:那么是她使你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吗? 加:不是她,是卡夫卡。我认为他是采用我外祖母的那种方法用德语来讲故事的。我十七岁那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 门:为什么这一点会引起你那么大的注意?这是不是说,写作从此可以凭空编造了? 加:因为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理性主义的、学究气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这等于一下子卸掉了贞操带。不过,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随意,总有一定之规。只要不陷入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非理性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 门:不陷入虚幻? 加:对,不陷入虚幻。 门:你讨厌虚幻,为什么? 加:因为我认为想象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而虚幻,或者说单纯的臆造,就像沃尔特·迪士尼 的东西一样,不以现实为依据,最令人厌恶。 引自 27 谈写作 门:从文学创作和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说,除了卡夫卡之外,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加:海明威。 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他有句名言。他说,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以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为基础。也就是说,应该以研究、思索、搜集来却没有直接用在故事中的材料作为基础。是的,海明威让人获益匪浅,他甚至会告诉你如何描写一只猫拐过一个街角。 格雷厄姆·格林。 他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抓住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做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多,以至于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多,以至于最后竟说不出一句来。这正是我面对热带时的问题。我曾兴致勃勃地读过富有观察力的哥伦布、皮加费塔 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我还读过戴着现代主义有色眼镜的萨尔戈里 、康拉德和本世纪初拉丁美洲的热带风俗作家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作品。我发现,他们的观察和现实有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而另外一些人,据我们所知,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主观意识中却有着非常微妙而真实的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从热带的奥秘中可以提炼出熟透的番石榴的芳香。 引自 27 谈写作 加:在我的小说里,没有一行字不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的。 门:你敢肯定吗?在《百年孤独》里,就有许多相当奇特的事情。美人儿蕾梅黛丝飞上天空,黄蝴蝶缠着马乌里肖·巴比伦…… 加:这也都有现实根据。 门:请你举例说明…… 加:比方说马乌里肖·巴比伦。我大约五岁的时候住在阿拉卡塔卡。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电工换电表。这件事历历如在目前,仿佛昨天刚发生似的。他用一条皮带把自己绑在电线杆子上,免得掉下来。这条皮带当时真把我看呆了。后来他又来过好几次。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外祖母一面用一块破布赶一只蝴蝶,一面叨唠:“这个人一到我们家来,这只黄蝴蝶就跟着来了。”那个电工就是马乌里肖·巴比伦的原型。 门:美人儿蕾梅黛丝呢?你怎么会想到把她送上天空呢? 加:我本来打算让她在家中的走廊上跟丽贝卡和阿玛兰妲一起绣花时销声匿迹。但这是电影镜头般的安排,我觉得很难让人接受。蕾梅黛丝说什么也得留在那里。于是我就想出一个主意:让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升上天空。这样写有事实根据吗?有一位老太太,一天早晨发现她孙女逃跑了。为掩盖事情真相,她逢人便说她孙女飞到天上去了。 门:你在一个地方曾经说过,让美人儿蕾梅黛丝飞上天空可不容易。 加:是啊,她怎么也上不了天。我当时实在想不出办法打发她飞上天空,心中很着急。有一天,我一面苦苦思索,一面走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当时风很大。一个来我们家洗衣服的高大漂亮的黑女人在绳子上晾床单,怎么也晾不成,床单让风给刮跑了。当时,我茅塞顿开。“有了。”我想。美人儿蕾梅黛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在这种情况下,床单便是现实提供的一个因素。当我回到打字机前的时候,美人儿蕾梅黛丝就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呀,连上帝也拦不住了。 引自 27 谈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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