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出延津记（3）

▶十一（p126）
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
姜虎平日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
知道对方是山东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
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
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为自个儿韬光养晦，现在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也没对杨摩西发火，只是摇头一笑。笑不是笑杨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
✐虽然大家都支使他，但他除了种菜还能干好每一件事，让大家无错可挑，就此在这里立住了脚。
“你不说实话，人在干东的时候，都在想西。”
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色。
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政府，以为该感謝社火，其实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的是个时候。
✐永远是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
怵不是怵他是县长，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数。
✐不知道一个人的路数就无法做出最优应对。
杨摩西过去挑水时，街上从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没拿他当回事；现在见他进了县政府，而且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杨摩西，又与过去不同。
✐势利眼。机缘巧合下的抓住机会，却不知道在其中的因果。
“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
“咱自个儿啥都没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个儿说不起话，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
“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知道自个儿是谁了。知道自个儿是谁，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
▶十二（p147）
“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妻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
“你说得也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永不来往，就是两家永远和好。”
“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从此成了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还在延津流传。
吴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身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
“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
“我想你了。明天该去白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十三（p170）
第一句是：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
“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
“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明白不是明白吴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高对待老白一样，干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
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
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
✐老詹去世这段，书里三个哭了的场景之一。
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
▶十四（p187）
“不是图老高的东西，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有脸面的人，出了这档子事还不吭声，往后在街上就甭混了。
“你上回说得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
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
✐总结。
过去认为她对自己不亲是两人脾气不投，或吴摩西不会说话，或干脆嫌吴摩西没出息；现在看，这些并不主要，主要还是对人。
吴摩西降不住吴香香，老高降得住吴香香。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
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
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