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饱满的意识流
在这篇散文作品中,乔伊斯采用了他原先写成的所谓的“颖悟性速写”(epiphany),大致勾勒了一个故事,并声言要在散文中用“流动的现在时”表述过去,以充分体现“情感的跌宕”。 他并不太懂得政治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宇宙的边际,这使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觉得渺小而孱弱。他什么时候才能像诗歌与修辞年级的同学那样呢?他们大声说话,穿偌大的靴子,学三角。那将是十分迢遥的事。首先得过完假期,然后是下学期,假期,另一个学期,另一个假期。这犹如隧道里驶进驶出的火车,犹如你掩上、又放开耳朵听到的饭厅里用膳的男孩们的喧闹。学期,假期;驶进隧道,又从隧道呼啸而出;一片喧嚣,然后骤然一片静寂。多么遥远!眼下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小教堂做完祈祷后,便可以入寝了。 他感到从那寒峭的令人打冷战的被子里升腾起一丝暖意,被窝里越来越暖,他感到周身暖烘烘的,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但他仍然有点哆嗦,仍然想打呵欠。 阿纳尔神父大发其火是一种罪过吗,抑或当学生懒惰,他完全可以发怒,因为那会促使他们更用功地学习,抑或他仅仅在佯装发火吗?他发怒,是因为上帝允许他发怒,神父知道什么是罪愆,而不犯罪孽。假如他偶尔疏忽而犯了罪过,他向谁去忏悔呢? 炙热的泪水从眼睛里流淌出来,耻辱、痛苦与惊悚一齐袭来,他在恐怖之中一下子抽回了战栗的手,痛苦地号啕大哭起来。他的身子因惊骇而颤抖起来,在羞辱与愤懑之中他感到那热辣辣的呐喊从喉头迸发出来,那炙热的泪水从眼睛里泫然奔涌而出,顺着发烫的脸颊滚淌下去。 他已经有好一阵子觉察到家中发生的细微的变化;有些事情他曾经认为是不可能改变的,但还是改变了,这如此多细小的变化冲击着他对于世界稚嫩的看法。有时在他灵魂阴郁深处涌动的勃勃雄心每每找不到出路。 他希冀在现实的世界中遇见他的灵魂经常邂逅的虚无缥缈的那形象。他并不知晓在什么地方或者怎么能找到那形象:但是,一种总是引领他前行的预感告诉他,无需他作任何明显的努力,这形象定会与他相遇。他们会静静地相见,仿佛他们早就互相熟知,仿佛他们早就约定在一座大门前或什么秘密的地方幽会。只有他们两人,笼罩在黑暗与静默之中:在那回肠荡气的柔情中,他会变形。他会在她的面前演变成不可触摸的东西,然后刹那间变形。在那神奇的瞬间,软弱、胆怯和稚嫩便会离他而去。 他的敏感的天性正在一个平庸、污秽的生活方式的折磨下煎熬。他的灵魂仍然处于不安之中,都柏林沉闷的生活使他感到沮丧。他已经从两年的梦幻中解脱出来了,发现自己处于一种新的情境之中,在这一情境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影响他,不是使他心灰意懒就是诱惑他,诱惑他也罢,使他心灰意懒也罢,则总是使他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痛苦的思想。他将学校生活中一切闲暇的时间全用来耽读反叛性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作品的讥讽和激进言词使他深深地激动,并在他的习作中得到反映。 当他在听者纵情的大笑中背诵《忏悔词》时,当他在心中迅速而清晰地回忆起充满恶意的那一幕时,他纳闷他为什么对那些虐待他的人们不怀有丝毫忌恨。他一点也没有忘却他们的胆怯与残暴,但记忆却没有在他心中燃起愤怒。他读到的书中关于所有强烈的爱与恨的描写因此对于他来说都是不真实的。甚至在那天夜晚,当他沿着琼斯路踉跄往家走时,他还感到有一种力催使他摆脱掉突然萌发的愤恨,就像剥去柔软的成熟水果的皮一样轻而易举。 他在外在世界中竟然发现了他直到现在一直认为是他心灵中一种肉欲的、自己才有的病态的痕迹,这使他震惊。他最近所做的可怖的梦幻重又涌进了他的记忆之中。这些梦幻也是遽然地、强烈地仅仅由词所引发的。他很快便屈从于它们,任凭它们横扫并贬抑他的灵智,他心中一直在纳闷它们到底从何处而来,从什么可怖的形象中引发的,当它们征服他时,他每每觉得羸弱,谦卑,浮躁并腻味自己。 那镌刻在书桌污迹斑斑的木面上的字母逼视着他,嘲弄他孱弱的肉体和轻浮的热情,使他因为自己疯狂而肮脏的放荡行为而憎厌自己。他喉咙里哽着一口苦涩的唾沫,难以下咽,隐隐的难受直涌到脑际,使他一时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中往下走去。 他的脑子觉得痛苦而孱弱。他几乎无法辨认商店招牌上书写的字母。由于他可怕的生活方式,他似乎将自己置于现实的极限之外。除非他在内心深处聆听到那愤懑的呐喊的回音,在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他感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他沟通。他无法对俗世的或人的呼吁作出回应,对于盛夏、欢乐与友情的召唤麻木不仁,他父亲的声音使他感到疲惫困顿而沮丧。他几乎无法辨认他自己的思想了…… 这样的瞬间一消逝,那损耗人的精神气的情欲的火焰重又燃烧起来。他吟唱起诗句,模糊不清的呐喊和尚未说出口的粗莽的话语从脑海里奔涌而来,竭力想冲出一条出路来。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那幽暗的、泥泞的街上孑然独行,窥视着阴郁的小巷和门廊,热切地聆听一切声响。他像一只迷失的四处徘徊的野兽独自呻吟起来。他希冀和他同类的另一个人一起去犯罪,逼迫另一个人同他一起去犯罪,同她一起在罪愆中狂欢作乐。他感到有一个黑魆魆的精灵从黑暗中不可抗拒地爬上了他的身子,那精灵难以捉摸,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犹如一股春潮,充溢了他整个的身子。它那絮絮细语犹如睡梦中万千人群的梦呓萦绕在他的耳际;它那细细的溪流渗流进他的整个存在。当他忍受它那渗透的痛苦时,他痉挛地捏紧拳头,咬紧牙关。他在大街上张开双臂,去抓住那正从他身边溜开、又一再挑逗他的羸弱的渐渐消失的身影:他在喉咙间哽了如此长时间的呐喊终于从他的嘴里喷吐而出。他的呐喊犹如炼狱受苦的人们发出的绝望的呻吟,呐喊在一阵强烈的恳求声中渐渐销声匿迹,这是要求邪恶的不顾一切的纵情的呐喊,这呐喊仅仅是他在小便池湿淋淋的墙上读到的淫亵的涂鸦的回声而已。 她的嘴唇压在他的脑海上,就像它们压在他的嘴唇上一样,仿佛它们是一种模糊的语言工具似的;在她的嘴唇间,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胆怯的压力,这压力比罪愆更阴沉,但比声响或气息更为柔和。 他的灵魂被一种冷冷的清醒的淡漠所攫住。当他初犯那弥天大罪时,他感到一股生命力的春潮从他身上飞逝而去,他担心他的肉体或者他的灵魂因过度行为而受到摧残。然而不然,生命力的春潮在它的浪尖将他从他自身中带走,然而当春潮消退时,它又将他送回:无论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灵魂都没有受到摧残,反而在他的肉体与灵魂之间建立起隐秘的平静。在那混沌世界中他的热情泯灭殆尽,而这混沌世界正是由于他对自身有了一种冷冷的淡漠的了解之后才出现的。他不止一次而是许多次犯了那致命的罪孽[插图],他明白仅仅那初次的罪愆就足以将他置于永远受到谴责的危险之中,而以后每犯一次,他的罪责和对他的惩罚就会加倍。他的时日,他的作品,他的思想都无法补偿他的罪过,习常的神恩之泉不再洗涤他的灵魂。 在他和默默无言的伙伴走回家的路上,浓重的白雾似乎笼罩住了他的心灵。他在恍惚与麻木之中期待雾霭消散显现出它笼罩、藏匿的一切。 他已堕入大嚼肉食之后舐舔同伴的野兽的状态。一切完了;一丝隐隐的恐惧穿越过他心灵中的雾霭。 组成都柏林的几个字母深深地压在他的心灵上,以一种缓慢的粗鲁的执拗互相险恶地推推搡搡。他的灵魂在变肥厚,凝结成一团偌大的油脂,在麻木的恐惧之中坠入了阴沉的险恶的黑暗中,而那属于他的肉体伫立在那儿,无精打采,蒙受耻辱,从日益变得暗淡的眼睛往外瞧,在牛神[插图]看来他孑然无助,心事纷乱,但仍不失为人。 他感到冰冷死亡在触摸他的四肢,慢慢爬向他的心脏,死亡之幕蒙住了他的眼睛,头脑最活跃的中枢像灯火一样一盏接着一盏地泯灭了,最后一颗汗珠从皮肤的毛孔里渗透出来,他感到垂死的四肢孱弱无力,讲话变得模糊不清,语无伦次,最后失音了,心脏微弱地、更为微弱地跳动,直至停止,他感到还有最后一口气,这可怜的一口气,这可怜的孑然无助的人的精神气,在喉咙里嘤泣,欷歔,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完全无助!完全无助!他,他本人,他所赖以寄托的肉体正奄奄一息。和肉体一起进坟墓吧!将它,将尸体钉进一只木头箱子吧。雇来苦力将棺木抬出屋子吧。将它扔进地下世人看不见的一方长长的洞穴里,扔进坟墓里,任其腐烂,任蛆、虫蚕食它,任奔窜的肥鼠吞噬它吧。 每一个罪孽,不管是有违神意的最叛逆的罪行,还是对于我们可怜的腐败的本性来说最堕落的行为,不管是最微小的瑕疵,还是最穷凶极恶的暴行,都要从它们的藏匿之所被挖将出来。这时,无论是伟大的帝王、功勋盖世的将军、绝顶聪明的发明家还是最渊博的学者又有何用呢?在上帝的审判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他将褒奖善者,惩罚恶者。只需一瞬间就足够审判一个人的灵魂了。在肉体死亡后的一瞬间,灵魂受到审视。特别的审判一结束,灵魂就被送往极乐的天堂,或者涤罪所,或者声嘶力竭哭号着被扔进地狱。 是的,传道士说的对。该轮到上帝来审判了。他的灵魂像野兽躺在洞穴中一样正沉溺在污浊之中,而天使的号角将他从罪恶的黑夜引向光明的天地。天使关于末日的警谕在一瞬间击碎了他那虚妄的宁静。末日之风横扫过他的心灵;他的罪孽,他想像中的宝石般眼珠的妓女,在这狂飙之前仓皇逃窜,像恐慌中的老鼠一样哇哇乱叫,蜷缩在一撮鬃毛之下。 他从小教堂过道走过来,两腿打着战,头皮不寒而栗,仿佛魔鬼的手指刚触摸了它似的。他爬上楼梯,从走廊穿过去,走廊的墙上挂着大衣和雨衣,像被绞死的极刑犯,没有脑袋,流淌着水,身影都不像样子了。他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生怕他死了,灵魂从肉体里给挖将出来,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深渊。他简直站立不住,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书桌前,随意翻开一本书浏览。每一个字都是针对他的!确实是那样。上帝是全能的。上帝现在就能召唤他,当他坐在书桌前还没明白过来时就把他召去。上帝召唤过他。是吗?什么?是吗?当他感到吞噬一切的火舌临近时,他的肉体一下子收紧起来,他感到那令人窒息的热气在翻腾,肉体被烤得干焦干焦的了。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受到了审判。一股大火横扫过他的身子:第一股大火。然后又是一股大火。他的脑袋开始燃烧。又是一股大火。脑浆在快要炸裂的头颅里沸腾、冒泡儿。火焰像花冠一样从他的头颅里冲将出来,仿佛尖声嘶喊着:——地狱!地狱!地狱!地狱!地狱! 晚餐后,他上楼回到寝室以便独自静思一会儿:他每爬一层阶梯,灵魂似乎都发出一声太息:每爬一层阶梯,仿佛灵魂也随着腿脚上升,在升腾中,在一片凝固的昏暗之中唏嘘。他在楼梯口的门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瓷门把,飞速地打开门。他满怀惊惧地伫立了一会儿,心中的灵魂已颓唐不堪,默默祈祷他跨过门槛时死神不会来抓他,潜伏在黑暗中的魔鬼不会有能力来左右他的生命。他纹丝不动地站立在门槛前,仿佛呆立在一座黑暗的洞穴的门口。那儿有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它们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我们诚然非常清楚虽然事情终究要败露,但是他发现要试图迫使自己去明晓神的绝对威力是异常困难的,我们诚然也非常清楚——窃窃私语的一张张脸庞在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窃窃私语充斥这黑漆一片的洞穴。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十分恐惧,但他勇敢地高昂起头颅,以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寝室。门厅,卧室,同样的卧室,同样的窗户。他平静地对自己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它们仿佛是从黑暗中的窃窃私语中升腾起来的。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自己的卧室,门大开着。他关上门,匆匆走到床边,跪了下来,用双手将脸庞掩住。手冰冷而潮湿,四肢因为冷战而发疼。肉体的不安、透骨的冷和困顿困扰着他,使他无法思想。为什么他跪在那儿,像个孩子一般在吟诵晚祷?他要独自面对他的灵魂,审视他的良知,直面自己的愆尤,回想一下犯罪的时间、方式和情景,为自己的罪债而哭。但他哭不出来。他无法回忆起这一切。他只感到灵与肉的痛楚,他的整个身子、记忆、意志、理智、肉体都处在一种麻木不仁、颓唐不堪的状态之中。那正是魔鬼的杰作,使他的思想迷乱,使他的良知蒙上阴翳,在他的怯懦的被罪孽腐败的肉体的门前攻击他:他一边胆怯地恳求上帝宽赦他的软弱,一边爬到床上去,将被褥紧紧地裹住身子,再一次用双手掩住脸面。他犯了罪孽了。他犯了如此不可赦免的得罪上天和上主的罪愆,他已不配再称作上主的孩子了。[插图]他,斯蒂芬·德达罗斯,可能干这种事情吗?他的良知在唏嘘声中回答。是的,他偷偷地、肮脏地屡屡干这种事情,罪恶的顽固不仅使他更铁下了心,当他肉体里的灵魂充塞着一团糟腐化思想的时候,竟然敢于在圣龛前装出一副全然圣洁的样子。为什么上主没有把他击毙呢?他那帮恶毒的犯罪的同伙向他围拢来,对着他呼吸,从四面八方逼视着他。他想借祈祷把他们遗忘,四肢更紧地蜷缩在一起,闭上了眼皮:虽然他紧紧地合上眼睛,但心灵的感觉却无法合上,他看见了他犯罪的地方,虽然他紧紧地掩上了耳朵,但他能听见。他竭尽全力希冀自己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身体在希冀的重压下颤抖了一下,心灵的感觉合上了。它们合上一刹那便重又打开。他又能看见了。荒野上生长着直愣愣的芦苇、蓟花和簇状的荨麻。在这一簇簇繁茂的直愣愣戳着的芦苇中间满地是踩瘪了的罐头和晒干了的粪便堆。一丝微弱的沼泽的光从粪堆透过密密的浅青色的芦苇向上升腾。一股难闻的臭气,和光一样的微弱而污浊,慢慢吞吞地从瘪罐里散发出来,从臭烘烘的结了嘎巴儿的粪堆上往上蒸腾。荒野里有生灵,一个,三个,六个:生灵在荒野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样子像山羊,人脸,眉毛像触角,有一绺稀疏的胡子,一身像橡皮一样的灰色。当他们跑来跑去时,险恶的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光,身后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凶残的阴险的豁嘴使他们那苍老的、瘦骨嶙峋的脸看上去更为灰暗。一个生灵将一条破旧的法兰绒背心紧紧裹在肋骨上,另一个生灵胡须纠缠在簇生的芦苇上,在嘟嘟囔囔地抱怨。他们在荒野四周慢条斯理地转着圈儿,窸窣窸窣,在芦苇间蜿蜒徐行,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罐头在尾巴的抛甩下丁零当啷作响,干巴巴的嘴唇间发出轻轻的喃喃声。他们围成圈儿慢慢地走动,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紧,要围上来了,要围上来了,嘴里喁喁低语,沙沙作响的长尾巴沾着奇臭的大粪,他们猛抬起阴森骇人的脸……救命!他发疯般地将毯子从脸上和脖子上掀开。那是他的地狱。上帝让他见一下为他的罪孽准备的地狱:臭气熏天,野蛮而凶险,那是充斥恶毒的山羊魔鬼的地狱。是为他而准备的!是为他而准备的!他从床上蓦地跳将起来,臭不可闻的味儿直往他喉咙里灌,他感到恶心。空气!天堂的空气!他跌跌撞撞走到窗前,呻吟着,差一点因恶心而昏倒过去。在洗手池前,他感到内脏一阵痉挛;他紧紧地按住冰冷的前额,哇——一声痛苦地呕吐了出来,吐得很多。呕吐完后,他孱弱地走到窗前,拉起吊窗,坐在漏斗状斜面墙的一角,将手肘撑在窗台上。雨停了;在星星灯火间飘浮着雾霭,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浅黄色的氤氲之中。天际是宁静的,发出淡淡的光,空气吸入肺中仿佛有一种甜蜜的感觉,犹如置身于绵绵细雨中的灌木丛:在静谧、闪烁的华灯和宁静的芬芳之中,他在心中默想誓约。他祈祷道:——他曾经希冀带着天上的荣光来到世间,但是我们犯罪了:他无法平安无事地访问我们,而只能掩蔽自己的威严和神光,因为他是上帝。所以,他降临于世显得柔弱,并不显示其伟大,他派遣你,一个创造物,以他的名义,以人的清秀美丽和适合我们处境的光辉来到世间。现在,你的脸和身影本身,亲爱的圣母,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永恒;你的美不像世俗的美,瞧上一眼就危险万分,而宛若晨星——那是你的象征——光彩熠熠而富有音乐的韵味,散发出圣洁的气息,象征天堂和充溢一切的宁静。哦,白昼的先驱者!哦,朝圣者的灯塔!像你以前引导我们那样地引导我们吧。在黑夜,在那凄凉的荒野,带领我们到主耶稣那儿去吧,带领我们回家吧。[插图]他的眼睛因噙满眼泪而变得模糊起来,他谦卑地抬起头望天,他为他失去的无辜而哭泣。当夜幕降临时,他离开了屋子,当他一呼吸那湿润的黑夜的气息,听到身后门砰然关上的响声,他的被祈祷和眼泪平静下去的良心又痛楚起来。忏悔!忏悔!仅仅依靠眼泪和祈祷来平静良心是不够的。他不得不去跪在圣灵的祭司面前,坦率地忏悔他隐匿的愆尤。在他再一次听到屋门打开让他进屋,屋门的脚板戛然扫过门槛,在他再一次见到厨房的餐桌铺好准备开晚餐之前,他必须去跪下忏悔。事情就这么简单。 做一个良善心谦的人是容易的。上帝的轭甜蜜而轻松。[插图]最好是永不犯罪,永远停留在孩提的岁月,因为上帝热爱小孩,应允他们来到他的身边,降福于他们。犯罪是一件可怕而又可悲的事。但上帝对可怜的罪人,只要他们真诚忏悔,是宽宏大量的。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那就是至善。 他细细述说他的罪孽,一件又一件,件件令人羞耻的事从灵魂深处抖落出来,他的灵魂像一个疮肿,正在溃烂和流脓,流出来的是一连串污浊的秽事。肮脏的罪孽终于不情愿地流淌出来了。没什么再可说的了。他低下头,完全泄了气。 他跪下来做告解圣事[插图],在黝黑的教堂中殿的一隅祈祷:他的祷告从他再次变得纯洁无瑕的心里奔涌而出,往天上升去,就像馨香从雪白的玫瑰花蕊不断散逸出来。泥泞的街巷充满了欢乐。他往家走回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神明的力量充溢了他的全身,使他的脚步迈得轻松而自如。不管他犯了多少罪孽,他已经忏悔了。他忏悔了,上帝已经宽宥了他。他的灵魂再一次变得美好而圣洁,圣洁而幸福。要是上帝希望他去死,那死亡该是多么美丽。要是上帝希望他活下去,那生活又该是多么美丽,在上帝的福荫下过一种和平宁静的、循规蹈矩的、宽容的生活。他坐在厨房的火炉边,因为太幸福了,不敢说出话来。在那时刻之前,他从没体验到生活竟然能如此美好,如此宁静。从用别针别在灯上的翠绿色的方灯罩里射出一圈柔和的光影。在厨房桌上放着一盘香肠和白色的布丁,在柜橱里有鸡蛋。它们是为公学小教堂做完圣餐礼后开早餐准备的。白布丁,鸡蛋,香肠,一杯杯茶。生活毕竟是多么简单而美好!人生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切的可能。 对于他来说,将他的生活和其他人的生活洪流融合在一起是比守斋戒或祈祷更为艰难的事,在这方面,他是常常失败,连自己也很不满意,这终于在他灵魂中造成一种精神枯竭的感觉,使他更为怀疑和犹豫。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段痛苦忧伤的时期,在这段时期中,圣事本身变成了枯竭的源泉。他的忏悔成为使细小的尚未悔罪的过失得以逃避的通道。 当他这样经过多次逗引诱惑的潮流后,他感到不安起来,心中纳闷他一直不想失去的上帝的恩泽是不是正一点点地在他身上被蚕食殆尽。对于自己固若金汤的信念渐渐动摇起来,而代之以一种朦朦胧胧的忧惧,惟恐自己的灵魂已经不知不觉地堕落了。重新找回享受上帝恩泽福祉的心境是很不易的,他总是告诉自己在每一次诱惑来临时他便向上帝祈祷,他所祈求的福荫准会赐予他的,因为上帝必须这样做。诱惑发生的频仍,其诱惑力之强烈终于使他明白他所听说的关于圣徒审判的真实性。频仍发生的势不可挡的诱惑证明了灵魂的城堡倾颓了,魔鬼前来侵扰使它毁于一旦。当他忏悔自己的疑惑,怪罪自己在祈祷时有些许的分心,在灵魂中偶尔为细微的小事而生气,在说话或行为中有些任性时,忏悔神父每每要求他讲述一下往昔生活中犯下的罪孽,然后再给他赦免。他重又以谦恭和羞耻之心重述了罪孽,重又忏悔了一次。当他想到无论他多么圣洁地生活,无论他获得了什么德行与完美的道德规范,他总是无法完全摆脱那罪孽,他感到卑贱而羞辱。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种不安的负疚感:他坦白、忏悔、被赦免,然后再坦白、忏悔,再被赦免,永远没完没了。那由于惧怕地狱而匆匆所作的初次的忏悔也许不合教规?也许他只是全神贯注即刻要降临的末日,而没有对自己的罪孽表现出真诚的痛悔?但是他知道最可靠的证据证明他的忏悔是符合上帝意旨的,他真诚地幡然悔悟他的罪孽表明他已经悔过自新了。——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是吗?他诘问自己。 那朦胧的形象所包含的自豪感使他重又想起他业已拒绝的圣职的尊严。在他整个的孩提时代,他一直在琢磨想望那圣职,他每每认定那就是他的归宿,然而当真的需要他顺从那召唤时,他却顺从了恣意妄为的本能而加以拒绝了。时机已经错过了:他的身子再也不会涂上圣职授任的膏油了。他已经拒绝了。为什么? 他们的虔诚就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他们的衣服,他无需告诉自己他们谦恭而忏悔的心灵远比他的心灵虔诚得多,上帝接受的程度十倍于他精密谋划的膜拜。他无需强迫自己对他们表示出慷慨的姿态,他无需告诉自己如果有朝一日他自尊丧失殆尽,穷极潦倒,穿着乞丐褴褛的衣服来到他们门前,他们会对他慷慨施舍的,爱他犹如爱他们自己。他一反平时冷静缜密的信念,辩论说关于爱的诫命要求我们不要以爱我们自己同样大和同样强烈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而是以爱我们自己同类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最终他觉得这样辩说既无益,又令人十分痛苦。他从他积累的宝库中抽出一句短语来,并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吟诵了出来:——海上缀满光彩陆离的云霞的一天。[插图]这短语、这天以及这场景融合在一个和弦之中。文字。那是文字的色彩么?他让文字不断生彩然后消遁:朝日的金光灿烂,苹果园交相辉映的黄褐与翠绿,波浪的蔚蓝色,云絮边的青灰。不,那不是文字的色彩:那是完整长复合句[插图]本身的态势与平衡。难道他热爱词的有节律的升降更甚于它们和传说与色彩的关系么?难道由于他近视而内向,他通过多彩丰富的语言棱镜从灿烂的可感觉的世界所获得的愉悦还不如对完全蓄含在一篇简约、细腻而谨严的散文中的个人内心情感世界的沉思所获得的愉悦吗? 他的思想是一片漆黑的疑惑和自我怀疑,偶尔由直感的光所照亮,在那样的时候,由于直感的光是如此的强烈,整个世界便会在他脚下倾颓、消亡,仿佛它被大火刹时吞没了似的:从那以后,他便不善言词,以漠然、无动于衷的目光来回应别人的注视,因为他觉得美的精神像一件外套一样将他紧紧地裹住了,至少在梦想虚幻之中他与高贵紧紧靠在了一起。然而,当那短暂的缄默的傲慢不再占有他的心灵时,他很高兴发现自己仍然厕身于普通的人们中间,在城市的污秽、嘈杂与怠惰之中毫无畏惧地、轻轻松松地度着时日。 许多人下到深渊就再也没有上来。只有训练有素的潜水员才跳入深渊,在深渊探索,然后再游出水面来。 怜悯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受苦的人认同的一种感情。恐惧是人类在遭受任何严重的与恒定的痛苦的情况下占据心灵并使心灵与其神秘的原因认同的一种感情。 悲剧情感事实上是一张往两面瞧的脸,往恐惧瞧又往怜悯瞧,这两面都是悲剧情感的一部分。你瞧,我使用了占据这个词。我的意思是说悲剧情感是静态的。或者说戏剧性情感是静态的。不合适的艺术所激发的情感是能动的,激发的是欲望或者厌恶。欲望催使我们去占有,去干点什么;而厌恶促使我们放弃,避免去干什么。这些是能动的情感。激发这种情感的艺术,无论是色情的或者是说教的艺术,全是不合适的艺术。审美情感(我是指这个词的一般含义)因此是静态的。心灵被这种情感所占据,然后升华而超越欲望与厌恶。 ——你是动物,林奇说。 ——但是我们却处于精神的世界之中,斯蒂芬接着说。不合适的审美手段所激发的欲望与厌恶感正是非审美的情感,这不仅因为它们在性质上是能动的,而且因为它们仅仅只与肉体有关。当我们的肉体面对它们畏惧的东西时,它便紧缩起来,它却会通过纯粹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回应它所喜悦的东西的刺激。当我们意识到苍蝇直扑我们的眼睛时,我们的眼皮便会遽然闭上。 ——并不总是这样的,林奇用批判性的语调说。 ——同样,斯蒂芬说,你的肉体会回应一座裸体雕像的刺激,但那在我看来仅仅是神经系统的反射而已。艺术家所表述的美不可能在我们身上撩起能动的感情,也不可能激起纯粹是肉体的感觉。它唤醒,或者说应该唤醒,激发,或者说应该激发一种审美的静态平衡,一种理想状态的怜悯或者一种理想状态的恐惧,被激发的静态平衡一直延宕下去,以致最终我称之为美的旋律的化解。 ——美的节奏到底是什么?林奇问道。 ——节奏,斯蒂芬说,是在任何一个审美整体中一部分与另一部分之间、或者一个审美整体与它的一部分或数部分之间、或者任何一部分与其审美整体之间的首要的形式上的美学关系。 ——如果那就是节奏的话,林奇说,让我来听听你对美的看法:请记住,我虽然曾经吃过牛粪,但我只崇拜美。 斯蒂芬举起了他的帽子仿佛是向谁致敬似的。然后,脸颊有点微红,他将手放在林奇厚实的花呢袖子上。 ——我们是正确的,他说,而其他人错了。谈论这些问题,竭力去理解它们的本质,理解了它们的本质之后,从原始的大地或从大地生长的万物,从作为我们灵魂的牢狱之门的声响、形状和色彩中,竭力渐渐地、谦恭地、恒久不变地去表述,演绎出我们所理解的美的形象来——那就是艺术。 艺术,斯蒂芬说,是人为了审美目的对可觉察的或可理解的事物的处置。 ——为了看见那篮子,斯蒂芬说,你的思想首先将篮子与它周围可见的空间分离开来。颖悟的第一阶段是颖悟所感知的物体的形状。一个审美形象不是通过空间便是通过时间呈现在我们面前。听觉感受的形象通过时间,而视觉感受的形象则通过空间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是,不管是通过时间还是通过空间,最初明白感知的审美形象是与审美形象之外的无限的空间或时间相界定的兀自独立的审美形象。你将它作为一样东西感知。你将它视为一个整体。你领悟了它的完整性。这就是所谓的integritas(完整性)。 ——击中要害!林奇说,哈哈大笑。说下去。 ——然后,斯蒂芬说,你在它的形状的线条的引导下,从一个点移到另一个点;你颖悟到它的相对于它极限之内的部分而言的均衡的部分;你感受它结构的节奏。换句话说,对即时的知觉的综合之后便是对颖悟的分析。在你感知到它是一样东西之后,你现在感知到它是一件东西。你颖悟到它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可分割的,可分离的,是由各部分、各部分的结果和它们的总和所组成,是和谐的。这就是所谓的con-sonantia(和谐)。 ——又击中要害!林奇俏皮地说。现在告诉我什么是claritas(光彩),然后你便赢得这支雪茄了。 ——这个词的含义,斯蒂芬说,相当模糊。阿奎那使用一个术语,看来不太精确。它使我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它有可能使你认为他所指的是象征主义或者唯心主义,似乎美的最高特性是从另一个世界照射来的一线光明,根据这个学派关于美的思想,物质仅仅是影子,而美的现实则仅仅是象征。我想,他也许是想说明claritas(光彩)是在一切事物中神意的艺术的发现与代表,或者是使审美形象成为一个普遍的形象、使审美形象比它本身更加光辉灿烂的一种概括力。但这只是就字面意义本身的理解而已。我是这么理解的。当你将篮子作为一样东西而感知,然后根据它的形状加以分析再认知它为一件东西时,你完成了逻辑上和美学上允许的惟一事情——综合。你明白了只是那样东西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存在在那儿。他所谓的光彩便是经院哲学里的quidditas,即一件东西的名状。当艺术家最初在想像中获得这一审美形象时,他便感知了最高的特性。雪莱非常出色地将那神秘的一瞬间的心理比喻为行将熄灭的炭火。被审美形象的完整性所攫住、被审美形象的和谐所着迷的心明白颖悟美的最高特性和审美形象的明晰的光彩的那一瞬间便是审美愉悦的辉煌的无声的静态平衡,那是一种精神状态,与意大利生理学家卢依奇·盖尔瓦尼所言的心脏状况,即心的沉醉,非常相似,他的术语与雪莱的一样的美丽。 斯蒂芬停顿了一下,虽然他的伙伴沉默不言,他感到他的话使他们周围笼罩上了一层由于沉迷于思想而造成的肃穆的氛围。 ——我刚才所说的,他又开口道,是指美这一词的广义而言的,指美这一词的文学传统。在市井,它还有另一层含义。当我们根据第二层含义谈论美时,我们的判断首先受艺术本身和艺术形式所影响。很明显的是必须在艺术家本人的思想与感觉和其他人的思想与感觉之间创立形象。记住这一点,你就会发现艺术分为三种形式,三种形式递次演进。这三种形式是:抒情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史诗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自己和其他人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戏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艺术家以与其他人最直接的关系来创造形象。 在孩提时代的那次初悟和他现在的蠢行之间整整横隔着十年的时间。 他开始觉得他伤害了她。他体会到她是多么纯粹而无辜,这种感觉几乎催使他对她怜悯起来,他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当他自己失足犯罪才体察到,她天性无邪,在她的天性初次受到那奇异的侮辱之前,她也不会体会到她的纯粹与无辜。只有在那之后,她的灵魂才会经历他的灵魂在初次犯罪之后所体验的感觉:他一想起她那羸弱的苍白的脸色和她的眼眸由于感到女性奇异的羞耻而变得谦卑而忧郁,他的心便会充溢一种温情脉脉的怜悯。 一阵欲火在他灵魂中重又点起,在他整个身子里燃烧。当她意识到他的欲念,她,他赋写的维拉涅拉诗中的妖妇,会从芬芳四溢的睡梦中醒来。她那乌黑的闪着慵懒的光的眼睛会睁开与他的眼睛对视。她的裸露的胴体,光彩、温暖、芬芳而丰腴,完全听命于他,像一团灿烂的彩云将他笼罩起来,像流动的柔水将他包裹起来:像一团雾霭,像流水,在空中围绕着流动的词儿——神秘的象征——打旋,一股脑儿涌向了他的脑海。 斯蒂芬停下步来细听,说: ——Mulier cantat. 这个拉丁词的柔和的美以其令人沉醉的魅力触动了沉黑的夜色,虽然其触动比音乐的力量或女人手指的抚摸要轻柔些,但却更具感人的魅力。他们心灵中的痛苦被消融了。 你问我我想做什么和不想做什么。我不想伺候我不再信仰的东西,不管那称之为我的家,我的祖国或者我的教会:我将在一种生活或艺术方式中尽量自由自在地、尽量完整地表达我自己,我将使用我允许自己使用的惟一的武器来自卫——那就是沉默,流放和狡黠。 欢迎,哦,生活!我将百万次地去迎接现实的经验,在我的灵魂的作坊里去锻冶我这一类人尚未被创造出来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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