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鳄鱼池塘

约瑟芬之前很害怕，非常地害怕。她原本可以确切地指出自己在害怕什么，量出精神重负的长度、厚度和直径。它长久压在她的神经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不是你决定生活，而是你忍受生活。
“芬，告诉我你到底怕什么？当人害怕的时候，必须正视自己的恐惧，给它一个名字，把它说出来。否则，这种恐惧就会压垮你，像恶浪一样把你卷走……”
她们认识很久了。两个互相挑刺却又无法分开的女人残酷地亲密着。真是让人又恨又爱的友谊：彼此都在权衡估量，时刻准备咬对方一口或给对方包扎伤口。这得视情绪或看危险的严重程度而定。因为，伊丽丝心想，要真有什么重大的不幸落在我身上，贝兰杰还是会站在我这边的。尽管竞争时她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如果其中一个要倒了，她们又是同盟。
生活里无尽的细节像千百根尖刺刺中我，让我血肉模糊，让我痛不欲生。而这些细节别人根本不会留意，他们都长着鳄鱼般坚硬的皮。
能吵架的夫妻是幸福的，伊丽丝想，大吵一场后一切反而变简单了。吵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后扑到对方怀里。拥吻融化了怨恨，消除了指责，双方都放下武器达成一个短暂的停战协议。而菲利普和她之间只有沉默、冷淡、伤人的讽刺挖苦，每天都在把彼此间的鸿沟挖得更深、更宽。伊丽丝不愿再想这些。她自我安慰道：相敬如“冰”的夫妻又不是只有他们这一对。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离婚。只是得熬过一段非常时期，开始肯定很难熬，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就好了。
他来到我们房间是因为他感觉到我需要他。是孩子的预感。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次开玩笑她都笑得很响，她用扮小丑的方式来驱散父母间浓密的乌云。
我恨那些将我不喜欢的形象强加于我的人，也恨自己不能塑造一个全新的形象示人。我踌躇着却没勇气去改变。一旦屈从于他人的观点，遵循世人的想法去生活后，我们的灵魂将就此消隐，而我们自身则会沦为行尸走肉。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恐惧，会不会为时已晚？
她告诉自己应该耍点手段，踮着脚尖谨慎行事。一切都要重新再来：沉住气，耐心地捡起每一块石头，直到建好坚不可摧的金字塔。
这很难，当然，但她并不害怕对手。她过去也曾在挫折中凯旋。
约瑟芬踉跄地跌坐在伊丽丝身边的长躺椅上。她没能力同时对付姐姐和女儿。她别过头收住泪意，努力平息心头翻滚的愤怒和哀伤。每次和奥尔唐丝的矛盾都会以同样的方式告终：丢脸的总是她。她怕大女儿，怕她的傲慢和眉梢嘴角流露出的不屑，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奥尔唐丝常常是对的。如果她从更衣室出来时身形傲人、容光焕发，那她刚才的反应绝不会这么强烈。
我现在被送回让我倍感亲切的中世纪了，约瑟芬泪眼婆娑地想着。身为可怜的农奴就不得不向城堡里的领主缴税。
“我撒谎？多么义正词严啊！奥尔唐丝说得没错。我可怜的芬，你真是太天真了，简直对生活一无所知。或许是因为你的生活环境太过单纯，这点小事就让你坐立不安……你眼中的善恶、黑白、好坏、正邪都那么泾渭分明。啊！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我们一眼就看出自己在跟好人还是坏人打交道。”
约瑟芬难过地垂下眼皮。她无言以对。不过也没必要接话，因为伊丽丝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倒大霉，你这个可怜的傻瓜！”
她声音里隐隐露出些许恶意的嘲讽，现时还有轻蔑和紧张。约瑟芬从没在姐姐口中听过如此带有敌意的语调。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似乎从中感受到一丝嫉妒。那是一个细微的、几乎无法觉察的、微微走调马上又被纠正过来的音符……但的确存在。伊丽丝嫉妒我？不可能！约瑟芬心想，这怎么可能！她责怪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并试图找些话来弥补。
“它的行动很容易预见。人们知道它为何攻击以及发动攻击的方式：如果你在下水时激起水花涡流，鳄鱼以为碰到了一只落水的动物，便会朝你冲过去。但如果你慢慢地滑入水中，它就不会有动作。你不想试试看吗？”
“它们在黑暗中的眼睛……就像一支支手电筒，或是一群漂浮在水面的黄色萤火虫……它们从不睡觉吗？”
每天晚上，现实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残酷，水里鳄鱼的黄眼睛闪耀着千百个许诺。
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内心却愈加脆弱。他失去了乡下人特有的本能，不知不觉中被自身庞大资产所带来的盛权厚势侵蚀、麻痹，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他已经被奢华和舒适腐蚀掉了当初奋斗的锐气和灵感吗？
天哪，勒内心想，这女人真要命！硬得像根木头棍！这个人一看就知道不会从吃吃喝喝中得到乐趣，让她稍作放松简直比死还难。真叫人恨不得用炸药把她身上的臭毛病全炸飞！她惯于自我克制，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束缚。利益至上的价值观让她整个人如同从精于算计的模子里刻印出来，这倒与她平日里强硬冷酷的做派颇为相符。
“妈妈，什么是憧憬？”
“当你对一个人动心，很想去吻他时，却克制住自己的情感，默默地期待着对方的回应。这份期待……就是憧憬。你尚未吻他，却曾与他在梦中相会。一想到他，就心跳加速，激动得全身发颤……佐薇，憧憬着爱情的滋味美妙极了：你爱上了他，却对吻他心怀羞涩，拿不定主意……”
“那么，人们在那段时间里一定很难过。”
“恰恰相反，人们会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默默地等待……直到他吻你的那一天……那时将有无数的烟花在你脑中绽放，你会快活得想要放声歌唱，尽情跳舞，这样你就恋爱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我都担心死了！”
“你不用担心，她既然已经跟你说了，就等于把心事排解掉了。这也说明她喜欢你、信任你！看来你当母亲当得很成功。恭喜！只能怪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好。如今都是这样，不管你处在哪个阶层，住在什么地方……概无例外。所以对她耐心点，就像你原本做的那样，继续温柔地陪在她身边。
“哦，妈妈，当你是个赢家时，我就会疯狂地爱着你！我受不了你卑微、可怜的模样，那会让我沮丧……甚至感到害怕。我会觉得我们要完蛋了……”
她边说边打了个响指，好像在向命运发起挑战，“这回轮到你了。虽然我一出生就得天独厚，但我像挤柠檬一样对生活恣意索取，所以现在手上只剩一个皱巴巴的果皮，而我还在努力将它榨出一点滋味来。
有没有一本像菜谱那样能教人写作的书？五百克爱情、三百五十克阴谋、三百克冒险、六百克史料、一公斤汗水……文火炖、高温烤、搅拌、翻炒，不要粘连，避免结块，然后摆放三个月、六个月、一年。据说司汤达完成《巴马修道院》只花了三周时间，西默农十天就能编一本小说。但他们之前花了多长时间去酝酿？
她与菲利普相处得越来越自在了。他们虽然谈不上很亲密，或许永远也不会很亲密——菲利普是那种既不会冷落谁也不会和谁掏心掏肺的人，但他们相处得不错。有些人的目光会让人成长。这种人很少见，一旦遇到就千万不要错过。有时菲利普看她的眼神里有种奇异的温柔，一种令人惊讶的柔情。她想，通常人们看我是因为有求于我，或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而菲利普不同，他是在给予。在他善意的目光下，我成长了。或许有一天我们能成为朋友？
“亲爱的约瑟芬，我觉得你今天真是够刻薄的。是你的新秘密让你这么牙尖嘴利吗？”
我花了一个半小时酝酿文思，没承想全用在耍嘴皮子上了！约瑟芬有点气恼地想。她真希望自己能一个人待着。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听他倾诉内心的恐惧，只有鳄鱼们，只有它们知道。它们在池塘里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于是聚在我面前，乐滋滋地看我的笑话。它们等着。有的是时间，所有的时间。尽管遭到人们宰杀，但它们知道自己终究会占上风，野蛮的力量最终会赢。它们等着，用黄色的眼睛看着他。使他的恐惧被放大，大得就像个可以吞没他的黑洞。
刚找到一个时薪低，无须社保支出，还有大量廉价劳动力的国家，但它马上就加入了欧盟或发生了一个诸如此类的变故，变得不再有利可图了。他把时间都花在那些给他搬迁工厂、找能帮他寻到新地盘和人手的中间人身上了，左贿赂，右贿赂，学习当地风俗习惯，但刚安顿下来就又要搬走。越搬越往东，正好和太阳的方向相反。波兰、匈牙利之后是乌克兰。那还不如直接去中国！
他跟她谈起亚历山大，她补充道：“他很不安，他需要你，需要你多陪陪他。也许你人在他身边，但心并没放在他身上……为孩子付出时间的时候质量也很重要，当然数量也很重要。因为一个孩子并不是你一下令就会说出心里话的。有时，你和他待了整整一天，晚上在回家的汽车上，他突然向你透露了一个小秘密，一句心里话，一件烦心事。你会觉得自己花的那些时间原来并没白费……”
他真想远离那种危机四伏的生活，停下来休息片刻。他觉得灵魂有时会抽身而出，浮在高处看着自己化为碎片，却对此无能为力。
虽然分手时既没眼泪也没争执，而是平静地结束。当她一个人为生活挣扎时，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她的心房。
昂丽耶特·戈罗贝兹同很多人一样：在亲人面前面目可憎，在旁人眼中却和蔼可亲。因为她觉得亲人身上已经无利可图，于是忽视了所有馈赠、爱意和慷慨的举动。她不再做任何努力，而以一种专横、粗暴、无情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亲人，好将他们禁锢在自己的桎梏中。然而，正因她的骄横肆意，她一直无法从亲人那里得到自己内心十分看重的那种温柔奉承，相反只能从陌生人那里获得。
“哦！威廉，他长胖了！听说他有未婚妻了，而且查尔斯正准备邀请她见面共进晚餐！哈里真可爱！他现在多大了？还没对象吧，看起来比威廉好玩多了……”
现在知道“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了。不是“一个人”付账单或养孩子，而是当你期待一个男人将你拥入怀中时，他却转头离开了。“我情愿选择‘一个人’付账单的孤独，”她叹了口气，按下电梯按钮，“至少我不会迷失自己。”
“你知道吗，我是那种缓慢成长的类型。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醒悟得太晚，是不是已经让机会溜走了，但与此同时，我却不知道自己想抓住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某些婚姻散发出的倦意那么柔和，以至于它成了一种麻醉剂。
我把这个可爱的小女人带到了这里，因为她说她会照顾我。屁！只有我才能照顾我自己，但我却一个劲地拼命自我摧残。为什么要指责她？这不是她的错。是我志大才疏！芬说得一点没错。她们都是对的。
她把她的莽撞归咎于酒，归咎于海边的空气，归咎于白色桌布上欲走还留的浪漫夏末，归咎于周围女人的超短裙。她感觉很好。四周的一切仿佛也沉浸在同样的良好感觉中。夜晚的水汽在木地板上绘出了花边，她从中看到了鼓励的讯息。她觉得自己已经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这对她而言并不常见。此刻，她感觉幸福就在手边，而她不想让它溜走。
生活就像一个人，你必须把他看成一个舞伴，与他一起旋转，翩翩起舞。有时他会让你呛水，在你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时，他旋即又抓住你的头发，将你推向更远的地方。有时他会踩你的脚，有时他会让你眩晕。人生就像一个舞池。不要停下舞步独自啜泣、怨天尤人、借酒浇愁或去吃麻痹自己的小药丸。旋转，旋转，旋转。通过他为你设下的考验，要使自己变得更坚强、更坚定。
他像极了他的电影：放荡不羁，行动迅捷。他是一盏聚光灯，以一种真诚、强大、慷慨的激情让你置身于光明之中，随后又转开视线，让你重归阴影。他似乎将一切都献给了一个人，然而片刻后，他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他同样对后者全情奉献，然而这举动无疑将前者掷入了痛苦的深渊。
做饭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生活上的琐事也能让我的心平静。这正是伊丽丝所缺少的。联系她和生活的只是些虚假的东西。因为没有根基，一旦稍有挫折，她就会不知所措。我其实更应该教她如何做成派！这能让她停止胡思乱想。
奥尔唐丝没想到她母亲那么坚决，三言两语就让她无话可说。母亲身上似乎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平静的威严。这倒挺新鲜的，她边脱衣服边想。
“她迷上了成功的滋味，一定无法承受真相曝光后千夫所指所带来的耻辱。她现在就像个梦游者似的生活着，绝对不能叫醒她。书是她最后的幻觉，至少以后她还可以声称自己是写过一本书的女人。类似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这样一来她至少可以体面地收场，人们甚至会称赞她有清醒的头脑。”
根这种东西，人们在年轻时不会想到它。只有在年近四十时，它才开始提醒我们它的存在。当人们无法再依赖年轻时的冲劲和激情，当精力开始渐渐不济，当姣美的容颜在悄无声息地枯萎。当人们回顾做过的事或错失的东西时，人们才开始转向它，不知不觉地从中汲取力量。尽管自身不曾意识到，但人们确实栖身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