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林总总,囊括一代人之前,女性从不曾涉足的各种主题。有诗歌、戏剧和批评文字;有历史和传记,游记和学术专著;甚至有一些哲学以及科学和经济学著作。小说虽然仍占主导地位,但小说本身,由于与其它著作的关联,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那种天然的质朴,那种女性的叙事时代,或许一去不复返。阅读和批评扩大了她的眼界,令她更为细腻。描述自我的冲动平息下来。她似乎开始将写作当成一门艺术,而非一种自我表现的方法。从这些新的小说中,也许可以找到对此类一些问题的答案。 引自第69页 当然,在拉辛和希腊悲剧中,女性可以成为闺中密友。她们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女儿,但几乎毫无例外,她们的形象,总是在与男性的关系中得到展现。想想就让人奇怪的是,直到简·奥斯丁时代,此前小说中的所有出色女性,不仅是给另外一性来看,而且完全是从其与另外一性的关系角度来看的。这些却是女人生命中多么微小的一部分,而且,男人鼻梁上架起两性观念带给他的黑色或玫瑰色眼镜,又只能从中看到多么一点东西。惟其如此,或许,才有了小说中女性的奇特个性,她的令人震惊的极端的美与丑陋,她游走于其间的天使般的善与魔鬼般的恶——恋人因此将她视为心上的玫瑰或堕落之人,美好或不祥。自然,十九世纪的小说家并非如此。女性至此开始有更多面目,也更为复杂。实际上,或许正是描述女性的愿望,导致男人逐渐放弃了韵文体的戏剧,转而采用小说,作为一种更为适宜的载体,因为韵文体的戏剧,效果强烈,很难让女性杂入其中。但即使如此,显然,甚至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男人也是懵懵懂懂,对女性一知半解,犹如女人对男性的了解一样。 引自第72页 假使男性在文学中只能作为女性的恋人出场,从来都不是男人的朋友、士兵、思想者、空想家,那么,莎士比亚戏剧中能为他们派定的角色只怕少得可怜,文学可就遭殃了!或许,奥瑟罗大体还在,安东尼也能保全,但我们没了凯撒,没了布鲁特斯,没了哈姆雷特,没了李尔王,没了杰奎斯——文学将会是何等的贫乏,其实,文学的大门始终对女性关闭,其贫乏又是何等令人难以想象。违心地结了婚,关在同一间房子里,从事同一种职业,作家又怎能充分、生动或真实地描述她们?爱情是惟一可能的中介。诗人不得不作狂热或悲伤状,除非他非要选择“敌视女性”,而这往往意味着他其实对女性毫无吸引力。 引自第73页 我想看一看玛丽·卡迈克尔如何着手捕捉那些从来没有记载过的姿态,那些从未说过或只说了半截的话语,当女人独处一隅,未曾给另外一性的光怪陆离的光线照亮时,这些姿态和话语本身,不过像是飞蛾掠过屋顶时留下的暗影。我边读边说道,她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屏住呼吸,因为女性对任何看不出明显动机的事情都疑虑重重,她们惯于掩饰和压抑,因此,即使向她们方向有意投来一瞥,也会令她们仓惶走避。惟一的办法,我想,不免又对仿佛就在面前的玛丽·卡迈克尔说,是扯一些其它事情,两眼专注地望向窗外,不要使用笔记本,只用最简洁的速记,记下她们几乎还未分清音节的话语,奥利维娅——这个给岩石的阴影遮蔽了几百万年的有机体——一旦感觉光线的照耀,看到面前摆放了一块奇特的滋养品——知识、奇遇、艺术,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会伸出手去拾取,我想,目光再一次离开书本,她必须从头重新组合她本来用于其它目的的高度发达的聪明才智,以便将新与旧融合在一起,同时又不致打破整体上极其精妙与严整的平衡。 引自第74页 墙上没有标记,标明女人的精确高度。没有码尺,均整地刻划下每一英寸,用来衡量母亲的慈爱,女儿的孝敬,姊妹的缠绵,或主妇的才干。很少有女子进入了大学的各个年级;她们几乎从来不曾在各行各业——陆军和海军、贸易、政治和外交中经历大阵仗。甚至直到现在,她们几乎还是没有面目的。然而,倘若我想知道,例如,人们对霍利·巴茨爵士说些什么,我只须翻开《伯克贵族名录》或《德布雷特贵族名录》,就能发现他读了这样或那样的一个学位,拥有一所宅子,有一位继承人,是某某委员会的主管,当过英国驻加拿大总督,获得了种种学衔、官职、勋章乃至其它荣誉,在他身上烙下他的勋劳,抹也抹不掉。如此等等,对霍利·巴茨爵士,除了上帝,怕没人能知道得更多一些了。 引自第74页 女人如果像男人那样写作,生活,或像男人那般模样,也会让人大为惋惜,想想世界的浩瀚和繁复,两个性别尚且不足,只剩一个性别又怎么行?教育难道不是应该发掘和强化两性的不同点、而不是其共同点吗?我们已经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如果有哪个探险家探险归来,述说还有其他性别在另一爿天空下透过另一些枝叶窥视我们,怕没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对人类的贡献更大,我们将怀着莫大的兴趣,瞧X教授挥舞标尺,验证他自己的“优越”。 引自第77页 人人脑后都有先令般大小的一块疤痕,自己难以看到。此一性别的人正好为彼一性别的人帮忙,描述一番对方脑后先令般大小的那块疤痕。想想尤维纳利的言论和斯特林堡的批评给了女人多少好处。想想古往今来,男人何等仁慈和聪明地指点女人察觉她们脑后的隐秘处!如果玛丽非常勇敢、诚实,她也会走到男人身后,告诉我们她发现了什么。除非有女性描述了先令般大小的那块疤痕,否则,男性的形象永远不会完整。伍德豪斯先生和卡苏朋先生就是那般大小和性质的疤痕。当然,没有任何有理智的人会劝她刻意去轻贱或嘲弄什么——文学表明,这类作品往往是徒劳无益的。只要真实,人们会说,结果必定很有趣味。喜剧必定别开生面。新的事实必定给人发现。 引自第79页 男人不再是她的“对立面”;她无须花费时间抱怨他们;她无须爬到屋顶上,思绪烦乱,渴望远行、体验、了解与她隔绝的世界和人。恐惧和仇恨几乎消失殆尽,仅存的一点痕迹不过表现为面对自由,略微夸大了她的喜悦,或者对男性的处理,有某种尖刻和嘲弄的倾向,缺乏浪漫的温情。不过,毫无疑问,作为小说家,她有某种非同寻常的天然优势。她的感受力宽泛、热切、无拘无束。对几乎难以察觉的触动都会产生反应。那就像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扑面而来的每一种景象和声音都令它陶醉。它细心地、充满好奇地探寻未知的、或未曾记载的事物;无意中碰上一些细碎的事情,也会表明,其实,它们或许并不那么细碎。它让湮没无闻的事情重见天日,人们不免会奇怪,有什么必要葬埋它们。她虽然有些笨拙,不像萨克雷或兰姆一样,因为无意中与悠远的传统一脉相承,笔下的一字一句,读来都那般悦耳,但她——我不禁想到——掌握了最重要的一课;她像女人一样写作,与此同时,又忘记了自己身为女人,因此,只有当人意识不到性别时才会出现的那种性的质感,不禁活泼泼地跃然纸上。 引自第81页 我注视她奋力接受考验,我看到、却希望她没有注意,主教和学监们、博士和教授们、家长和老师们都朝她大喊大叫,给她警告,给她建议。你不可以做这个,你不应该做那个!只有研究员和学者才能踏入草坪!女士入馆需要有引荐信!有抱负、有风度的女性小说家应当如此如此!他们像一群看客,围在赛马场的木障边鼓噪,她必须奋力越过木障,绝不分心环顾左右。如果停下来咒骂,你会输掉,我对她说;当然,如果停下来痴笑,下场也一样。犹疑或动摇,你都输定了。只能想如何纵马腾跃,我恳求她,好像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她身上;她像鸟儿一样凌空掠过。但前面还有障碍,再前面还有障碍。我怀疑她是否有足够的耐力,因为掌声和呐喊声让人烦躁。然而,她已尽了全力。试想,玛丽·卡迈克尔并非天才,不过是个无名女子,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里写出了她的第一部小说,没有那么多的好条件,时间、金钱和闲暇,她做得已经很不错,我想。 引自第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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