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五

……报纸上经常谈论对社会欠下的债。在他们看来，欠下了债就得偿还。但在想象中欠下的债就谈不上偿还了。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是跳出宿命般的仪式，是疯狂的奔跑。它孕育着各种希望。自然，所谓希望，就是在奔跑之中，在街角被一颗流弹击中。但细想之下，我不配享有也不该享有这场思想盛宴，桎梏又重新降临在我头上。
万一我能从这座监狱里走出去，那我就要去看看所有的处决。我错了，我觉得，我不该想到这种可能性。因为一想到有一天清晨我重获自由，站在法警的绳子后面，也可以说是站在另一边，一想到我作为看客前来观看，之后再呕吐一番，一阵恶毒的喜悦便会涌上我的心头。但是，这是不理智的。我不该任由自己做这些假设，因为一旦做了假设，我就全身发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牙齿还忍不住打战。
……我觉得铡刀的缺陷就是不给任何机会，完全不给。总而言之，受刑者之死已经毫无悬念。这是一桩了结的事务、一套确定的办法、一项谈妥的协议，而且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了。万一一刀下去头未落地，那就得重砍。因此，让人颇感烦恼的，就是受刑人必须寄希望于机器的良好运行。我说这是它有缺陷的一面。从某一方面而言，这是千真万确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不得不承认，优秀组织的秘密就在于此。总之，受刑者得在精神上做好配合工作。他所关注的就是一切要顺利进行。
每个人对自己所不了解的东西总会有天马行空的想法。……登上断头台，宛如升天一般，想象力可以大有作为。而此时桎梏的机制碾压一切：一个人被悄悄处决，这有点丢脸，却无比正确。
在他看来，我们都是死刑犯。
……你现在不死，将来也要死的。
而我呢，我似乎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有信心，对一切都有信心，比他更有信心，对我的生命和我终究要来的死亡都有信心。是的，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但至少我拥有这条真理，正如这条真理拥有我一样。过去我是对的，现在我也是对的，将来我还是对的。我曾经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以以其他方式生活。我做过这些，没做过那些。我做过这件事，没做过那件事。那以后呢？似乎许久以来，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分钟，等待着这个黎明，我会被宣判无罪。万物皆轻，我知道为何，他也知道为何。

在我经历的整个荒诞生活期间，一股幽暗的气息从未来的深处朝我扑来，跨越那些还未到来的岁月。这股气息所到之处，我得到的所有建议在经过那些并不比现在更加真切的岁月后，都变得相差无几。
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何重要？既然我注定只有一种命运，既然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幸运儿和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注定的命运，又对我有何重要？那他明白吗？大家都是幸运儿，世上只有幸运儿。而其他人，有朝一日都会被判有罪。他也不例外，也会被判有罪。

如果杀人犯由于没在他母亲的葬礼上痛哭而被处决，那又有何重要？

……从我未来的深处，我拼命喊出了这些，喊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累极了，便往床上一躺。我觉得我睡着了，因为当我醒来时，发现星光洒满了脸庞。

田园上飘起天籁之音，一直飘进我的耳朵。黑夜、大地与海水的气味让我的双鬓发凉。这个令人沉醉的夏季有最美妙的安宁，如潮水般涌进我的内心。此时，黑夜将尽，汽笛声响了起来，宣告对一个新世界开启的征程，而这个世界永远对我无足轻重。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念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为何在垂暮之年找了位“未婚夫”，为何玩起梅开二度的游戏。在那儿，在那儿也一样，在那家生命之火熄灭于斯的养老院周围，夜晚宛如一次让人伤感的间歇。如此接近死亡时，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准备重新生活。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对她哭泣，任何人！我也如此，我也准备重新生活，仿佛刚才的怒火消除了我的痛苦，放空了我的希望，面对这个遍布征兆与星光的夜空，我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心扉。我感觉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慈祥友爱，我感觉自己曾经多么幸福，而且现在依然幸福。

为了一切都有个了断，为了感觉不太孤单，我希望我被处决那天，会有许多人前来观看，希望他们都会冲我愤怒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