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又一次,我触及到一个我不理解的真埋。我以为自已完了,我已经触到了绝望的深渊,而一旦听天由命,我便得到了和平。仿佛在这种时刻,人就发现了自我,成了自己的朋友。没有什么东西能抵得上这份圆满的情感,它能满足我们内心一种我不知道也不曾了解的本质的需求。我想,在风中奔波劳顿的包纳富一定体验过这份祥和。风雪中的吉尧梅也一样。我又何尝可以忘记,全身埋在沙子里,被干渴慢慢扼住喉咙,仰望满天的星星,我的内心却是那么炽热? 如何才能在我们心中促成这种解脱呢?人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相矛盾,我们很清楚这一点。你确保他的吃穿,好让他专心创造,而他却昏昏欲睡;胜利归来的征服者萎靡不振;慷慨大方的人一旦发财,就变得吝啬小气。那些自我吹嘘可以让人充分展现自我的政治学说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事先不了解它们能让怎样的人充分展 引自第181页 现。诞生的会是谁?我们不是饱食终日的牲畜,一个贫穷的帕斯卡的出现要比几个富裕的庸人的出生意义重大得多。 本质的东西,我们无法预见。我们每个人都曾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感受过最热烈的欢乐。这种欢乐是那么让人怀念,以至于我们对曾经的苦难念念不忘,如果真是我们的苦难带来了这些欢乐。和同志们重逢,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也能让我们心驰神往。 我们知道什么?除了知道一些尚不为人知的条件可以让我们得到充实和滋养。人的真理又在哪里? 真理是决不能自我论证的。如果在这块地里橙树长得根深果硕,在那块地里就不是,那么这块地就是橙树的真理。如果这种宗教,这种文化,这种价值标准,这些行为方式可以使人得到充实和发展,发挥他潜在的高贵品质,而不是其他种种,那这种价值标准,这种文化,这些行为方式就是人的真理。逻辑呢?让它自个儿想办法应付生活去吧。 在整本书里,我提到了几个人,他们属于那些似乎服从了一种崇高的使命,选择了沙漠或航空的人,就像其他些人选择了修道院;如果在你看来我是要鼓动你首先去赞美人的话,那我就背叛的我的初衷。首先要赞美的,是 引自第182页 造就人的土地。 使命无疑也起到一定的作用。有的人终身都埋没在商店里,有的人则朝着一个必需的方向奋勇直前:我们在他们的童年经历中可以找到处于萌芽状态的这些激情,就是这些激情解释并决定了他们全部的命运。而回头再看这些前尘旧事,总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这些激情,我们几乎可以在任何人身上找到。我们都遇到过一些小店主,在海难或失火的夜晚,表现得比他们平时要伟大。他们对自己潜在的完美人格并没有误解:这个失火的夜晚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夜。但是,由于缺乏新的机会,缺乏得天独厚的土壤,缺乏严谨的宗教,他们又重新昏睡,不相信他们自身的伟大。当然,使命可以帮助人解放自我,但使命本身也同样需要得到解放。 航空之夜,沙漠之夜……这都是些罕见的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可是,在环境的激发下,他们都表现出了同样的需求。如果我在这里讲述我在西班牙度过的一个夜晚,那也不算离题,那个夜晚给了我这方面的启迪。我谈论某些人谈得太多了,我想谈谈所有的人。 那是在马德里前线,我作为记者前去采访。那个晚上,我在一个地下遮蔽所的角落里,和一个年轻的上尉同桌吃饭。 引自第183页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聊天。对话进行和很长时间:指挥部下达了在当地出击的命令,一次荒谬而绝望的进攻,要在这个工人区攻克几座已经改成水泥碉堡的房子。上尉耸了耸肩,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中间去打头阵的,站出来……”接着,他把两杯白兰地推到我和碰巧在场的中士面前。 “你第一个跟我去,”他对中士说,“喝完去睡吧。” 中士去睡了。我们还有十二个人围坐在桌旁守夜。在这间密封得不透一丝光线的地下室里,强烈的灯光照得我直眨眼睛。五分钟前,我透过枪眼朝外瞧了一眼。掀开遮盖枪眼的破布后,我瞥见笼罩在幽深的月光下,一堆堆似有幽灵出没的颓垣断壁。我把遮布盖回原处,就像是擦一条油渍一样把月光揩去了。至今,我的眼前还保留着海蓝色碉堡的样子。 这些士兵肯定是回不来了,但他们都克制着一声不吭。 引自第184页 这次进攻是执行命令。从人的储备库里调拨几个人出来,就像从谷仓里抓了一把种子,撒播在地里一样。 我们喝着白兰地。在我右边,有人在下棋。在我左边,有人在开玩笑。我这是在哪儿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进来,他摸摸蓬乱的胡子,温柔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打转。他的视线移到白兰地上,移开又移回到白兰地上,再带着哀求的神情转向上尉。上尉低声笑了。那人看到了希望,于是也笑了。旁观的人也都暗自笑了起来。上尉慢慢地把瓶子往后挪,那人渐渐流露出绝望的目光,一场天真的游戏就这样开始了,透过香烟的袅袅烟雾,透过不眠之夜的倦怠,透过即将到来的进攻的前景,像一场悄无声息的芭蕾舞,如梦似幻。 我们把自己关在船只暖融融的底舱里游戏,而外面的轰炸声像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人不久就要在战争之夜的王水中,洗净他们的汗水,清除他们的酒气,消解他们等待的郁闷。我感觉他们是那么接近灵魂受洗的时刻。但他们还在跳着醉汉和酒瓶的芭蕾舞蹈,能跳多久跳多久。他们还在下这盘棋,能下多久下多久。他们还活着,尽量多活一刻是一刻。但他们已经拨好了摆在搁板上的闹钟。闹铃就要响起,于是这些人应声而起,伸伸懒腰,扣上腰带。那时,上尉就会拔出 引自第185页 手枪。那时,醉汉就会清醒。于是他们将从过道的小斜坡上出去,从容不迫地走到一扇天蓝色的矩形门前。他们将随口说点简单的什么:“要命的冲锋……”或者“天真冷啊!”随后他们就冲了出去。 时间到了,我看到中士醒来。他躺在地下室杂物堆中间的一张铁床上。我曾看着他睡觉。我觉得自已也体会过这种无忧无虑、无比幸福的睡眠。这让想起我在利比亚的第一个夜晚,那次普雷沃和我坠落在沙漠里,没有水,也没有生还的希望,在尚未感到极度口渴之前,我们竟然还睡着过一次,但也仅此一次,睡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感到在沉睡中自己在使用一种奇妙的权力:拒绝现实世界的权力。这个身躯还听我使唤,还没有打扰我内心的平和,只要我把脸埋在臂膀里,我的这一夜就跟另一个幸福之夜没有丝毫差别。 中士就这样歇着,蜷作一团,不像人的模样;当那些来唤醒他的人点燃一支蜡烛,插在一个瓶子的长颈口里,我一时还分辨不清这堆不成形的东西为何物,除了两只旧靴子。上了铁钉铁掌的大靴子,短工或码头工人穿的那种大靴子。 这个人穿的是工具,全身上下穿戴的无一不是工具:子弹带、手枪、皮背带、腰带。他佩戴着驮鞍、颈圈, 引自第186页 耕马所需的全套马具。在摩洛哥的地窖角落里,可以看见一些瞎眼的马匹在推磨。在这里,在摇曳不定的泛红的烛光下,人们唤醒的也是一匹瞎马,为的是让它推磨。 “嗨!中士!” 他慢慢转动身子,露出睡意惺忪的脸,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接着他又朝着墙壁转过身去,一点也不情愿醒来,又钻进沉沉的梦乡,就像躺在宁静的母腹中的胎儿,就像沉在深邃的海底,拳头一紧一松,不知拽着什么黑色的海藻。应该把他的手指掰开。我们坐在他的床上,其中一个轻轻地把手臂伸入他的颈后,托起这颗微笑着的沉重头颅。这情景就像是在暖和的马厩里,交颈厮磨的马匹之间流露出来的温情。“嘿,老弟!”我生平还从没见过比这更温馨的场面。中士作了最后一番挣扎,想回到他幸福的梦境,拒绝来到我们这个充斥着炸药、疲惫和寒冷黑暗的世界;但是太迟了。外界事物来逼他就范了。这就像是中学的钟声,每个星期天都慢慢唤醒受罚的学生。他原本早已把书桌、黑板和罚做的作业忘得一干二净。他梦见田野里的游戏;不过是一场空。钟声响个不停,无情地把他带到不平的人间。像他一样,中士渐渐意识到这副疲惫的身躯,这副他不再想要的皮囊,这个刚在寒气中醒来就要忍受关节隐隐作痛,之后是马具的重压,之后是沉重的奔跑,最后是死 引自第187页 亡的躯体。倒不如死了,也胜过把手浸在粘糊糊的血泊里挣扎着爬起来,粗声大气地喘息,忍受四周的寒气;痛快一死胜过苟延残喘。看着他,我一直想着自已那次醒后的失望心情,又得忍受口渴、烈阳、沙漠,又得承受生命的重负,这个谁都不愿选择的梦境。 但中士已经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我们的眼睛: “时间到了?” 这时候,人出现了。此时此地,人背离了逻辑的种种预测:中士在微笑!他是受了怎样的诱惑?记得在巴黎,某个晚上,梅尔莫兹和我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在庆祝,忘了是什么纪念日,拂晓时分我们聚在一家酒吧门口,由于谈了那么多的话,灌了那么多的酒,懒散得无聊而心里烦得要吐。然而,就因为天空已经蒙蒙亮了,梅尔莫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我都感到了他的指甲。“你看,这时候在达喀尔……”在那里,这时候机械师在揉着眼睛,取下螺旋桨套;这时候飞行员去查气象预报,这时候大地上活动着的全是我们的同志。天空已经泛起朝霞,人们已经在准备节目,但不是为我们;人们已经铺上宴会的台布,但我们不是宾客。而有的人却冒着生命危险…… “这里多么肮脏龌龊……”梅尔莫兹最后说。 引自第188页 而你,中士,你应邀参加的是什么样的宴会,竟值得你为它去死? 我曾经听到过你的知心话。你跟我讲了你的故事:你是巴塞罗那某个地方的小会计员,你以前在那里不过摆弄摆弄数字,并不十分关心自己国家的分裂。但是一个朋友参军了,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你也惊讶地发现自己起了异常的变化:你的工作渐渐变得无聊;你的快乐,你的忧愁,你的小小的闲适,这一切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都无足轻重了。最后,终于传来了你的一个朋友的死讯,他是在马拉加附近被杀死的。虽然这不是一位你急于想为他报仇的朋友,政治纷争也从未困扰过你,但这条消息却像一阵海风朝你吹来,走进了你狭仄的天地。那天早上,一个朋友看着你: “去吗?” “去。” 于是你们两人就这样“去”了。 我心中浮现出几个形象,可以为自己解释你没能用语言表达却确实支配了你行动的这条真理。 在候鸟迁徙的季节,一群群大雁飞过,它们在所飞越的区域引起阵阵好奇的骚动。家鸭好像受到高空中排成人 引自第189页 字形的飞行长阵的吸引,笨拙地在地上扑腾。野性的召唤唤程了它们身上残存的野性。于是农庄里驯养的鸭子在这一分钟里也成了候鸟。在它们懵懂的小脑袋里,从前萦绕的都是乡野的沼泽、小虫子、饲养房这些朴素的形象,如今神往的却是辽阔大地、高空长风和汪洋大海。家禽原来并不知道,它的小脑袋竟能容下那么多的奇思妙想,于是它现在振翅欲飞,瞧不起谷粒,瞧不起虫子,一心要成为野鸭子。 但我回想起最多的还是我的那些羚羊:在朱比角,我养了几头羚羊。在那里,大家都养过羚羊。我们把它们关在露天的木栅棚里,因为羚羊需要风餐露宿,却又比什么都娇弱。幼小的时候捕来,这些羚羊竟然活了下来并会到你的手里觅食。它们任你抚摸,还把湿乎乎的鼻子伸到你的手心里。于是你以为它们已经被驯服了,以为自己让它们躲过了悄无声息消亡和夭折的无名哀伤……但那天终于来临了,你看见它们头朝沙漠的方向,把稚嫩的小角抵在栅栏上。它们受到了吸引。它们不知道这是在逃避你。你给它们送牛奶,它们还是会过来喝。它们还会任由你抚摸,照样会温柔地把鼻子凑到你的手心……但你的手一松,就会发现它们似乎在一阵欢快的蹦跳后,又回到木栅旁边。如果你听之任之,它们就会一直待在那里,也不试图冲破 引自第190页 栅栏,只是用他们的小角抵着,低着头,一直到死为止。是因为发情期?还是仅仅因为需要奔跑,跑它个气喘吁吁?它们也不知道。当它们被捕来的时候,它们的眼睛还从来没有睁开过。它们对沙漠的自由,就像对雄性的气息一样一无所知。但你比它们聪明,你知道它们在追寻什么,那是能让它们实现自我的原野。它们希望成为名副其实的羚羊,跳它们自己的舞蹈。它们想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速度笔直朝前逃跑,又突然收住脚步,仿佛沙漠里随处都有火焰从地里冒出。如果羚羊的真理就是品尝恐惧的滋味,只有恐惧才能迫使它们跑得更快,激发它们跳得更高更远,那豺狼又算得了什么?如果羚羊的真理就是在阳光下被尖利的爪子撕裂,那狮子又算得了什么?你看着它们,心里想着:它们是得了相思病了。相思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渴望……有渴望的对象,却没有言语可以表达。 而我们,我们思念的又是什么? 你在这里寻找什么?中士,谁教你不再背叛你的命运?或许是这只托起你沉睡的头颅的友爱的臂膀,或许是这个无怨无尤、与你患难与共的温柔的笑靥?“嘿!老弟……”就算抱怨,那也是两个人的事,也是需要分担的。但人际关系有一种崇高的境界,到了这个境界,感激和怜 引自第191页 悯一样都失去了他们的意义。这时,人就可以像被解放的囚徒一样呼吸。 当我们两架飞机一组,结伴飞越当时尚未归顺的里约德奥罗的时候,我们曾体验过这种团结。我从未听过一个遇难者感谢他的救命恩人。甚至多数情况是:当我们把一袋袋邮件从一架飞机转运到另一架飞机上而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互相责骂:“混蛋!我这次出故障,那可全是你的错,明明是逆风,你还偏偏疯了似的要在两千米的高度飞行!要是你跟着我在低空飞行,我们早就已经到达埃蒂安港了!”而那位冒了生命危险,却因为做了混蛋而自惭形秽。可是我们有什么要感谢的?我们的生命也有赖于他。我们是同一棵树上的枝桠。你救了我,我为你而骄傲! 中士,为何那个要你去送死的人却要为你惋惜呢?你们是把别人的风险当自己的风险。在这一刻,人们发现这种不需要语言表达的团结。我理解你为什么离开了。假如你在巴塞罗那是个穷小子,下班后或许还是孑然一身,假如你的身躯无处栖息,在这里,你却有种实现自我的感觉,你加入到集体中去;现在,身为贱民的你,也得到了爱的眷顾。 或许是这些政客们的豪言壮语鼓动了你,而我根本不 引自第192页 屑于知道他们的话是否真诚,是否合乎逻辑。如果说这些话在你身上起了作用,就像种子发了芽,那是因为它们迎合了你的需求。你是唯一的评委。只有土地才能辨认出麦子。 是一个共同的、尚未企及的目标把我们和我们的兄弟维系在一起,我们就是为它而活着。 经验告诉我们:爱绝不是互相凝视,而是一起展望同一个方向。只有绑在同一根绳索上,朝着同一个顶峰攀登并在那里会合的人才称得上是同志。否则,在这个安逸的世纪,我们在沙漠里分享最后一点食粮的时候怎么会感到如此快乐和满足?在这件事情上,社会学家的预言又算得了什么?对我们当中所有曾经在撒哈拉沙漠中体验过故障排除后的欢乐的人来说,其他所有的快乐都是那么平淡无奇。 这或许就是当今世界开始在我们周围崩溃的原因。为了捍卫那些许诺他得到圆满的宗教,人人都狂热激昂。我们大家都用自相矛盾的话语,表达着相同的激情。我们在 引自第193页 方法上有分歧,而方法只是我们推理的结果:我们在目的上并没有分歧:目的都是同样的。 因而,我们也不必惊讶。某人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沉睡着一个陌生人,但只要他到巴塞罗那无政府主义者聚会的地窖去一趟,耳濡目染牺牲、互助精神和正义的严峻形象,他就会感到自己身上的那个陌生人苏醒了,他将只知道一个真理:无政府主义者的真理。而某人或许只站过一次岗,保护西班牙修道院一群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小修女,那他就将为教会死而无憾。 当梅尔莫兹抱着必胜的信念,驾机深入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如果你责怪他这样做错了,因为商人的一封信或许不值得他去冒生命危险,梅尔莫兹只会对你一笑置之。真理,就是当他越过安第斯山脉的时候,在他身上诞生的人。 如果你想用战争的恐怖来说服一个好战的人,你千万不要把他当作野蛮人对待:在评判他之前,先尽量去了解他。 试想一下那位在里弗战争①(指1925-1926年摩洛哥境内里弗地区的部落和法国、西班牙联军之间发生的战争)中的南方军官,他指挥一个前沿哨所,哨所夹在抵抗力量占据的两座山头中间。一天晚上,他接待从西山下来的军事谈判代表。正当他们依照礼节喝茶的时候,枪声响了,是东边的抵抗部落向哨所发 引自第194页 起了进攻。上尉想把谈判代表送走,以便战斗,而敌方代表却说:“今天我们是你的客人。真主不允许我们弃你们不顾……”于是他们也加入了上尉的队伍,保住了哨所,之后才回到他们的鹰巢。 而轮到他们也向哨所发动进攻的前夕,他们又派了使者来见上尉: “那天晚上,我们帮了你。” “没错……” “我们为你打掉了三百发子弹” “没错。” “把那些子弹还给我们是理所当然的。” 上尉是光明磊落的人,他自然不能利用他人的高尚风格而占小便宜。于是他把弹药如数归还,虽然这些弹药之后是要用来对付他的。 人的真理,在于使其成为一个人。有人体会到人际关系中的这份尊严,行为举止的这份种正直,这份息息相关的互相尊重。也有人哗众取宠,对阿拉伯人亲热地拍拍肩膀,以示友善,但在表面奉承他们的同时又在心里侮辱他们。如果前者把自己的高尚品格和后者的庸俗好意进行对照,而你却认为他们不对时,前者也只会对你抱以稍带不屑的怜悯。而对的是他。 引自第195页 但你憎恨战争也是对的。 为了了解人和他的需求,为了从本质上了解他,就不能把你们各自的真理壁垒森严地对立起来。不错,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道理怎么说都说得通。甚至那些把世间的一切不幸都归答于驼背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如果我们向驼背宣战,很快我们也将学会这种狂热和冲动。我们将要报复驼背犯下的罪行,当然,驼背也是会犯罪的。 而若想尝试突显本质,就必须暂时忘掉分歧。这些分歧一旦被认可,就会引出一整本充满了不可动摇的真理的《古兰经》和由此而来的狂热。可以把人分为左派和右派,驼子和非驼子,法西斯分子和民主分子,这些划分都无懈可击。但你知道,真理是把世界简化而不是制造混乱。真理就是传达普世意义的语言。牛顿并不是像解开谜团那样“发现”了一条长期隐蔽的规律,而是作了一次富有创造性的演算。他创立了一种人类的语言,既可以解释为什么苹果会掉在草地上,也能解释太阳为什么会升起。真理,不是自我验证,而是将一切简化。 讨论意识形态又有什么用处?如果所有的这些意识形态都可以得到验证,而它们又都是互相对立的,这样的讨论只会让人的解放变得毫无希望。而人,在我们周围,无 引自第196页 论他身在何地,都表达出同样的需求。 我们希望获得解放。用镐锄地的人想知道他锄地的意义。苦役犯的一镐和勘探者的一镐是完全不同的。苦役犯的一镐让他蒙羞,而勘探者的一镐则使他变得伟大,监狱并不在于要人用镐锄地。并不存在对工具的恐慌。监狱在于要人毫无意义地抡镐锄地,并把他和人类大家庭其他抡镐锄地的人隔离开来。 我们要逃出牢笼。 在欧洲有两亿人生活毫无意义,却希望活着。工业让他们失却了农民的传统语言,把他们幽禁在巨大的贫民窟里,这些贫民窟就像塞满了一列列黑色车厢的调车场。在这些工人区的角落,他们要求觉醒。 也有一些人,卷进了各种行业的齿轮,既享受不到先驱者的快乐,也享受不到教士和学者的快乐。人们以为只要供他们吃穿,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就行了。于是,人们逐渐把他们造就成库特林①笔下的小资、乡村的政客和内心闭塞的技术员。尽管给他们传授了知识,却再没有对他们进行培养。由此,形成了对教育的一种曲解,他就会认为 ①乔治·库特林(1858-1929)。法国作家,他以自身经历出发,写了一系列辛辣的讽刺喜剧。 引自第197页 教育就在于把公式背熟。一个专业数学班的差生对自然及其规律的了解要比笛卡尔和帕斯卡来得丰富,但他的心智能和他们一样推理演算吗? 所有人,或明或暗,都有生的欲望。但有些生存之道却是蛊惑人的。诚然,穿上军装可以鼓舞人心,于是他们唱着军歌,和同志们分享面包。他们将找到他们追寻的东西,那就是集体意识。但就为了别人给的那块面包,他们付出的将是自己的生命。 人们可以从地里挖出木头偶像,让那些多少有些灵验的神话再度兴起,让泛日耳曼主义或者罗马帝国的神秘主义死灰复燃。人们可以让德国人以自己是德国人和贝多芬的同胞而陶醉。可以把一个船上的司炉工也哄得得意忘形。当然,这要比把一个司炉工造就成贝多芬来得容易。 但是类似的偶像崇拜是弱肉强食的偶像崇拜。为知识的进步和疾病治疗而牺牲的人,在他们死亡的同时,也是在为生命做出贡献。为领土扩张而献身或许是个壮举,但今天战争摧毁的正是它声称要捍卫的东西。今天,问题已经不在于牺牲一点鲜血来拯救整个种族。战争,一旦有了 引自第198页 飞机和毒气的加入,就只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外科手术。人人都躲在一堵水泥工事里,想不出别的高招,于是大家都夜以继日地派出成批成批的飞机去轰炸对方的心脏,炸断对方的命脉,使对方的生产和贸易陷入瘫痪。谁腐烂得慢谁就获胜,但结果是双方在同时腐烂。 在一个变成荒漠的世界,我们渴望找到同志:和战友分享面包的乐趣让我们接受了战争的价值观。但我们并不需要战争来获得奔向同一目标时并肩前进的温暖。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并不会激励我们前进。 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同舟共济,息息相关。如果异质文明的冲突可以促进新的融合是可取的,那么这些文明相互侵轧吞噬就是可怕的。 既然只要帮助我们意识到一个可以把我们彼此联结在一起的目标就可以得到解放,那就应该在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地方寻找它。看病的外科医生不会听取他所诊断的病人的诉苦,而是通过这个患者来治愈他身上的“人”。外科医生说的是一种普遍的语言。物理学家也一样,当他思考那些近乎神圣的方程式,并通过这些方程式既了解原子又了解星云的时候。直至最普通的牧羊人也一样。因为这个在星光下谦卑地看护着几只羊的牧人,如果他意识到自 引自第199页 己所承担的角色,就会发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奴仆。他还是一个哨兵,而每一个哨兵都要对整个帝国负责。 你以为那个牧羊人不希望有所觉悟吗?我在马德里参观过一所学校,建在山冈上一堵矮墙后面,离战壕只有五百米。一个二等兵在教植物课。他用手把罂粟花的娇弱器官一片片扯下来,这吸引了一些长胡子的信徒,他们抖落身上的泥土,不顾炮火,爬上山来找他膜拜。一旦在二等兵身边盘腿围坐好,他们就用拳头托着腮,认真就听他讲解。他们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对所讲的课知之甚少。但是有人曾对他们说过:“你们是些粗鄙野人,才从兽洞里爬出来,还不赶快去追上人类!”于是他们赶忙迈开他们笨重的步子奋起追赶。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最不起眼的角色,我们就会感到幸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得坦然,死得从容,因为赋予生命以意义的也赋予死亡以意义。 寿终正寝是那么美好,当一个普罗旺斯的老农享尽天年,把他的那份家产——羊和橄榄树——留给他的儿子,以便他们将来再传给他们的子孙。世代务农,人死也只是 引自第200页 死掉一半。每个生命都像豆荚一样,总会轮到它爆裂开来,留下种子。 有一次,我和三个农民一起,面对着他们母亲的灵床。这情景当然很悲痛。这就好像第二次,把上一代和下一代连接起来的脐带被割断。这三个儿子发现自己成了孤儿,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再没有节日里家人团聚的餐桌,再没有众望所归的磁极。但我也发现,这一断裂可以让生命再现。这几个儿子,也会轮到他们成为一家之主,成为凝聚众人的中心,成为德高望重的老者,到那时,也会轮到他们把持家的重担移交给现在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那群孩子。 我看着那位母亲,这位年迈的农妇,她面容平静而凝重,紧闭双唇,就像变成了一副石头面具。在她脸上,我也认出了儿子们的长相。这个面具曾用来拓印她孩子们的面孔。这具身躯也曾用来铸造她孩子们的身躯,这些俊美的人的样品。现在,她躺在那里,形容枯槁,像一个被抛掉果实的空壳。以后,也会轮到她的儿女,用他们自己的血肉,来铸造新的生命。在农村,生命绵延不绝。母亲死了,母亲永远活着! 悲痛,是的,但这世代交替的景象又是那么朴素。它把一具具白发苍苍的美丽遗骸抛在路上,通过脱胎换骨, 引自第201页 走向我尚未知晓的真理。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感到小村庄的丧钟并不是绝望的,而是充满了含蓄温柔的欢欣。它用同样的声音来庆祝葬礼和洗礼,再次宣告了世代的传承交替。在听到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和大地的婚礼曲时,大家感到的只是一片恬静。 世代传承就像树木缓慢生长,这就是生命,这也是良知。多么神奇的升华!从一堆岩浆,一块陨石,一个能神奇繁衍的活细胞,我们就是从中延生出来的,随后,我们逐渐成长,接受教育,直到可以谱写康塔塔①,可以探索银河。 母亲传给后代的不仅仅只是生命:她给孩子们传授了一种语言,把世世代代积淀的知识托付给他们,这份精神遗产她也是受之于前人,正是这些传统、观念和神话把牛顿、莎士比亚同那些穴居的野人区分开来。 我们在饥饿的时候感到的匮乏,促使西班牙士兵在枪林弹雨中上植物课,促使梅尔莫兹飞向南大西洋,促使某人致力于写诗的就是这样的匮乏之感。因为人类的创造尚未完成,我们对自己和宇宙应该有所意识。在黑夜里,我们应该架起桥梁。只有那些独善其身、淡漠世事的人才不 ①康塔塔,一种有抒情诗风格的音乐剧。 引自第202页 能理解这一点,但一切都将证明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同志们,我的同志们,我请你们作证:我们在什么时候才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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