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与薛丁山——一个中国的奥狄浦斯冲突(颜元叔)
从《薛仁贵征东》、《汾河湾》、与《薛丁山征西》三部民俗作品凑起来的薛氏父子及柳迎春的故事,隐隐含孕着一个奥狄浦斯情结的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有个特别显著的现象:父子之间的冲突,母子之间的性影射与父亲的性妒嫉。父子冲突起于薛仁贵在汾河湾上,用袖箭射杀薛丁山。无论薛仁贵是为了护保薛丁山免为虎伤,还是妒嫉他的射技,总之薛仁贵是射杀了他自己的儿子。当然,因妒嫉而杀薛丁山更能切合奥狄浦斯情结的解说,而且如上面所引王禅老祖的话,薛仁贵有意射死薛丁山的成份居多。薛仁贵为了救薛丁山免于虎伤,大概是比较晚出(这只是我的猜揣,我没有证据),而是比较文明化的一种说法。如此,父子间的原始冲突,已经用一个文明的借口遮盖起来,让它比较合乎伦理观念的要求。但是父子的冲突依旧存在,不过只是转人到下 引自第145页 意识里去。在上意识里,薛仁贵与薛丁山都是在完全错认对方身份或完全无意的情况下,才加以射杀的。待明了对方身份时,薛仁贵痛悔,薛丁山拥父尸大哭。这也就是说,要探讨他们俩父子的冲突,必须求之于他们的下意识,在那里原始的奥狄浦斯情结仍然活跃着。这种原始冲突不可避免,因此智者王禅老祖归之于“命”,一报还一报。 反观希腊悲剧莎佛克里斯的《奥狄浦斯王》,要点几乎大致与薛氏父子相同。希腊神话的预言——这可以比之为王禅老祖——说是奥狄浦斯必定杀父娶母。奥狄浦斯与其父雷尤斯,正如薛仁贵与薛丁山在汾河湾上,在父不识子子不识父的情况下,奥狄浦斯杀死了雷尤斯。而在此之前,薛氏父子与奥氏父子,皆有长期的离异,甚至素未谋面(奥狄浦斯也是刚生下便被弃置山野),实形同路人。薛氏故事中,父杀其子,奥氏故事中,子杀其父;薛氏故事中发展到后来,也是子杀其父。所以,薛氏故事似乎更彻底地表现了父子冲突之严厉。王禅老祖可以救活年轻一代的薛丁山,却不能救活年老一代的薛仁贵,这里也似乎暗示着生命交递循环的道理。就表现这个原始类型而言,薛家的故事似乎是彻头彻尾,而奥家的放事则在结尾上加了一个道德意识的结束——奥狄浦斯自我惩罚,将眼睛挖掉,盲目自我放逐天涯,薛丁山在王禅老祖的解说下,很快忘记了杀父的事,继续领兵西征,成就了大业。这种发展似乎比奥家的故事更接近自然的铁则。 引自第146页 柳迎春的恋子倾向在汾河湾中却是有意无意地显了出来。恋母与恋子,其实就是一个铜板的两面。 柳迎春的恋子意情,在不自觉的调侃话语中,全部暴露了出来。她说,穿这双男鞋的人,不仅是白天和她同桌吃饭,晚上还和她同床:“我还搂住他在一处睡觉呢。”不知道佛氏学说的柳迎春或写《汾河湾》的著作者,也许认为这是无伤大雅的一句戏言;深染佛氏“邪说”的现代人一读至此,不免心惊肉跳:柳迎春的“玩笑”,委实开得“太深刻”了。薛家的故事更有写实的一笔一一这是奥家所没有的一一那便是柳迎春说的“我还靠着他吃饭呢”。这二笔实际上把薛丁山写成了柳迎春的“丈夫”,因为做丈夫的也不过是让太太“靠着吃饭”与“搂着睡觉”两大事件而已,所以,这一笔更加强了柳迎春与薛丁山之间的依存关系。至若薛仁贵离家十八载这一事实,一方面启开了另一男性争夺柳迎春的爱的机会,一方面也冲淡了父子间正常的伦理情感,使父子的冲突有更大浮现的机会。《汾河湾》实在是一出剧艺甚高的戏,不仅薛仁贵调侃柳迎春于先,柳迎春调侃薛仁贵于后,互相对立,半斤八两,非常戏剧性;而薛仁贵的调侃始终不脱一个“性”字,柳迎春的调侃也在“性”字上打转,这不仅在题意有统一性,而且前者预示了后者,使得父、母、子三者间的奥狄浦斯情结,跃然纸上,无从消说。 柳迎春与薛仁贵的对话,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柳迎春说穿这双鞋子的男人,比薛仁贵要强多了;而薛仁贵也自赧地说,自己年纪大了(他长了胡须),柳氏当然不喜欢他了。在表面上这是戏言,但是底里也有其真实性。年轻一代的薛丁山,果然青出于蓝,薛仁贵不能取胜的战争,他可以取胜。薛仁贵困在白虎岭,需要儿子来援救。而且,困在白虎岭的大元帅薛仁贵,的确一股 引自第147页 龙钟无能之态:“腹中饥饿,不能行走;立望救兵,心中昏闷。”年轻的薛丁山要取而代之,是当然与必然之事。这里,上意识崇尚伦理的中国人,先让薛仁贵化成白虎,再让薛丁山射杀他;表面是误杀,实际上与希腊神话中子弑其父的事具备完全相同的效果。希腊神话的天王王座继承,总是以子弑其父的方式传下来。奥狄浦斯弑父娶母并继承西布斯城的王位,完全吻合这个模式。薛丁山取代薛仁贵为征西大元帅,也是同一格局。 我们用奥狄浦斯情结来解说一个中国民间故事,绝对没有诋毁中国伦理观念的意图。伦理道德属于上意识,奥狄浦斯情节属于下意识,两者区域有分;此外,我们更可以看出,上意识如何压制或改变下意识——这也许是文明人努力的起点,甚至归宿。然而,下意识还是存在的,存在于文明人的心底。了解这种下意识的活动,应该是求知与求智的活动的一部份。奥狄浦斯情结既然是人类普遍的一种原始类型,我国的民俗文学,正如西洋的文学及民间神话,也隐隐地、不自觉地、确切地把握并呈现了这个原始类型;则我们的指明与解说,或足以显示我国民俗文学的深度与智慧,及其在人性深处植下的可敬根基。 引自第1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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