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有天早上,帕斯卡莱遇到了莉拉——他依然深爱着她,当时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样抓住我的事情对莉拉讲了。就这样,一眨眼的工夫,我成了朋友中间的英雄,不仅仅是我周围少数几个朋友,还包括一群斗志昂扬的老师和学生,他们联合起来,反对宗教老师的说教。这时候我意识到,对神父道歉还不够,我要从他身上,以及其他和他看法一样的老师那里获得信任。我把自己说的话和我这个人毫不费力地分开了:我对那些对我充满敌意的老师表现出合作、尊敬、勤恳和乐于效劳的态度,他们很快就原谅了我那些奇怪的观点,认为我是一位可造之才。这样,我发现我能和加利亚尼老师一样坦然:我能坚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同时通过无可非议的做法获取所有人的尊敬。在短短几天里,我觉得我和尼诺·萨拉托雷——他当时已经上高中五年级了,那年要参加毕业考试——一起成为了这所破烂高中的两个最有前途的学生。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几个星期之后,尼诺见到我,他开门见山,用他特有的阴郁语气让我尽快写半页材料,简述一下我和神父之间的冲突。 “干什么用呢?” 他对我说,他正在编辑一本叫《那不勒斯:穷人的旅馆》的小杂志。他在编辑部里谈到了这件事,几个编辑对他说,如果能写一段简述,那他们可以试着编入下期的杂志。他给我看了一眼那本杂志,那是一本大约五十多页的小册子,封面是暗灰色的,目录里有他的名字,还有他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悲惨的数据》。这时候,我想到了他父亲在玛隆蒂海滩上带着那种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的神情,朗读那篇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时的情景。 “你也写诗吗?”我问他。他满脸鄙夷地否认了。我马上答应了他: “好吧,我试试。”
整个下午,我都在写那篇文章。我找到了一些非常简洁、充满内涵的句子,尽量表明自己的立场,说得有理有据、充满尊严,还用了很多很生僻的词汇。我写道:“假如上帝无所不在,那他为什么还需要通过圣灵来传播呢?”但半页纸很快就写满了,我只写完引言部分,其他内容怎么办呢?我又重新写,放慢节奏,从最基本的东西写起,埋头尝试了几遍,最后的结果基本令人满意。我就去预习第二天的课程了。但不到半个小时,我又产生了一些怀疑,我感觉自己需要别人的肯定,谁能帮我看看我写的文章,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呢?我母亲?我的几个弟弟?安东尼奥?他们当然不行,唯一的人选是莉拉。但是,我去找她就意味着承认她的权威,实际上,我现在才是那个有学问的人。
最后,她读了那篇文章,她读的时候全神贯注,就好像背了一个很沉重的包袱。我感觉她在做一个痛苦的努力,想把内心深处以前的那个莉拉解放出来——把那个读书、写东西、绘画、做设计、反应敏捷的莉拉解放出来。她看完整篇文章,好像放松下来了。 “我可以删节吗?” “当然可以。” 她删去了很多词汇,还有整个一句话。 “我可以移动句子的位置吗?” “可以。” 她把一个句子圈了起来,用一道曲线,移到了那页纸的最上方。 “我能把这篇文章重新抄在一张纸上吗?” “我自己抄吧。” “还是我来吧。” 她写了一会儿,最后把笔记本还给我说: “你非常厉害,难怪他们都给你十分。” 我感觉到她的语气里没有讽刺,那是一句真诚的恭维。最后她的语气变得生硬,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写的任何东西。” “为什么?” 她想了想。 “因为会让我头疼。”她用手指敲了敲脑袋,笑了起来。
我高高兴兴回到家里,为了不打搅家里其他人,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一直学习到凌晨三点才去睡觉。早上六点半,我硬撑着起来抄写那篇文章,我先看了一遍莉拉漂亮的圆体字,那是她在小学时就已经定型的,她的字体和我非常不一样,我的字体已经更简洁、更小了。那页纸上的句子真的都是我写的,但更加清晰——删掉的部分、句子位置的改变,还有补充的地方,让我的表达更加有效。她的笔迹给我一种感觉:就好像我从自己身上逃开了,现在奔跑在自己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充满了能量,非常和谐,是落在后面的那个我所不具有的力量和协调。
我决定保留莉拉的笔迹,不再自己抄写。我把那篇文章带给了尼诺,就是想在我的语言中保留她的笔迹,一种可见的痕迹。他在看那篇文章时,眼睛眨了好几次。最后,他带着一丝忧伤说:“加利亚尼老师说得对。” “她说什么?” “你写东西比我写得好。” 我很尴尬,说那不是真的,他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走了,连招呼都没有打。他甚至没有告诉我,杂志什么时候出来,怎样才能获得那份杂志,我也没有勇气问他。他的态度让我很厌恶,加上他离开时,我从他远去的身影中看到他父亲走路的样子。
我们这次见面就这样收场了,我们又一次都错了。尼诺有好几天对我都很排斥,就好像我的文章比他写的好是一种错、一种罪过。我觉得很生气,但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真的是他。他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走走,我冷冰冰地说,我有事,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我让安东尼奥来学校接我,他马上就按照我的要求来了,一方面他很迷惑,另一方面又很感激我能让他来。最让他惊讶的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拉住了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缠。我一直拒绝那样和他走在一起,无论是在城区里面还是在外面,因为这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个孩子,在和我父亲一起散步。那次,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尼诺看到了我们。我想让他知道我是谁:我的文章比他写得好,我会在他发表文章的地方发表自己的文章,我在学校学习很好,比他还好,我还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的男人,因此我不会像一只忠诚的小狗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
但没有什么东西能缓解我的失望,我努力挣扎,想摆脱自己的低落和痛苦,但是我做不到。我认为,如果我能发表那篇文章,我的名字变成铅字,那代表着我最终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的刻苦一定能提升我自己,那代表着奥利维耶罗老师说得对,她要把我推向前方,让我放弃莉拉。“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知道,老师。”在那一刻,我更清楚什么是庶民,要比几年前奥利维耶罗老师问我时更加清楚。我们就是庶民,庶民就是争抢食物和酒,就是为了上菜的先后次序、服务好坏而争吵,就是那面肮脏的地板——服务员正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那些越来越粗俗的祝酒词。庶民就是我的母亲,她喝了酒,现在整个背都靠着我父亲的肩膀上。我父亲一本正经,我母亲张着大嘴在笑,因为佛罗伦萨的古董商人讲了一个淫秽的段子。所有人都在笑,包括莉拉,她看起来像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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