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
这部小说的成分构成相当复杂,它有传奇的成分,一百多年前在旧金山淘金热中的中国名妓的故事,本身就够好看的,何况还配上了大侠似的英雄角色,英雄美人的陷阱时时刻刻埋伏在创作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但另一种结构又像建筑上的脚手架,硬是框住了砖石似的情节,使它掉不进去。那脚手架就是小说的叙事框架。我在前次信中说到过,《扶桑》是一个夹在东西方文化困惑中的青年女子对一百年前同等文化处境下的传奇阐释,那是不同时间的阐释。这种对一百多年来中国移民在美国所遭遇的文化上的差异和隔阂,永远是一个深刻而敏感的话题,你的叙事人以自身的经历(心理和文化构成的内心世界)去感悟一个一百年前的妓女,让我体尝到一个文化上几近宿命的悲剧,为之战栗不已。这种东西文化背景为框架的通俗传奇的结构使小说散发出多样的效应,使它成为一部奇特的小说。 我至今仍抱着以上的想法,就是那位叙事人依据了白人史学家的观念来描述扶桑这个东方之“迷”,其“迷”是对白人文化而言的,那种既蔑视又好奇的眼光,是小说所具含的传奇色彩的根源,它充斥了西方人满是误解和猎奇的眼光: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中国男人的粗辫子、还有黑幕、凶杀、贩卖人口,以及半人半兽似的大侠。但是你的叙事人又是个悟性极高、感觉又异常敏锐的作家,她凭了来自文化血缘上的天性,非常深刻地感受到扶桑作为东方女人的全部美丽,而这种美丽正是与她与生俱来的文化紧紧连接在一起的,这又违反了史学家们的种族优劣论的观点,不知不觉出现了立场的游移。有一个细节你以后改编剧本时一定要用上,就是在美国白人办的拯救会里,扶桑获得了“新生”,穿上了麻袋片似的白衣服,从小洋人克里斯眼里看来,她正在被拯救,可是作为让人神魂颠倒的女性魅力也全然消失。直到有一天扶桑从垃圾箱捡回那件被丢弃的污秽的红裙子,克里斯对她的感觉才又回来。这当然不能解释成女人的魅力必须来自淫荡,也不是说扶桑天生就是妓女的料,这里包含了某些民族特有的审美特征:某种东西,在一个民族眼光里是可怕的魔鬼,在另一个民族中却是生命特质的体现。在文化的较量中,处于劣势的民族没有阐释权,但它应该有存在的权力,在自己身上得到保护,并且展示它的魅力。 引自第279页 我读过一篇评论,把扶桑比作是“大地之母,用湿润的眼睛慈悲地注视着她遭周的世界,一个充满了肉欲官能的低能世界”。我觉得后面的解释似过高,但这个“大地之母”的比喻却有点意思。扶桑和你笔下的其他艺术典型如少女小渔一样,其所证明的不是弱者不弱,而是弱者自有它的力量所在。这种力量犹如大地的沉默和藏污纳垢,所谓藏污纳垢者,污泥浊水也泛滥其上,群兽便溺也滋润其中,败枝枯叶也腐烂其下,春花秋草,层层积压,腐后又生,生后再腐,昏昏默默,其生命大而无穷。不必说什么大地之母,其恰如大地本身。大地无言,却生生不患,任人践踏,却能包藏万物,有容乃大。扶桑如作一个具体的妓女来理解或表现,那是缩小其艺术内涵,她是一种文化,以弱势求生存的文化。我非常感动于斯皮尔伯格导演的《辛德勒的名单》,它的感人之处不在同情犹太人或者谴责纳粹,这已经是许多人都表达过的,而在那部不朽的影片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拯救犹太民族于千百年劫难之中的文化精神,那就是我在扶桑中所看到相类似的弱势求生存的文化精魄。犹太民族是全世界最不幸的民族,但它的文化却表达了最高的人类智慧,犹太人一点也不轻薄地嘲弄自己的宗教和文化传统,尽管它在野蛮的民族优劣论中受尽了难以忍受的侮辱。 引自第282页 人们认为你在出卖,而并不认为我周围这些女人在出卖。我的时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这么多的女人暗暗为自己定了价格:车子、房产、多少万的年收入。好了,成交。这种出卖的概念被成功地偷换了,变成婚嫁。这些女人每个晚上出卖给一个男人,她们的肉体像货物一样聋哑,无动于衷。这份出卖为她换来无忧虑的三餐、几柜子衣服和首饰。不止这一种出卖,有人卖自己给权势,有人卖给名望。有人可以卖自己一个城市户口或美国绿卡。有多少女人不在出卖?——难道我没有出卖?多少次不甘愿中,我在男性的身体下躺得像一堆货?那么,究竟什么是强奸与出卖? 引自第2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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