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记:羞耻
每个人,甚至孩子,都知道什么是痛苦,而人们都知道痛苦往往是苍白的,没有明显的特征。它很少明确地呈现出痛苦的原因。即使具有明显的原因,也往往具有欺骗性。一个人可以相信或宣称自己为某个原因而痛苦,但实际原因却完全不同。人们可能以为一个人为了面对未来而痛苦,实际上他却是为了过去而难过。人们可能以为一个人为他人而痛苦,出于同情或怜悯,实际上他却是为了自己而悲伤——或深邃或浅显,或坦而言之或难以言表,有时埋藏得如此之深,只有专家——灵魂的分析者才知道如何去发掘它们。 尽管这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但我感到一种彻底的失望和沮丧。那个时刻,三年来我所有思绪和秘密的渴望所集中的时刻,并没有激起幸福或我体内的任何其他感觉。我让自己从我的草垫上跌下来,爬向门口。一爬出门口我便徒劳地试图爬得更远,然后我只是躺在林间的地上睡着了。 这是我们所熟知的羞耻——每次筛选之后,每次我们被迫目睹或屈服于某种暴行之后,这份羞耻就会吞没我们。德国人并不了解这种耻辱,只有正义之人见证了他人的罪行时才体会得到。它是一种罪恶感——这样的罪行竟然存在,这样的罪行竟然无法挽回地发生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而目睹了这桩罪行的人们,他们追求正义的意愿被证明如此软弱或徒劳,他们面对这罪行束手无策。 如果在正常的生活中,相同的经历带给我们的痛苦要比在集中营中大得多,因为在集中营里,我们的道德尺度已经改变。而且,我们每个人都在偷盗——在厨房里,在车间中,在棚屋里,总之,“从其他人的手中”,从对立面,但仍然是偷盗。有些人(极少数)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偷盗自己伙伴的面包。我们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和文明,也忘记了我们的家庭、我们的过去、我们曾为自己幻想过的未来,因为,就像牲畜,我们被局限于现在。 首先,自杀是人类的行为,而不是牲畜的行为。它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其次,正像那句老话,“还有其他事情要考虑”。集中营里的一天是忙碌的:人们必须考虑怎样填饱肚子,怎么逃脱疲倦和寒冷,避免毒打。正是时刻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影,让人们没时间聚精会神地考虑自杀的想法。最后,在大多数情况下,自杀是由未被惩罚而减轻的罪恶感所衍生的行为;那么,当集中营的严酷生活被视为一种惩罚,罪恶感(如有惩罚,必有罪恶)已隐藏在潜意识之中,而在解放后,这种罪恶感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换句话说,并不需要因为某种罪行(真实的或虚幻的)而通过自杀来惩罚自我——罪恶感所带来的每天的痛苦就是对一个人的惩罚。 为什么会有罪恶感?当一切都结束时,我们意识到我们无所作为,或做得不足以抵抗将我们吞噬的体制。对于集中营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对于某些集中营里失败的抵抗,已经有太多、太肤浅的说法,甚至来自于那些要为完全不同的罪行负责的人们。任何曾尝试抵抗的人都了解,在某些情况下,集体或个人的、积极的抵抗是可能的;而在其他绝大多数情况中,抵抗是不可能的。众所周知,尤其在1941年,上百万苏军将士落入德国人之手。他们年轻,一般身强力壮,受过军事和政治训练,常常由士官、见习军官和军官组成有组织的集体。他们仇恨侵略他们国家的德国人,但他们很少抵抗。纳粹所主宰的和运用的手段如此经济方便,轻而易举——营养不良、剥夺自由,加上其他身体疾病,在毁灭之前便让他们迅速瓦解和瘫痪,尤其是在此之前便让他们经历了数年的隔离、羞辱、虐待、被迫行军、撕裂亲情纽带、消除与外界的接触,也就是说,正如大量集中营囚犯所经历的,在进入奥斯维辛之前,便经历了地狱般的犹太人隔离区和集中营。 是一种审判,而幸存者相信,对于那些听到他的故事并用肤浅的事后之明来判断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或者完全持排斥态度的人们——从他们的眼中能看到这种审判。有意或无意间,他感到受到指控和审判,因而迫切地为自己进行辩护。 然而,相对的是,几乎每个人都因为忽略了他人的求助而感到自责。在集中营的生活里,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更脆弱的同伴,也许不够机灵,太老或太年轻,用他苦苦的哀求,或者无声胜有声的恳求,让你心烦意乱。那些请求——请求帮助,请求安慰,甚至只请求一双倾听的耳朵——是持续而广泛的,但很少得到满足。缺乏时间、空间、隐私、耐心和力量,而最常见的,是被请求的那个人发现自身需要也亟待满足。 我怎么能在奥斯维辛活下来?我的原则是:第一考虑我,第二考虑我,第三考虑我,然后什么也不想,然后再考虑我,最后才是其他人。 平民的”道德标准再次出现在我们之间。而如今作为一个自由人的我,去衡量那个虐待狂“卡波”的死——默默之中,只要橡皮轻轻涂改便判决生效,无须上诉便被处以极刑——如果用同样“平民的”道德标准去衡量,这无疑令人恐怖。这迟到的羞耻是否合理呢?当时我无法确定,现在仍然无法确定,但我的确感到羞耻,而且这羞耻具体、沉重而持久。达尼埃尔已经去世了,在作为幸存者的聚会中,我们之间有着兄弟般的友爱,但那次忽略伙伴的罪恶,那些未被分享的水,横亘在我们之间。显而易见,这罪恶虽然未被说明,却仍可被察觉,并且“代价高昂”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替代他人而活下来?特别是,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你自省其身,搜寻你的记忆,希望找出其中的所有原因。 他告诉我,我的幸存不是偶然,不是运气的积累(我那时这样认为,现在还是这样认为),而是神的佑护。我有着神的印记,是被神选中的人。我,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奥斯维辛之后更不相信神的存在,居然蒙受了神的慈悲,成为一个被拯救的人。但为什么是我?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个,他回答。也许因为我必须写作,并通过写作来做证。事实上,难道我不是早在1946年就写作了一本关于集中营生活的回忆录么? 这样的观点对我而言是颇为可怕的。就像碰触一根祼露的神经,它让我痛苦,并唤起我之前所说的怀疑: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和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同样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幸存下来;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我的宗教朋友还告诉我,神让我幸存,从而让我做证。我的确尽全力这样去做,但我也可能不去做证。只要有机会,我仍然会这样去做。然而,一想到做证这件事本身让我获得了生存的特权,并让我几乎一帆风顺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会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在这特权及其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的比例关系。 我们幸存者是数量稀少且超越常态的少数群体,凭借着支吾搪塞,或能力,或运气,我们没有到达集中营的底层。而那些到达底层的人,那些目睹蛇发女怪戈耳戈(Gorgon)的人,无法回来讲述它的可怕,即使回来,也失去了讲述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们是“穆斯林”[插图],是被吞没者,是彻底的见证人,他们的证言有着普遍而重大的意义。他们是常规,而我们是例外。在另一片天空下,从一种相似而不同的奴役中归来,索尔仁尼琴[插图]也写道:“所有在长期徒刑中生存下来的人,以及你为他们是幸存者而恭喜他们的人,几乎都确定无疑是‘普里杜尔基’(pridurki),或者在他们服刑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因为集中营就是为了灭绝,这不应该被我们忘记。” 导致终结的毁灭,被清算的工作,无法被任何人讲述,因为没有人能回来讲述他自己的死亡。即使他们有笔,有纸,被吞没者也不会做证,因为他们精神的死亡先于肉体。早在死前的几周或几个月里,他们便已经失去了观察、记忆、比较和表达自我的能力。我们则成为他们的代理,讲述他们的故事。 但每个人都被一种无时无刻、无以名状、影响睡眠的不适所折磨。把这概括为“神经官能症”是草率而荒唐的。也许引用《创世记》第2章在听众心中所激起的原始痛苦更为合适:在上帝之灵镇压的空旷而荒芜的宇宙中,每个人心中铭刻的深深痛苦,而在这空虚混沌”(tohu-bohu)之中,还没有人的灵魂(还未出现或已被灭绝)。 无人是孤岛”,以及每一声丧钟都是为所有人而鸣。然而,仍有一些人,在面对他人或自己的罪行时,却视而不见,不为所动。这是大多数德国人在希特勒统治的12年里的所作所为,自我欺骗,将不视作为不知的手段,而不知则减轻了他们同谋或纵容战争的罪行。但我们被剥夺了视而不见的庇护,T.S.艾略特[插图]所说的“部分保护”——我们无法不去正视历史。痛苦的海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环绕着我们,而它的“海平面”逐年升高,直到几乎要吞没我们。闭上眼睛或转过身去毫无用处,因为它就在我们周围,四面八方。我们不可能也不愿意变成“孤岛”;在我们之中,有很多人感到自责、羞耻和痛苦。与其他人类团体相比,这些人的数量并不更少或更多。他们所感到自责和羞耻的,并非自己的过错,而是他人的罪恶,他们感到牵涉其中,因为他们感到在身边发生的罪恶,在面前发生的罪恶,以及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罪恶,是难以磨灭的。它永远不可能摆脱;它将证明人、人类(总之,我们)有潜力去营造无尽的痛苦,而这痛苦是唯一凭空营造的力量,不需要耗费力气和钱财,只需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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