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青楼夜夜歌

说到唐人娱乐，以乐舞悦人、以色艺事人的娼妓不可不提。这个曾主要由倡、伎两类女性乐人构成的职业，在放浪奢靡之风盛行的唐代，达到了相当的规模。风姿绰约的女子，抖动起绣襦，就抖落了一场炫目的花雨，而她们在秦楼楚馆中的一次颦眉一次浅笑，就可以让公子王孙文人士大夫对酒当歌，醉饮千盅。这群游走于历史长廊中的特殊影像，身姿婀娜，歌喉圆润，技艺娴熟，与文人和艺术都有联系，但同时，她们又蜷缩在历史的深处，一派沉歌醉舞之中，成为侑觞佐酒的道具，欢乐场的制造者，浮华喧嚣的一部分，而她们自己，又是那么地脆弱和卑微，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情归何处，甚至，都没有留下真实的名字。
放眼大唐全域，从长安、洛阳两京到各道州县，“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据说，当时控扼水陆交通的扬州，名妓云集，被认为是“灵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每到夜晚，“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烟花炫目灯影繁华之状可见一斑；而作为大唐新兴经济中心的苏州，同样是佳丽荟萃之地，“姑苏碧瓦十万户，中有楼台与歌舞”，流红叠翠纸醉金迷之境总能让人沉醉其中，不知归路，在晚唐诗人韦庄的诗句“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中，我们完全可以想见当年扬州青楼妓业的繁盛。
和宫妓一样，官妓、营妓也属公妓的范畴，而所谓公妓，则是指这些妓女为公家所属之物，她们不得擅自收费，唯有服从，任由宫廷官府支配，只不过宫妓的服务对象是皇帝，而官妓、营妓的服务对象则是公卿百僚，官帅将佐。在唐代，这些官妓、营妓，有的是出身微贱，被迫沦落风尘，有的则是名门闺秀，因父兄涉事牵连，打入娼门，她们与官府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官府会给她们提供生活用度，而她们的名字则被官府记录在册，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不得嫁作人妇，一入官府籍册，便要终生为妓，能成功赎身者寥寥无几。她们，是官场酒宴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侑酒工具，将桌酒上的调笑声不断放大，就是她们的职责所在
丧失独立人格的官妓、营妓，只能强颜作笑，稍有不慎，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据说唐代岭南曾有一营妓，在宴席之上得罪了宾客，竟被当地官吏处以棒刑，看着这位营妓的娇躯被打得皮开肉绽，痛不欲生，这些官员竟然还能赋出诗来，“绿罗裙下标三棒，红粉腮边泪两行”，简直无耻之极。而一个叫杜红儿的营妓，命运就更加凄惨了，她也是在一次宴席上，被富州驻军长官手下一个叫罗虬的官员看上，被赠以缯彩，要其唱歌，可因这杜红儿早已被军中副帅看上，不允许她接受馈赠，更不允许她献歌，结果恼羞成怒的罗虬竟然挥刀将杜红儿砍死。倒在血泊中的杜红儿，命若蝼蚁，在大唐的遍地狂欢之中，她和那些被官府永久绑定的官妓、营妓一样，是制造狂欢的一分子，但真正的欢乐，根本与她们无关。
优伶的才艺培训从周朝便已开始，但是真正进入盛期的，却是在唐代，其中隶属宫廷掌管的机构是教坊和梨园，隶属政府管辖的为大乐署和鼓吹署，史载，“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在这些艺术机构中，不仅有类似李龟年这样的男艺人，还有大量女艺人和女“学员”。充斥教坊和梨园的女艺人和女“学员”们，大部分都是从宫妓中选拔而出，在严格的才艺培训中，她们要熟谙唱歌的技巧，要学会琵琶、五弦、古筝、箜篌等乐器，要对各种舞姿做到游刃有余。她们的任务，不仅要专门为皇帝妃嫔王公百僚的朝会飨宴助兴，更要在郊庙祭祀、国家大典中承担重要的礼仪职能。
妓们的才艺培训堪称高大上，而作为官妓的丽人们也被要求须具备高超的才艺，在各级州县的“衙前乐”和军队的“乐营”中，这些被编入“乐籍”的官妓，同样也都在外教坊中经历过严格的专业艺术培训。所谓外教坊，有别于专供皇家宫妓培训的“内”教坊，实际是朝廷设在民间的艺术学院。在这些外教坊之中，官妓们接受的培训丝毫不比宫妓们少，她们同样要尝尽学艺的各种苦头，掌握各项才艺技能，而她们这样做的一切，就是要承担自己“出官使”的责任与义务，用她们婉啭的歌喉曼妙的舞姿，去提升一场场公宴欢娱的烈度，去营造一次次应酬开心的氛围。
对于蓄养在达官贵人府中的家妓，同样也要色艺双绝。晚唐侍中路严镇守成都之时，“日以妓乐自随，宴于江津”，而白居易的家妓更是个个能歌善舞。唐人孟棨《本事诗》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而至于像卖笑于平康坊的那些青楼女子，更是要相貌与才艺兼而有之，唯其如此，才能招徕生意，宾客盈门。在她们之中，同样有不输于宫妓和官妓的高手，像刘采春，可以做到“每一发调，闺妇行人莫不涟涕”，而张红红则善唱《长命西河女》，杜秋娘善唱《金镂衣》，刘采春之女周德华演唱的《杨柳枝》更是冠盖群芳，她们当中很多人，甚至由于善唱某曲，干脆被人以曲名代替了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