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记
◆ 自序
>> 我向来不给自己的作品写序。怕麻烦;很立得住的一个理由。还有呢,要说的话已都在书中说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说,夸奖自己吧,不好;咒骂自己吧,更合不着。莫若不言不语,随它去。
此次现代书局嘱令给《猫城记》作序,天大的难题!引证莎士比亚须要翻书;记性向来不强。自道身世,说起来管保又臭又长,因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骚;哭哭啼啼也不像个样子——本来长得就不十分体面。怎办?
◆ 第一章
>> 这自然是追想当时的情形。在当时,脑子已震昏。震昏的脑子也许会发生许多不相联贯的思念,已经都想不起了;只有这些——怎样回去,和怎样活着——似乎在脑子完全清醒之后还记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来的两块木板,船已全沉了。
>> 我说不上来我特别注意到什么;我给四围的一切以均等的“不关切的注意”,假如这话能有点意义。我好像雨中的小树,任凭雨点往我身上落;落上一点,叶儿便动一动。
◆ 第二章
>> 每只胳臂上有四五只手,很软,但是很紧,并且似乎有弹性,与其说是握着,不如说是箍着,皮条似的往我的肉里杀。
◆ 第三章
>> 我玩弄着那个小盒,试着追想半个月以前的事;眼前的既没有希望,只好回想过去的甜美,生命是会由多方面找到自慰的。
◆ 第六章
>> 自然许多事与道理是不能就这么讲明白的,猫人有办法:不讲。形容词与副词不多,名词也不富裕。凡是像迷树的全是迷树:大迷树,小迷树,圆迷树,尖迷树,洋迷树,大洋迷树……其实这是些决不相同的树。
>> 大蝎附带着说,很得意的,“自相残杀的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杀人的方法差不多与作诗一样巧妙了。”
>> 他摇头,只告诉我,那是外国来的东西。“有好多外国来的东西,”他说:“很好用,可是我们不屑摹仿;我们是一切国中最古的国!”他把嘴闭上了一会儿:“走路总得带着手镯脚镣,很有用!”这也许是实话,也许是俏皮我呢。
◆ 第七章
>> 东方渐渐发了灰红色。一会儿,一些散开的厚云全变成深紫的大花。忽然亮起来,星们不见了。云块全联成横片,紫色变成深橙,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与水绿,带着亮的银灰边儿。横云裂开,橙色上加了些大黑斑,金的光脚极强的射起,金线在黑斑后面还透得过来。然后,一团血红从裂云中跳出,不很圆,似乎晃了几晃,固定了;不知什么时候裂云块变成了小碎片。联成一些金黄的麟;河上亮了,起了金光。霞越变越薄越碎,渐渐的消灭,只剩下几缕浅桃红的薄纱;太阳升高了,全天空中变成银灰色,有的地方微微透出点蓝色来。
◆ 第八章
>> 到了河岸,我想,我跑个百码,出其不备的捉住个猫人。
到了河岸,刚一转过脸来,听见一声极惨的呼喊,比杀猪的声儿还难听。我的百码开始,眼前就如同忽然地震一般,那群猫人要各自逃命,又要往一处挤,跑的,倒的,忘了跑的,倒下又往起爬的,同时并举;一展眼,全没了,好像被风吹散的一些落叶,这里一小团,那里一小团,东边一个,西边两个,一边跑,一边喊,好像都失了魂。及至我的百码跑完,地上只躺着几个了,我捉了一个,一看,眼已闭上,没气了!我的后悔比闯了祸的恐怖大的多。我不应当这么利用自己的优越而杀了人。但是我并没呆住,好似不自觉的又捉住另一个,腿坏了,可是没死。在事后想起来,我真不佩服我自己,分明看见人家腿坏了,而还去捉住他审问;分明看见有一个已吓死,而还去捉个半死的,设若“不自觉”是可原谅的,人性本善便无可成立了。
>> 大蝎几乎气死过去,脖子伸了几伸,咽下一大团气去:“迷林被抢了!”他要有那个胆子,他一定会登时把我掐死!
>> 好小子,我心里说,你拿我当作私产去陈列呀!但是大蝎还没等我发作,便很委婉的说明:“你看,国魂是国魂,把别人家国魂弄在自己的手里,高尚的行为!我虽然没有和你商议过,”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妨碍他委曲婉转的陈说,“可是我这点高尚的行为,你一定不会反对的。你照常的洗澡,我借此得些国魂,他们得以开眼,面面有益的事,有益的事!”
>> 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总得吃迷叶!有理!
>> 大蝎准知道:多和我争执一分钟,他便多丢一些迷叶;他随着一对眼泪答应了个“好!”
◆ 第九章
>> 迷林很好看了:叶已长得比手掌还大一些,厚,深绿,叶缘上镶着一圈金红的边;那最肥美的叶起了些花斑,像一林各色的大花。日光由银灰的空中透过,使这些花叶的颜色更深厚静美一些,没有照眼的光泽,而是使人越看越爱看,越看心中越觉得舒适,好像是看一张旧的图画,颜色还很鲜明,可是纸上那层浮光已被年代给减除了去。
◆ 第十章
>> 和猫兵们走路最足以练习忍耐性的。猫人本来可以走得很快,但是猫人当了兵便不会快走了,因为上阵时快走是自找速死,所以猫兵们全是以稳慢见长,慢慢的上阵,遇见敌人的时候再快快的——后退。
◆ 第十一章
>> 一眼看见猫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我并不晓得猫国文明的一切;在迷林所得的那点经验只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要看个水落石出,我心目中的猫国文明决不是个惨剧的穿插与布景;我是希望看清一个文明的底蕴,从而多得一些对人生的经验。文明与民族是可以灭绝的,我们地球上人类史中的记载也不都是玫瑰色的。读历史设若能使我们落泪,那么,眼前摆着一片要断气的文明,是何等伤心的事!
将快死去的人还有个回光返照,将快寿终的文明不必是全无喧嚣热闹的。一个文明的灭绝是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不自觉的;好似是创造之程已把那毁灭的手指按在文明的头上,好的——就是将死的国中总也有几个好人罢——坏的,全要同归于尽。那几个好的人也许觉出呼吸的紧促,也许已经预备好了绝命书,但是,这几个人的悲吟与那自促死亡的哀乐比起来,好似几个残蝉反抗着狂猛的秋风。
猫国是热闹的,在这热闹景象中我看见那毁灭的手指,似乎将要剥尽人们的皮肉,使这猫城成个白骨的堆积场。
>> 人真多。说不清他们都干什么呢。没有一个直着走道的,没有一个不阻碍着别人的去路的。好在街是宽的,人人是由直着走,渐渐改成横着走,一拥一拥,设若拿那列房子作堤,人们便和海潮的激荡差不很多。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房子有门牌没有。假如有的话,一个人设若要由五号走到十号去,他须横着走出——至少是三里吧,出了门便被人们挤横了,随着潮水下去;幸而遇见潮水改了方向,他便被大家挤回来。他要是走运的话,也许就到了十号。自然,他不能老走好运,有时候挤来挤去,不但离十号是遥遥无期,也许这一天他连家也回不去了。
>> 要只是拥挤,还算不了有什么特色。人潮不只是一左一右的动,还一高一低的起伏呢。路上有个小石子,忽的一下,一群人全蹲下了,人潮起了个旋涡。石子,看小石子,非看不可!蹲下的改成坐下,四外又增加了许多蹲下的。旋涡越来越大。后面的当然看不见那石子,往前挤,把前面坐着的挤起来了几个,越挤越高,一直挤到人们的头上。忽然大家忘了石子,都仰头看上面的人。旋涡又填满了。这个刚填满,旁边两位熟人恰巧由天意遇到一块,忽的一下,坐下了,谈心。四围的也都跟着坐下了,听着二位谈心。又起了个旋涡。旁听的人对二位朋友所谈的参加意见了,当然非打起来不可,旋涡猛孤丁的扩大。打来打去,打到另一旋涡——二位老者正在街上摆棋。两个旋涡合成一个,大家不打了,看着二位老者下棋,在对摆棋发生意见以前,这个旋涡是暂时没有什么变动的。
要只是人潮起伏,也还算不得稀奇。人潮中间能忽然裂成一道大缝,好像古代以色列人的渡过红海。要不是有这么一招儿,我真想不出,大蝎的迷叶队怎能整队而行;大蝎的房子是在猫城的中间。离猫城不远,我便看见了那片人海,我以为大蝎的队伍一定是绕着人海的边上走。可是,大蝎在七个猫人头上,一直的冲入人群去。奏乐了。我以为这是使行人让路的表示。可是,一听见音乐,人们全向队伍这边挤,挤得好像要装运走的豆饼那么紧。我心里说:大蝎若能穿过去,才怪!哼,大蝎当然比我心中有准。只听啪哒啪哒啪哒,兵丁们的棍子就像唱武戏打鼓的那么起劲,全打在猫人的头上。人潮裂了一道缝。奇怪的是人们并不减少参观的热诚,虽是闪开了路,可依旧笑嘻嘻的,看着笑嘻嘻的!棍子也并不因此停止,还是啪哒啪哒的打着。我留神看了看,城里的猫人和乡下的有点不同,他们的头上都有没毛而铁皮了的一块,像鼓皮的中心,大概是为看热闹而被兵们当作鼓打是件有历史的事。经验不是随便一看便能得到的。我以为兵们的随走随打只是为开路。其实还另有作用:两旁的观众原来并没老实着,站在后面的谁也不甘居后列,推,踢,挤,甚至于咬,非达到“空前”的目的不可。同时,前面的是反踹,肘顶,后倒,作着“绝后”的运动。兵丁们不只打最前面的,也伸长大棍“啪哒”后面的猫头。头上真疼,彼此推挤的苦痛便减少一些,因而冲突也就少一些。这可以叫作以痛治痛的方法。
◆ 第十三章
>> 父亲是个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对吃迷叶,现在他承袭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权,现在他不许你进去,因为家中有妇女。祖父常说,将来我也是那样:少年的脾气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头看祖宗的遗法了。祖父一点外国事不懂,所以拿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规法当作处世的标准。父亲知道一些外国事,在他年青的时候,他要处处仿效外国人,现在他拿那些知识作为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该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样固执;但是这不过是处世方法上的运用,不是处世的宗旨的变动,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相同的。
>> 我的眼闭上了;由这一片话的光亮里我看见一个社会变动的图画的轮廓。这轮廓的四外,也许是一片明霞,但是轮廓的形成线以内确是越来越黑。这团黑气是否再能与那段明霞联合成一片,由阴翳而光明,全看小蝎身上有没有一点有力的光色。我这样想,虽然我并不知道小蝎是何等的人物。
>> 环境不好是有恶影响的,可是从另一方面说,环境不好也正是使人们能醒悟的;青年总应当有些血性;可是我们的青年生下来便是半死的。他们不见着一点小便宜,还好;只要看见一个小钱的好处,他们的心便不跳了。平日他们看一切不合适;一看到便宜,个人的利益,他们对什么也觉得顺眼了。”
◆ 第十四章
>> 爬到半截,我心中有点打鼓了。我要说墙是摇动,算我说谎;随着手脚所触一劲儿落土,决一点不假。我心里说:这酥饽饽式的墙也许另有种作用。爬到墙头,要不是我眼晕,那必定是墙摇动呢。
>> 猫国除了学校里‘没’教育,其余处处‘都是’教育!祖父的骂人,教育;父亲的卖迷叶,教育;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猫,教育;大街上的臭沟,教育;兵丁在人头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处处是教育,我一听见教育就多吃十片迷叶,不然,便没法不呕吐!”
>> 文化机关与文化有关系没有,你不必问,机关确是在那里。
◆ 第十五章
>> 公使太太的眼睛越发的可怕了,眼珠上流着一层水光,可是并不减少疯狂的野火,好像泪都在眼中炼干,白眼珠发出磁样的浮光来。
◆ 第十六章
>> 我难过极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鸣,使我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我的手按着历史上最黑的那几页,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 猫国这个文明是不好惹的;只要你一亲近它,它便一把油漆似的将你胶住,你非依着它的道儿走不可。猫国便是个海中的旋涡,临近了它的便要全身陷入。
◆ 第十七章
>> 心里那点喜欢气全飞到天外去了。我不能把这种小孩子与美好的家庭学校联想到一处。快活?正因为家庭学校社会国家全是糊涂蛋,才会养成这样糊涂的孩子们,才会养成这种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可是还快活的孩子们。这群孩子是社会国家的索引,是成人们的惩罚者。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不会使国家不脏,不瘦,不臭,不丑;我又看见了那毁灭的巨指按在这群猫国的希望上,没希望!多妻,自由联合,只管那么着,没人肯替他的种族想一想。爱的生活,在毁灭的巨指下讲爱的生活,不知死的鬼!
>> 我等了不知有多久,来了三个大人。他们都瘦得像骨骼标本,好似自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手扶着墙,慢慢的蹭,每逢有一阵小风他们便立定哆嗦半天。他们慢慢的蹭进校门。孩子们照旧滚,爬,闹,看秘密。三位坐在地上,张着嘴喘气。孩子们闹得更厉害了,他们三位全闭上眼,堵上耳朵,似乎唯恐得罪了学生们。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三位一齐立起来,劝孩子们坐好。学生们似乎是下了决心永不坐好。又过了大概至少有一点钟吧,还是没坐好。幸而三位先生——他们必定是先生了——一眼看见了我,“门外有外国人!”只这么一句,小孩子全面朝墙坐好,没有一个敢回头的。
>> 每逢拉出一个土鬼,连看我一眼也不看便疯了似的跑去,像是由笼里往外掏放生的鸽子似的。
>> 两位先生偷偷的,慢慢的,轻轻的,往起站。我没动。我以为他们是要活动活动身上。他们立起来,彼此一点头,就好像两个雌雄相逐的蜻蜓在眼前飞过那么快,一眨眼的工夫,两位先生已跑出老远。追是没用的,和猫人竞走我是没希望得胜的。
◆ 第十八章
>> 在这种黑暗社会中,人们好像一生出来便小野兽似的东闻闻西抓抓,希望搜寻到一点可吃的东西,一粒砂大的一点便宜都足使他们用全力去捉到。
◆ 第二十章
>> 吃惯了迷叶是不善于动气的,我居然没打猫拉夫司基两个嘴巴子。我似乎想开了,一个中国人何苦替猫人的事动气呢。
>> 我真佩服了猫人,因为佩服他们,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恐怕由佩服而改为骂街了。
◆ 第二十一章
>> 夜间又下了大雨。猫城的雨似乎没有诗意的刺动力。任凭我怎样的镇定,也摆脱不开一种焦躁不安之感。墙倒屋塌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全城好像遇风的海船,没有一处,没有一刻,不在颤战惊恐中。毁灭才是容易的事呢,我想,只要多下几天大雨就够了。我决不是希望这不人道的事实现,我是替猫人们难过,着急。他们都是为什么活着呢?他们到底是怎么活着呢?我还是弄不清楚;我只觉得他们的历史上有些极荒唐的错误,现在的人们正在为历史的罪过受惩罚,假如这不是个过于空洞与玄幻的想法。
>> 假如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的特色,越闹越糟便是我们的特色。”
>> “原谅我问一句,这些哄里有真正的平民在内没有?”
“我正要告诉你。平民怎能在内呢,他们没受过教育,没知识,没脑子,他们干等着受骗,什么办法也没有。不论哪一哄起来的时候,都是一口一个为国为民。得了官作呢,便由皇上给钱,皇上的钱自然出自人民身上。得不到官作呢,拼命的哄,先是骗人民供给钱,及至人民不受骗了,便联合军人去给人民上脑箍。哄越多人民越苦,国家越穷。”
我又插了嘴:“难道哄里就没有好人?就没有一个真是为国为民的?”
“当然有!可是你要知道,好人也得吃饭,革命也还要恋爱。吃饭和恋爱必需钱,于是由革命改为设法得钱,得到钱,有了饭吃,有了老婆,只好给钱作奴隶,永远不得翻身,革命,政治,国家,人民,抛到九霄云外。”
“那么,有职业,有饭吃的人全不作政治运动?”我问。
“平民不能革命,因为不懂,什么也不懂。有钱的人,即使很有知识,不能革命,因为不敢;他只要一动,皇上或军人或哄员便没收他的财产。他老实的忍着呢,或是捐个小官呢,还能保存得住一些财产,虽然不能全部的落住;他要是一动,连根烂。只有到过外国的,学校读书的,流氓,地痞,识几个字的军人,才能干政治,因为他们进有所得,退无一失,哄便有饭吃,不哄便没有饭吃,所以革命在敝国成了一种职业。因此,哄了这么些年,结果只有两个显明的现象。第一,政治只有变动,没有改革。这样,民主思想越发达,民众越贫苦。第二,政哄越多,青年们越浮浅。大家都看政治,不管学识,即使有救国的真心,而且拿到政权,也是事到临头白瞪眼!没有应付的能力与知识。这么一来,老人们可得了意,老人们一样没有知识,可是处世的坏主意比青年们多的多。青年们既没真知识,而想运用政治,他们非求老人们给出坏主意不可,所以革命自管革命,真正掌权的还是那群老狐狸。青年自己既空洞,而老人们的主意又极奸狡,于是大家以为政治便是人与人间的敷衍,敷衍得好便万事如意,敷衍得不好便要塌台。所以现在学校的学生不要读书,只要多记几个新字眼,多学一点坏主意,便自许为政治的天才。”
我容小蝎休息了一会儿:
>> 这就好像是说,皮肤上发痒,把皮剥了去便好了。这便是大家夫司基的经过;正如别种由外国来的政治主义,在别国是对病下药的良策,到我们这里便变成自己找罪受。我们自己永远不思想,永远不看问题,所以我们只受革命应有的灾害,而一点得不到好处。人家革命是为施行一种新主张,新计划;我们革命只是为哄,因为根本没有知识;因为没有知识,所以必须由对事改为对人;因为是对人,所以大家都忘了作革命事业应有的高尚人格,而只是大家彼此攻击和施用最卑劣的手段。因此,大家夫司基了几年,除了杀人,只是大家瞪眼;结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领又作了皇上。由大家夫司基而皇上,显着多么接不上碴,多么像个恶梦!可是在我们看,这不足为奇,大家本来不懂什么是政治,大家夫司基没有走通,也只好请出皇上;有皇上到底是省得大家分心。到如今,我们还有皇上,皇上还是‘万哄之主’,大家夫司基也在这万哄之内。”
◆ 第二十二章
>> 人的嘴是以国魂作钥匙的。
>> 猫人已无政治经济可言,可是还免不了纷争捣乱,我不知道哪位上帝造了这么群劣货,既没有蜂蚁那样的本能,又没有人类的智慧,造他们的上帝大概是有意开玩笑。有学校而没教育,有政客而没政治,有人而没人格,有脸而没羞耻,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
◆ 第二十三章
>> ……我的头晕得像个转欢了的黄牛!
>> 太阳已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在余光里染红了半天。下面一线薄雾,映出地上的惨寂,更显出天上的光荣。微风吹着我的胸与背,连声犬吠也听不到,原始的世界大概也比这里热闹一些吧,虽然这是座大城!我的眼泪整串的往下流了。
>> 我看了看天上,黑上来了,只有一片红云,像朵孤独的大花,恰好在大鹰的头上。我呆了,想不起问什么好,只看着那朵孤云,心中想着刚才那片光荣的晚霞。
>> “因他聪明,所以悲观。第二样,太什么?不懂你的意思。不论怎么着吧,设若我要找个与我一同死去的,我只能找他。悲观人是怕活着,不怕去死。我们的人民全很快乐的活着,饿成两张皮也还快乐,因为他们天生来的不会悲观,或者说天生来的没有脑子。只有小蝎会悲观,所以他是第二个好人,假如我是第一个。”
>> 在政治上,我以为无论哪个政治主张,必须由经济问题入手,无论哪种政治改革,必须具有改革的真诚。可是我们的政治家就没有一个懂得经济问题的,就没有一个真诚的,他们始终以政治为一种把戏,你耍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于是人人谈政治,而始终没有政治,人人谈经济,而农工已完全破产。
◆ 第二十四章
>> 我很佩服这位皇上,只希望他走在半路上一交跌死。
>>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堆着一些大石板,石板上都刻着“抗议”。我明白了:所谓外交者一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便送去一块“抗议”,外交官便是抗议专家。我想找到些外国给猫人的公文;找不到。大概对猫人的“抗议”,人家是永远置之不理的。也别说,这样的外交确是简单省事。
◆ 第二十五章
>> 对猫人我不愿再下什么批评;批评一块石头不能使它成为美妙的雕刻。凡是能原谅的地方便加倍的原谅;无可原谅的地方只好归罪于他们国的风水不大好。
>> 小蝎看出我的心意来,他忽然疯了似的狂笑:“你不晓得这样的是什么军队?这就是国家夫司基军。别国有过这样的组织,脖子上都带红绳作标帜。国家夫司基军,在别国,是极端的爱国,有国家没个人。一个褊狭而热烈的夫司基。我们的红绳军,你现在看见了,也往平安地方调动呢,大概因为太爱国了,所以没法不先谋自己的安全,以免爱国军的解体。被敌人杀了还怎能再爱国呢?你得想到这一层!”小蝎又狂笑起来,我有点怕他真是疯了。我不敢再说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看那红绳军。在军队的中心有个坐在十几个兵士头上的人,他项上的红绳特别的粗。小蝎看了他一眼,低声向我说:“他就是红绳军的首领!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权柄全拿在他一人手里,因为别国有因这么办而强胜起来的。现在他还没得到一切政权,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厉害——我所谓的厉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这是去收拾皇上,实行独揽大权的计划,我知道!”
>> “狡猾是可以得政权,不见得就能强国,因为他以他的志愿为中心,国家两个字并不在他的心里。真正爱国的是向敌人洒血的。”
◆ 第二十六章
>> “我们的地,房子,家庭,”兵继续的说:“全叫你们弄了去;你们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越来官越多,越来民越穷。抢我们,骗我们,直落得我们非去当兵不可;就是当兵帮着你们作官的抢,你们到底是拿头一份,你们只是怕我们不再帮助你们,才分给我们一点点。到了外国人来打你们,来抢你们的财产,你叫我们去死,你个瞎眼的,谁能为你们去卖命!我们不会作工,因为你们把我们的父母都变成了兵,使我们自幼就只会当兵;除了当兵我们没有法子活着!”他喘了一口气。我乘这个机会问了他一句:
>> “不用说那个,没有人再信!革一回命,我们丢点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不坏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亩财产说吧,大家都是乐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点地,还不够种十几棵迷树的;我们种地是饿着,不种也是饿着,他们没办法;他们,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办法,可是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不治肚子饿的办法全是糊涂办法。我们不再信他们的话,我们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们只是谁给迷叶吃给谁当兵;现在连当兵也不准我们了,我们非杀不可了,见一个杀一个!叫我们和外国人打仗便是杀了我们的意思,杀了我们还能当兵吃迷叶吗?他们的迷叶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连那点破迷叶也不再许我们吃,叫我们去和外国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 天还是那么黑,星还是那么明,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亡国之夕的眼睛是闭不牢的。我知道他们是醒着,他们也知道我没睡,但是谁也不能说话,舌似乎被毁灭的指给捏住,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了。世界上又哑了一个文化,它的最后的梦是已经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将永不会再醒过来。它的魂灵只能向地狱里去,因为它生前的纪录是历史上一个污点。
◆ 第二十七章
>> 国家观念不过是扩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扩大”的;猫人只知道自己。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