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昂夫人
桑尼穿过马路,到父亲的屋子门前,用他的钥匙开门。他喊道:“妈,你在哪儿?”母亲从厨房出来,她背后飘来煎辣椒的香味。没等她说话,桑尼就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坐下。“我接到电话,”他说,“不过你别担心。爸爸受伤进医院了。你换身衣服,准备过去。我马上给你安排车子和司机。好吗?”母亲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意大利语问:“中冷枪了?”桑尼点点头。母亲垂首片刻,然后返回厨房。桑尼跟她进去,看着母亲关掉正在用平底锅煎辣椒的煤气炉,走出厨房,上楼去卧室。
“她撑得住吗?”迈克尔问。“还行,”桑尼说,“她经历过这种事。我也是。你那时候还小,到你懂事的时候,情况已经好得多了。”他顿了顿,又说,“她在医院陪老头子。他会挺过来的。”
她喝完酒,起身离开。黑根陪她走向门厅,他刚打开门,就有一个女人从外面进来。这是个矮胖妇人,穿一身黑衣。凯认出她是迈克尔的母亲。她伸出手,说:“柯里昂夫人,近来可好?”女人小小的黑眼睛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皱巴巴的橄榄色面孔忽然露出笑容,笑容有点唐突,不知为何却显得真诚而友善。“哎呀,这不是米基的小女友吗?”柯里昂夫人说。她的意大利口音很重,凯几乎听不懂。“吃东西吗?”凯说不,意思是说不想吃东西,柯里昂夫人却怒气冲冲地转向汤姆·黑根,用意大利语骂了他几句,最后说:“连一杯咖啡都不请可怜的姑娘喝,真是耻辱。”她拉起凯的手,老妇人的手出奇地温暖和充满活力,领着凯走进厨房。“你喝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有人开车送你回家。你这样的好姑娘,我不要你坐火车。”她按着凯坐下,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脱掉大衣和帽子挂在椅背上。没过几秒钟,桌上就摆上了面包、干酪和萨拉米香肠,炉子上热着咖啡。
凯腼腆地说:“我来问迈克的事情,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黑根先生说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说他过一阵就会露面。”黑根连忙插嘴:“妈,我们现在只能跟她说这些。”柯里昂夫人用能瞪死人的轻蔑眼神看了看他。“如今轮到你教我怎么做了?我丈夫都不敢教训我——愿上帝保佑他。”她在胸前画个十字。“柯里昂先生还好吧?”凯问。“好,”柯里昂夫人说,“还好。他年纪大了,糊涂了,会让这种事发生。”她不怎么恭敬地敲敲脑袋。她倒上咖啡,逼着凯吃了些面包和干酪。
喝完咖啡,柯里昂夫人用两只棕色的手捉住凯的双手,轻声说:“米基不会写信给你,你不会听到米基的消息。他要躲两三年。也许更久,也许久得多。你回去和家人团聚,找个好小伙子结婚吧。”凯从手包里拿出那封信。“能帮我交给他吗?”老妇人接过信,拍拍凯的面颊。“当然,当然。”她说。黑根正要反对,她用意大利语吼了他几句,然后领着凯走向大门。她在门口轻轻亲吻凯的面颊,说:“忘了米基吧,他不再是你的男人了。”门口有辆车等她,前排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开车送她回到纽约的酒店,一路上一声不吭,凯也同样。她在尽量让自己适应现实:她深爱的年轻人是个冷血凶手。消息的来源不容怀疑,因为正是他的母亲。
黑根是在厨房里接电话的,柯里昂老太太忙着准备夜宵迎接女儿。他表情镇定,老妇人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倒不是她想注意也注意不到,而是她和唐生活了一辈子,早就明白别去注意才更聪明;明白如果她有必要知道的坏事,那么马上就会有人来通知她;如果是坏事但她不知道也无所谓,那么她还是不要知道为妙。她早就习惯了不去分担男人的痛苦,因为他们难道分担过女人的痛苦吗?她不动声色,给自己煮咖啡,把食物摆在桌上。就她的经验而言,痛苦和恐惧不会减轻肉体的饥饿感;就她的经验而言,吃东西能减轻痛苦。要是有医生企图给她用镇静药,她会勃然大怒,咖啡和面包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过,熏陶她长大的毕竟是另一种更加原始的文化。就这样,她望着汤姆·黑根逃进拐角会议室。
他之所以要走出厨房,是因为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告诉柯里昂妈妈说她儿子死了。尽管他视唐为父亲,视桑尼为兄弟,但他从未把她视为母亲。黑根对她的感情与对弗雷迪、迈克尔和康妮的一样,是对亲近他但并不爱他的人的那种感情。可是,他还是无法开口。短短几个月,她失去了所有的儿子:弗雷迪流亡内华达,迈克尔为了保命藏在西西里,现在桑蒂诺又死了。三个儿子里她最爱哪一个?她从没表现出来过。
凯·亚当斯拿到大学学位,接受了新罕布什尔家乡一所小学的教职。迈克尔消失后的头六个月,她每周打电话向迈克尔的母亲询问情况。柯里昂夫人很友善,最后却总是说:“你是个好姑娘。忘了米基吧,找个好丈夫。”这份直率并没有冒犯凯,她明白迈克尔的母亲这么说是出于关心,她的处境不可能有出路。 是这种凄凉的心情,使得她拿起电话,打给长滩找迈克尔的母亲。一个粗鲁的男人接听电话,她觉得纽约口音很重。凯请他找一下柯里昂夫人。等了几分钟,凯听见那个口音浓重的声音问她是谁。凯有点尴尬。“我是凯·亚当斯,柯里昂夫人,”她说,“不记得我了?”“怎么会?记得,当然记得,”柯里昂夫人说,“你怎么后来不打电话啦?结婚了吗?”“唉,还没有,”凯说,“忙着工作。”迈克尔的母亲显然因为她不再打电话而有些生气,凯不由吃了一惊。“有迈克尔的消息吗?他没事吧?”电话另一头沉默良久,最后传来了柯里昂夫人有力的声音:“米基回家了。他没打给你,没去见你?”凯觉得胃里一阵发虚,委屈得想哭。她好不容易开口,有点语不成声:“他回家多久了?”柯里昂夫人说:“六个月。”
“哦,我明白了。”凯答道。她确实明白了。迈克尔的母亲知道他待她实在过于轻贱,这让她觉得热辣辣的羞耻一波波袭来。紧接着,愤怒涌起。对迈克尔的愤怒,对他母亲的愤怒,对所有外国佬的愤怒,这些不通礼数的意大利人,就算做不了情人,也可以保持体面的友谊啊!就算迈克尔不想要她这个床伴,不再想娶她,也该明白她有多关心他啊!他难道以为她是那种愚昧的意大利姑娘,会因为奉献了贞操而又被抛弃就会自杀或者大吵大闹?她尽量冷静地说:“我明白了,非常感谢,”她说,“很高兴迈克尔回家了,一切安好。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我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柯里昂夫人的声音很不耐烦,像是没听见凯在说什么。“要见米基,就来这儿。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你叫辆车,我吩咐看门的替你付车钱。你告诉出租车司机,车钱给他双份,否则他就不肯来长滩。不过你别付钱。门口我丈夫的手下会付钱。”“我不能去,柯里昂夫人,”凯冷冰冰地说,“迈克尔要是想见我,早就打电话到我家里了。他很明显不想继续我们的关系。”柯里昂夫人轻快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两条腿很漂亮,但没什么脑子,”她咯咯笑道,“你来看我,不是米基。我想和你聊聊。你马上来。别付车钱。我等你。”电话咔嗒一声断了。柯里昂夫人挂断了电话。
开门的是柯里昂太太本人,她用温暖的拥抱欢迎凯,凯不由吃了一惊。柯里昂太太又用赞赏的视线上下打量凯。“多漂亮的姑娘啊,”她说得毋庸置疑,“唉,我的儿子怎么那么傻。”她拉着凯进门,走进厨房,大浅盘已经盛满食物,炉子上煮着咖啡。“迈克尔马上就到家,”她说,“给他个惊喜吧。”两人坐下,老妇人逼着凯多吃点,一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问东问西。得知凯是老师,来纽约是为了探访以前的女同学,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她喜形于色。她频频点头,就仿佛这些事实印证了心里的猜测。凯紧张极了,只懂得问一句答一句,别的什么都没说。
每天早晨,凯·亚当斯·柯里昂起床喂婴儿吃早饭的时候,总会看见保镖开车送柯里昂妈妈离开林荫道,一小时后返回。凯很快得知婆婆每天清晨都要去教堂。老太太经常在回来的路上顺便拜访她,喝杯咖啡,看看新得的孙子。柯里昂妈妈的开场白永远是问凯为什么不考虑皈依天主教,罔顾凯的孩子已经受洗成为新教徒。凯不禁觉得有必要问一问老太太,她为什么每天清晨都要去教堂,天主教徒非得如此吗?老太太像是以为这会阻止凯皈依天主教,连声说:“噢,不,不是的,有些天主教徒只在复活节和圣诞节去教堂。你愿意去几次就去几次。”
凯笑着说:“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去呢?”柯里昂妈妈用最自然不过的语气说:“我去是为了我丈夫,”她指着脚下说,“免得以后去那儿。”她顿了顿,又说,“我每天为他的灵魂祈祷,这样他就可以去那儿了。”她指了指天上。她说话时满脸顽皮笑容,像是在偷偷摸摸忤逆丈夫的意志,又像在说这个目标注定失败。她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开玩笑,是个意大利老太婆的黑色笑话。和平时一样,只要丈夫不在身边,她对伟大的唐就有点不太尊重。“爸爸最近心情如何?”凯有礼貌地问。柯里昂妈妈耸了耸肩。“自从吃了那几枪,他就像换了个人,把事情全交给迈克,自己成天侍弄菜园——他的辣椒,他的番茄。就仿佛他仍旧是个农夫。唉,男人,都是一个样。”
柯里昂妈妈身穿寡妇的黑衣服,已经坐在车里等她。这已经成了例行的套路:早弥撒,每天清晨,同去同回。凯亲吻老妇人皱纹交错的面颊,坐到驾驶座上。柯里昂妈妈怀疑地问:“你吃早饭了?”“没有。”凯说。老妇人赞许地点点头。凯有一次忘了领圣餐前从午夜开始不得进食的规定,那是很久以前了,但柯里昂妈妈从此就不再信任她,每次都要问清楚。“感觉还好吧?”老妇人问。“挺好。”凯答道。清晨的阳光下,小教堂显得冷冷清清。彩色玻璃挡住炽热的阳光,里面很凉快,适合安歇。凯搀扶婆婆爬上白色石阶,让她走在前面。老妇人喜欢坐前排,靠近圣坛。凯在台阶上又等了几分钟。她在最后这一刻总是不太情愿,总是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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