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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回到了理应感到安全的场所,但我的心情却丝毫无法平复。坐在床上,试图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方才那番恐怖的体验,却在安静的房间里不断闪回。我想忘掉这一切。从残留在身体上的疼痛和感觉中抽离。有一种想把自己的身体脱下来丢掉的冲动。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曾经尊敬、信赖的人,却对自己做出这等超乎想象的恶劣行径,我为之思绪混乱;而自己究竟是怎样,以及为什么去的那家酒店呢?无法唤醒与此有关的记忆,也让我困惑不已。我在空茫的大脑里试图搜索一个出口,相同的思绪却如旋涡,不停兜转。对父母那边,我已经汇报说,估计会去TBS华盛顿分局担任制作人,剩下只需要把签证谈妥就行。我必须向父母知会接下来的进展。今日的遭遇,无论如何不能找他们商量。
混乱之中,我唯有独自蜷缩在寂静的房间里。大约七八点钟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我慌忙应答,对方却是山口。因为尚未把此人的号码登入通讯录,所以也不知道来电为何人,就条件反射地接起了电话。山口用一种与之前毫无变化的商务口吻,说道:“我这儿有个黑色化妆包,是你忘记的吧?”“我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我答。“哦,那也许是别人忘记的。签证的事儿,我回头再联络你,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面对操着过去那种上下级口吻打来电话的山口,我未及细想,也站在和过去相同的下属身份用敬语做出了回应。“好的,我明白了。失礼了,再会。”那时候,我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山口是TBS华盛顿分局的局长。并且,由于长期在政治领域里游走,据说不仅结交了许多有权势的政客,甚至还认识不少警察。不止如此。我每天通勤的路透社,主要业务是向各大媒体发送新闻消息。当然,TBS也是十分重要的大客户。况且,路透社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赤坂,毗邻TBS总局。假如我独自一人去警局报案,控告山口,那么将来究竟能否在新闻界继续工作,也成疑问。TBS就如同山口的一面保护盾。甚至,他可能反咬一口,告我名誉侵权。倘若如此,我到底该如何保护自己呢?想来便胆战心寒。以往我也曾多次窥见过日本的新闻报道现场,完全是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
我大概过于天真了。就算被如此践踏、欺凌,或许也该咬牙忍耐。没有一点这样的承受力,这份工作或许将难以为继。就像着了魔似的,这样的念头从我头脑里掠过。但是,假如我接受了这种欺凌,也许会迷失自己吧?每当身体的这里或那里涌起疼痛,我就不得不意识到一个身心皆遭到重创的自己。我的心意始终摇摆不定,无法冷静下来梳理思绪。
这时候,妹妹发来了讯息。当天是周六,妹妹求我带她去一家当时很红的咖啡店,说是此刻已经坐上电车了。我想,自己现在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不能给妹妹看到,会让她担心。今天,就暂且把发生的事搁置一边不去理会吧。总之,先按原计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过个周末,没准儿真的会像做了一场噩梦,全都烟消云散呢。我拼命要求自己这样想。
如今想来,假如当日我不那么做,恐怕会活不下去的。我考虑,赶在妹妹来之前去趟医院,我担心会有怀孕的可能,总之打算先开点事后的紧急避孕药。当时,时间尚早,我想在医院开门前还可以休息一小会儿,可随后却根本睡不着。等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放空状态。正迷糊的时候,毫不知情的妹妹到了。虽说心情低落到几乎不想下床,在妹妹面前,却不得不振作精神,拼命掩饰,不让她有所察觉。望着与平日全无两样的妹妹,我感到一阵恐惧袭来:假如这孩子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该怎么办呢?我想,幸好,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让妹妹先去附近的服饰店逛逛,自己去了最近的一家妇科诊所。那是间干干净净的小医院,行医范围以婚前的健康检查为主。在前台问了一下,被告知没有预约就无法接受诊疗。我极力恳求:“总之情况紧急,请先给我开些事后避孕药吧。”才总算进了问诊室。接待我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短发女医生。“是什么时候避孕失败的?”女医生口气冷淡,丢给我一句话,就在电脑后面头也不抬地往处方笺上打字,态度拒人千里,让我无从开口。大概也怪我自身精神状态欠佳吧。不过,假若当时女医生能望着我的眼睛,问一句:“您哪里不舒服呢?”仅仅是这么一句,之后的情形或许会完全不同吧。这么想的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通常,紧急状况下,会在次日早间以前服用事后避孕药(Morning-After Pill)。正因如此,在这一阶段,其实有机会将性侵受害披露出来。只需一个简单的提问,有的受害者就会在这里获得救助。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制作一份自检表,在给来访者开具避孕药处方的时候,交由受害人自行填写,这种方式岂不很好?假如妇科诊所里也备有“xing暴力受害物证采集包”,也就是当强jian发生时,为了接受必要的检查而事先采集证据的一套工具,那么,就可以在最早的阶段给予应对。此时的我,仅仅只是在未预约的状态下拿到了避孕药,或许已经十分难得了。当身心皆遭受重创的时候,假如还不得不凭借自身的力量寻找合适的诊所,其困难程度,简直无法衡量。
之后,我还想做些其他的检查或咨询一些问题,在网上查了查,找到一家为性暴力受害者提供援助的NPO(非营利组织)机构,电话打过去,对方却问道:“您能前来面谈吗?”我解释说,自己只想请教一下该去哪家医院,做何种检查。对方却告诉我,必须和本人直接面谈,否则无法提供任何信息。在接通这个电话前,遭遇强暴的人不知要被榨干多少力气啊!要大老远跑去该机构的所在地,对当时的我来说,身上根本不剩一丝一毫这样的精力和体力。
就在这期间,保留受害证据所必需的血液检查、DNA采集等重要的受检时机,便飞速地溜走了。这在当时的我来说,是想都没想到的。假如能从某处对这些情况有所了解该多好,我懊悔不已。在咨询电话里,对方甚至不愿告知一些简单的应对措施,如今想来,我依然难以理解。只要公共机构能够制作一些普及相关常识的网页,把它置于检索结果的前端,就会有人因此获救,不是吗?
“到外面去喝。”在医生的交代下,我服用了从诊室拿到的紧急避孕药,然后就领着妹妹,去了她一直想去的那家夏威夷风情的时髦咖啡店。接下来,我恳求说:“姐姐累了,回家休息一下行吗?”便返回了家中。大概是妹妹陪在身边的缘故吧,又或许是药丸发挥了效力,也不知怎么,我陷入了沉睡,睡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久。妹妹什么都没说,一边写作业一边等待,直到我醒来。那天晚上,我原本计划带妹妹和朋友一起去赏樱花,可实际上心里一点也不想去,再说也并非能够出门的状态。但如果不全部依照计划行事,我会非常害怕,似乎有什么东西会因此被毁掉。只要我停下来,不去做点什么,就会不由自主思考发生的事。这让我感到畏惧。
在这个节点上,虽然我明白自己在他人强迫下发生了性行为,却并没能认识到,这,便是强奸。按常理想一想,当然是强奸无疑了。然而当时的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总认为所谓强奸,就是突然遭到陌生人的性暴力攻击。同时我也觉得,内心还有某个地方,不愿承认自己遭遇了强奸。
妹妹说,想再做会儿功课,稍后再去看花。我便把她留在家里,自己去了和朋友碰面的地方。过了一阵子,妹妹也来会合了。最后回到家,是深夜十二点前。右膝剧烈疼痛,几乎走不了路。翌日,是星期天。我却必须等到下周一才能去医院。
周日,我和好友K约好了,跟她的家人一起吃饭。早在几个月前就受到她的委托,让我无论如何务必到场。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家人商议,拜托我在场调节一下气氛。
虽说状态不宜出门,我却不愿向K撒谎,也做不到找个理由推掉饭约。我出事时,以及刚出事之后,她好几次打来电话或发邮件联络,我都没能应答。当天下午,我总算给K回了消息:“我会准时去聚会的,别担心。”硬着头皮,勉强撑到饭局结束。餐馆在二楼,我膝盖疼得连下楼梯都办不到。眼看我下楼时那副难受劲儿,以及莫名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K很担心,劝我去餐馆附近的她家过夜,又叮嘱我第二天早上向公司请个假,去医院检查膝盖。
一人独处让我感到害怕,能在她家度过一晚,对我是个拯救。一个人胡思乱想,就会为怀孕或感染什么性病而惴惴不安,心情被逼到绝境。况且,我也担心是否被山口用笔记本摄像头录下了什么视频。这时,我猛然想到了“约会强奸迷药”的可能性。以前在纽约,我曾被劝告“千万别让饮料离开视线”,这是保护自己不被侵犯的常识。谁料到,就在自以为十分安全的日本,却存在遭遇这种危险的可能性,真是想都想象不到。
我在网上检索了一些美国的网站,发现被下了“约会迷药”的时候,引发的记忆障碍或呕吐症状,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惊人地一致。无法平复的恐慌,促使我打开Line,给小时候的玩伴、现在做了护士的S发了一条消息:“我有事跟你说。”对我的状况毫不知情的S,刚刚结束了海外生活回到日本,于是回复道:“好不容易见次面,干脆你帮我挑挑家具吧。”我便约好了陪她购物。
翌日,周一,我去了K推荐的附近一家整形外科诊所。在这里,我也没能告诉医生和朋友,自己被强奸了,只是语焉不详地解释道:“工作的时候姿势不对劲。以前我一直打篮球,说不定是旧伤。”“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膝关节错位了,手术会很痛苦,完全治愈也需要很长时间。”为我看诊的男医生说。他告诉我,假如疼痛不消除,有可能要动手术。当日我只接受了烤电,就结束了治疗。在那之后的数月之间,我都必须佩戴护膝生活。至今,膝盖仍时不时疼痛,每次都让我回想起那场噩梦,浑身遍生寒意,被恐惧和无力感所侵袭。
诊疗结束,我向K汇报了检查结果,告诉她:“查不出原因。”在K面前,我本该可以畅所欲言,但前一天的聚会上,她与家人沟通顺利,此刻正满面幸福之色,面对这样的她,我无法开口谈自己的事。
接下来,我又见了小时候的玩伴S。做护士的她,听说我膝盖痛,就陪我上药店选购了护膝。我俩一起用午餐,在咖啡店里,看到我一反常态、无精打采,S非常担心。平时一向性子从容,耐心听我东拉西扯的她,好几次追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然而,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却再三纠结,难以启齿。“不要紧的,你慢慢讲。”S鼓励着。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面对S,磕磕绊绊讲出了发生的事。
S紧握着我的手。她手指冰凉,用力到几乎发青,同时和我一起饮泣。这一刻,是我出事以来,首次把自己的状况付诸言语,向他人倾诉,也是我第一次流下眼泪。之前的两天,我完全处于心理休克状态,甚至没有勇气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情感被压抑了,无法释放吧。过后,我也曾问过S,记不记得那天我都说了些什么。她说,一切都历历在目,记得格外清楚——讲述事件经过的时候,我浑身颤抖,面无血色,手心冰凉,握着一把冷汗。而她自己,也对发生在我身上的遭遇感到难以接受。
S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甚至与我一起度过了成人日的首次饮酒仪式,对我的酒量及酒桌上的表现,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非常肯定地断言,不过随便几杯啤酒,再加两三合日本酒,我是绝不可能醉到不省人事的。再者,以我的性格来说,与年长位高的人同席用餐,谈工作的事情,很难想象我会喝到那种地步。S也曾与我同一时期在纽约生活过,听我提到“约会强奸迷药”,她表示赞同:“有这个可能。”
此外,就像往常那样,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她也设身处地为我做了种种考虑。那之后,无论是去警局报案,还是独居的我深夜不敢回公寓,她都会亲自到车站接我,再把我送回父母家。只是,若说遭受强奸后该如何应对,S也同样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我俩谁都不曾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再者,假如控告的对象有极深的政治渊源,警察和司法系统真的会保护受害者吗?我俩心里都没底,都感到畏怵。
S说,就算是被下了“约会迷药”,仅仅一次的用量,成分也会很快被排出体外。我后悔不已:“总之,当时就想尽快逃离现场,所以飞奔了出来,其实应该在酒店打110才对。”至于现在,是不是应该马上去警局报案,我俩也纠结了半天,拿不出结论。
山口并未就签证一事再联络我。那一晚,我给山口发了封邮件。也有一部分心情是想忘记,想把发生的一切当作是场噩梦。身体还有若干处感到疼痛,混乱的大脑也似乎已经麻木。假如连我自己都能做到行事如常,把经历悉数忘记,那么周遭的一切也会随之恢复如初吧?比起直面痛苦,与之交战,还是忘记更轻松——在我内心某处,或许存有这样的想法吧。
您已顺利返回华盛顿了吗?签证一事,不知您那边研究后的决定是什么?若能告知一下具体方案,将深感荣幸。S 2015-4-6 23:01谁知,却不见对方回复。这时我才意识到,说不定打一开始,制作人这个职位就从未内定给我。我不愿深想。从最初起,我就不可能和山口变成同事关系,而始终被他视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玩意儿”。
我懊恼、悲伤到无以复加。细细想来,无视已然发生的事实,忘记所有经历,这根本就不可能。想默默咽下的这口郁结之气,怎么可能消散?它只会日益膨胀,搅得我痛苦不宁,甚至没有去上班的气力。我以膝盖受伤为由,向公司请了假。然而最令我痛苦的,却是明明下定决心以新闻记者为业,也就是说,以向公众传达事实真相为生,但自己内心当中,却打算给绝不可能忘却的真相加上盖子,封藏起来。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渴望这份工作的啊?我想,假如做不到直面自己内心的事实,那么,我或许根本没有资格从事这份职业。即便今后无法在自己立志扎根的业界继续立足,也无所谓。假如不能怀抱信念生活下去,不管从事什么工作,我都将不再是我。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警局谈一谈这件事。
恰好这时,我和周日聚餐的K约好,结伴去另一位朋友R的家。K与R,目睹我自始至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感到十分担心。当我们去附近的便利店购物时,我失手把一盒速食粉丝汤掉在了地上,而且往粉丝里加热水这种简单的小事,我也做得手忙脚乱。实在看不下去的R,索性帮我拿去加了热水。
到了R家,先询问了一番两人的近况之后,我便告诉她们:“我可能遭遇了准强奸。”那个时候,我经过了各种查询,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大约就是“准强奸”了。所谓“准强奸罪”,主要是指对失去意识的人实施的性侵行为。K与R无比震惊,起初似乎还有点蒙,搞不明白怎么回事,当我把自己和山口之间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后,两人才坚决地说:“这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R以前有过遭遇性骚扰,从公司辞职的经历。她凭着一己之力,争取到了对方的口头谢罪。然而,对她施加性骚扰的人,明明已承认事实,进行了道歉,却又在庭审时矢口否认了。所以她深知,类似这种情况,要想让对方认罪究竟有多难。在两个朋友的劝说下,我重新给山口发了邮件。不过,这时候我已经连想起山口这个人都觉得万分痛苦,所以随后发出的多封邮件,主要都是R和K帮我草拟的。
自己一个人前往原宿警署,是在四月九日傍晚。事件发生后,已经过去五天了。选择原宿警署的理由,是它和我当时租住的公寓距离最近。处在绝望的深渊,怀揣满心的不安,走进警署大门的那一日,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忘记。来到前台接待处,我不得不当着其他等候者的面陈明了事由。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意,提出“麻烦帮我找个女警官来”,谁知却又被问了一大堆问题。没有办法做出清楚完满的陈述,只能告诉接待员:“我被强奸了。”当时真希望对方能多一些体谅。
女警员把我带往另一间问讯室,听我讲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说:“我去叫刑事课的同事。”这时我才得知,她隶属于交通课。把早已不愿复述的内容讲了一遍,再度回想起那段恐怖的经历,整个人泣不成声,呼吸困难,气喘发作,脑子缺氧似的一片昏沉,想回家,却回不了家。然而接下来,却又对着刑事课的男警员,把相同的话重复了两小时。虽说把事件经过巨细无遗做了还原,但这仅仅是个开端而已。往后的日子里,我又把同样的内容反复讲了不知多少遍啊……
尽管如此,原宿警署的警员听完陈述,对我说:“应该填写报案单做正式的立案。”他解释道,从案件发生的地点来看,应属于高轮警署的管辖范围,下次问讯,会请高轮警署的警员一同到场。问讯结束,走出警局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我不敢独自一人回公寓。
这时候,正如前文所述,为我担心的发小、做护士的S来车站接了我。我把当日在警局的经过大致跟她讲了讲,决定回父母家过夜。该用什么样的一副模样去面对毫不知情的父母呢?我也不知道。“这种事太常见了,不好办呐。”
报警两日之后,四月十一日,我再度前往原宿警署。在那里,面会了高轮警署负责本案的警员,在此称为A先生。本次会面,我把事件详情又做了一遍陈述。A的应对态度,比起原宿警署的警员态度要生硬得多。“都过去一周了,不好办呐。”A突然回了一句。接着又说:“这种事太常见了,立案调查有难度啊。”我原以为,好容易报了警,总算站在了起跑线上,这句话对我来说实在太残酷。听说强奸报警竟然“太常见了”,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时也大感错愕,这类报警通常都处理得如此潦草吗?
“这类案子,作为刑事案件处理是十分困难的。事发之后没能立刻采集对方的精液,进行DNA检测,所以证据不齐全,相当棘手。”A反复向我强调。“既然知道是哪一间酒店,麻烦您调取一下监控录像吧,请趁着视频文件还没过保管期,尽快前去调查。”我恳求道。后来朋友们听我重述了和警察的这段对话,都特别愤怒,对警方涌起了不信任之感。
既然已经报了警,那就不得不向家人坦白了。我不希望家人通过第三方之口得知此事。虽已下了决心要亲口告诉父母,但怎样启齿才好,我却为之茫然,内心特别抵触。但我有些话,尤其想对妹妹讲:假如遭遇了这样的侵犯,首先要记得联络姐姐,然后去警局报案,用“性侵物证采集包”进行检查,接着再做进一步的打算。这是我走到如今这一步的经验之谈。
不管医院也好,咨询热线也好,都没起到什么实际作用,我绕了相当一大圈远路。就连去警局报案,都足足耗费了五天时间。并且,意识到去警局是个错误,也为时已晚。我其实还算凡事都肯敞开来谈的类型,饶是如此,拿出行动也花了好久。假如妹妹在医院和热线电话中遭受了与我相同的体验,恐怕会放弃求助吧。好容易下定决心向妹妹讲出这番话时,她一直默默聆听。当我告诉她:“万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有姐姐在呢,只要你讲出来,之后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妹妹静静地点了点头。
同一日,当我把事情告诉父母时,他二人的反应,让我看在眼里十分难过。所有的细节我都避而未谈,只淡淡讲了一下发生的事实,尽管如此,母亲仍勃然大怒,浑身战栗地喊道:“我要杀了那个混蛋!”父亲却把怒气撒在了我的头上:“你干吗不更愤怒一些啊!你应当生气啊!”在此,希望读者们不要把我母亲的这句话,当作是对山口的人身威胁。母亲当然很清楚,假如为了复仇而使用非法的暴力手段,只会令我更加痛苦。况且,这样做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把她身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与发言,做了不加修饰的白描。
说来不可思议,我从案发当日起,对山口其人就不曾抱有愤怒之情。若说有怒气、不满,都是冲着警察、咨询热线、医院的处理方式而去的。父亲的话,让我想起警察曾经说过:“你要哭得更凶一点,更愤怒一点,不然人家感受不到的。受害者就该有个受害者的样子啊……”之后,我也向精神科的医生咨询过这个问题。据说,遭到虐待的孩子在提起自己经受的伤害时,会采取一种跟朋友聊天似的、轻描淡写的态度。这叫作“解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症状,是否与此一致,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做不到为愤怒而燃烧能量。协助警方调查,平静理性地一遍遍讲述正确的事实……需要调集能量去应付的事,太多太多。为了做到这些,我已倾尽全力。假如每次谈话,都让情感处于毫无保护的裸露状态,那么身心都将崩溃。在这种时候,必须拿出全部精力去承受警方的调查。
我仍继续给山口发送邮件。不希望他对我去警局报案的事有所察觉。措辞方面,就像前文提到的,由两位朋友帮我草拟。她们认为,此刻应该尽量写得笨拙些,设法引出他对此事的道歉。于是,首先我对案发当时破口大骂了他,表达了歉意,而后又讲述了一下此刻自己混乱的状态。
邮件发出后,山口立刻就回复了。不记得当时你骂过我啊。现在,我正和TBS国际事务总局商议你的聘用问题,研究可以走哪种形式。假如像最开始谈的那样,以制作人身份聘用的话,就相当于增加分局的人员配置,需要划拨新的预算。要是你愿意从实习生起步,那么审核标准会降低不少。至于签证的问题,如果以制作人身份向公司请求协助,也需要人先来到纽约,接受正式的面试。实际上,我会当即批准你面试通过。然后,你必须暂时返回东京,把护照交由美国大使馆,贴上签证的印花纸。如果是实习生的话,据说可以免于面试。这也是由于美国的法律不同于日本,是把有无薪酬作为签证审核的基准。不管怎样,此刻我正和纽约这边的新局长交涉。请稍等一段时日。Y 2015-4-14 19:18一如既往,仅用一种事务性口吻写了写工作方面的内容。承认事发状况的道歉性话语一概没有。遗憾。
四月十五日,我和警员A先生一同走访了喜来登酒店,那个我丝毫不愿踏近一步的地方。房间所在的二楼走廊,恰好未设置防盗摄像头,于是我们对酒店入口的监控做了调查。作为一个外资酒店,“房间所在的走廊恰好没装监控”,这种事可能吗?经确认,监控拍到了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山口。他在门边站立片刻后,又把上半身钻入车内,从后座上把我拽了出来。我当时已无法行走,被山口掐在怀里,又拖又拽,而酒店的门童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记忆里从没见过自己这副模样,我看得浑身汗毛直立,一阵恶心涌上胸口。太可怕了。
看过这段录像之后,A警员似乎第一次承认了此案的刑事属性。尽管如此,他仍继续强调:“对方是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况且,你也跟他在同一个行业内工作,对吧?今后恐怕没法在新闻界立足啦。以往你付出努力换来的人生也泡汤了。”A反反复复说着一些对我的前途表示忧虑的话,奉劝我重新考虑是否提交报案书。
之后,在高轮警署,为了确认物证,我不得不重新看了一遍监控录像。出于恐惧,我并没有再看一遍的信心,于是叫了K来陪我。尽管警员一再重申:“这位女士不可以陪同进入问讯室。”但我仍强烈坚持:“她什么话也不会说的。”最终才得以让K同席聆听。K说,当她看到画面中的我一副前所未见的模样,浑身瘫软地任由山口拖走,也不禁为之战栗,涌起一阵反胃感。酒店入口的景象之后,是横穿大堂的画面。被山口抱住的我,脚不沾地,身体向前栽倒,瘫软无力地被拖曳着,消失在电梯的方向。画面的最后,是黎明时分我俯身低头,快步离开酒店的情景。
“试试做个DNA鉴定吧。”A警员说。可是当天穿的那身衣服,里里外外全都洗过了。我姑且把那天的衣物搜集在了一起,但不知为什么,唯独不见胸罩。找来找去,最后发现,是脱衣服的时候掉到了置衣架旁边的角落里。得知仅剩这件胸罩没有洗,我开始心怀期待。
对于山口的上一封邮件,我一直未做回复。过了两日,他又发了封邮件过来。邮件收到了?读了吗?我们从事的工作,对待业务方面的联络,应当即时给出认真的答复,这点非常重要。为了聘用诗织小姐,我可费了好多功夫呢。你那边没有反应的话,我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没有干劲了呀?就算不想干了,至少也该就此给个回话,这是一种礼貌。Y 2015-4-16 11:13
我打算先推进警方这边的调查,暂时停止给山口回信,然而邮件又来了。关于你的雇用,有了一点小进展。你还想不想做了呢?请至少对此给我个答复吧。Y 2015-4-17 2:00
不能再对山口置之不理了,会引起他的警觉。我编了个无法联络的借口,给他回了邮件。这几日我住院了,没能联络您。您说的小进展,是指什么呢?S 2015-4-17 19:50
实际上,我虽说没有住院,但这天,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拜访了江户川区一家积极接待性暴力受害者的妇科诊所。因为是提前预约才去的,我不免觉得,该诊所既然以“重视性暴力受害者”为导向,那么必定会有合理的应对吧。谁知,我的期待遭到了背叛。
我被带进一间小小的诊室,盯着一副台历,机械地重复回答着来自护士的提问,仿佛在接受一场审讯。问题全都答完一遍后,我坐上了一张一落座就会被自动分开双腿的椅子。椅子高高升起,我接受了大夫的检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最为隐私的部位,被素不相识的人看来看去。非常之屈辱,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接受的检查。
打着灯光,将我的私处诊察完毕,大夫道:“真好啊,没什么太大的伤口,没受伤。”接着又补充,因为强暴发生后时间已过去了太久。据说这个部位的小伤很容易治疗。“没受伤”这句话,作为妇科医生的诊断结果来说,我能理解,但与我自身的实际状态,却终究并不吻合。接下来,又依照次序,回答了一堆“你犯困吗”之类的问题。拿到了安眠药的处方,被告知检查结果过几天取,我便回了家。
山口的回信来了。听你说住院了,没事吧?我说的进展,是指为了配合美国总统大选,分局准备增员一名,这个事情大方向上来说,已经得到了上面的批准。至于该以什么样的形式,招聘什么样的人才,接下来会进一步讨论。Y 2015-4-17 20:49
报案书一旦提交并获得受理,调查就启动了。我和朋友考虑,在警察找山口问话之前,最好能通过邮件让山口对事实关系给出确认。在此之前,山口在邮件里从来只写工作相关的内容。另外,他身在海外,警方何时才能前往调查取证,我也不清楚。时间久了,他没准儿会推说自己已经忘记了。调查启动之后,山口会道出实情吗?不管在邮件里他会不会承认强奸,我希望先听到他道歉的话。
和朋友商量之后,我写了这样一封邮件:这次山口先生回国之际,我们之所以见面,是您提出希望以新制作人的身份对我进行聘用,或者签一份自由记者的工作合约,因此邀请我一起商谈余下的签证问题。然而,您将不省人事的我带往酒店,在没有避孕措施的情况下进行了性行,在电话里承诺说会协助我办理签证手续,随后一走了之。直到上一封邮件,您又给出了十分含混的回答。到底是为什么?我仔细考虑了所有状况,不免觉得,倒似乎是山口先生故意抛出工作话题,伺机获取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我已经把关于您和本次聘用的事,都告诉了父母,所以每当被他们追问后来的进展,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深感为难。(中略)假如您之前说过的话都是真的,请拿出真诚的态度对待此事。另外,我在之前的邮件中明明告知说,我遭受了身心的伤害,您是否也该对此做出道歉呢?并且,医疗费也请您务必承担。S 2015-4-18 20:36
过了大约一小时,山口的回信来了。我并不知道,你竟然如此理解那天发生的事。你在我并未强制的情况下,自己主动喝到烂醉如泥,把出租车里、我的西服以及行李上吐得到处都是,接着就不省人事了。我又不能把你扔在路边不管,没办法只好暂且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在酒店的房间和洗手间里,你又吐了几次,全部都是我收拾的。连我的重要公文上面都被你吐了一摊,为了重做文件,害我花了不少工夫和成本。你要是能像平时那样好好用餐、正常回家的话,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作为我来说,对接下来将一起共事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抱着那样的动机去接触。哪怕就一次,我利用职权跟你套近乎,说服你发生性关系了吗?从来没有过!假如你认为自己纯粹只是受害者,而我是加害者,认为我对你从一开始就怀有那样恶劣的居心,那么我很遗憾。另外,你所谓“含混的回答”,究竟是指什么?我对你的工作热情和意愿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一直在进行各种操作。但海外分局增加人员配置,在目前这个时节是十分困难的事。假若那一晚的事对你来说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么另当别论,我会重新考虑。但也请你回头检视一下自己的行为。如果你能冷静地展开沟通,那么请再联络我。Y 2015-4-18 21:50
主动喝到烂醉如泥?我并没有这个印象。然而,在这份邮件的内容当中,对我最为重要的是这句话:“我利用职权跟你套近乎,说服你发生性关系了吗?从来没有过!”比起任何误解,我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被人恶意揣测,认为我是不是为了请山口帮忙斡旋,获取工作机会,就主动跟他回了酒店。我虽承蒙他介绍过熟人,也请他帮忙争取过工作机会,但一次也不曾抱着“以性收买”的企图,去和他见面。山口本人对此也给予了承认,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实。我在这个阶段,又重新聚焦了一下问题,向他要求道歉。正因为我想冷静沟通,才给您发了邮件。假如当日您确曾照顾过醉酒的我,那么就这一点,我表示感谢。然而,对待完全不省人事的我,您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就进行性行为,致使我自那之后,一直处在“万一怀孕了该怎么办”的不安之中。山口先生是否考虑过一旦我怀孕之后的问题?我正准备接下来竭尽全力投入工作,假如现在怀孕导致不能工作,一想到这个我便满心惊恐。S 2015-4-18 22:44
邮件里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绝无半句虚言。紧急避孕药,是我在出事几个小时之后通过医生处方拿到的,当时已经过了预计的生理期好几天,服药未必可以百分之百排除妊娠的可能。
邮件发出后,一个小时左右回信就来了。那天晚上你一进我的房间,马上就在两个地方各吐了一摊,然后就冲进了洗手间。我把自己行李箱和笔记本电脑上的呕吐物用垃圾袋清理之后,又拿湿毛巾擦了一遍,这才跑去洗手间看你,发现你躺在洗手间的地上,在你自己吐的污物上面睡着了。我把你从那滩污物里掀起来,给浑身沾满污物的你脱掉衬衫和裤子,把你搀进房间,放在床上,再返回洗手间,把吐得满地都是的脏东西用淋浴的喷头冲洗干净。接着,因为担心你第二天早晨没有衣物替换会很难办,就把你那件沾了最多污物的衬衫用水淘干净,拿衣撑晾了起来。等我再回到房间时,看到你正扯着鼻鼾呼呼大睡。我因为受不了你头发上一股呕吐物的臭气,就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下了。之后,你忽然冷不丁站了起来,跑了趟洗手间,一回来就爬到了我的床上。当时你说话还挺正常的,告诉我“不小心喝多了”。所以呢,所谓“我对不省人事的你擅自做出了性行为”,根本就不是事实。我自己在也有几分酒意的情况下,突然像你这样漂亮的女生半裸着爬到床上,自然而然会发生点什么。在我看来,你我双方都有需要反省的地方,只是单方面承受来自你的指责,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至于你怀孕的风险,我认为不太可能发生。不过,我明白你的不安,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乐意之至。但是话说回来,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你这种一厢情愿的受害者妄想,还望能改一改。Y 2015-4-18 23:51
涉及具体事实,那便说来话长了。山口的回信里,还写了一些我记忆之外的时段里发生的细节。然而,山口人在美国,无法立刻对他进行问讯。基于这种状况,要赶在他记忆淡薄之前,又或者防止他今后改换借口,我觉得针对此事,还是通过邮件详细追问一下比较关紧。另外,他写道“受不了你头发上呕吐物的臭气,就在另外一张床上睡了”,但我记得十分清楚,他所谓的“另外一张床”,当时套着床罩,铺得整整齐齐,是客房保洁服务之后原封未动的状态。
因遭受性骚扰而离职的朋友R,告诉了我一个法律平台,可以在上面和律师免费咨商,我决定咨询律师。四月二十三日,我见了律师,又把案子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也给律师看了这段时间我跟山口的往来邮件。
出事后第一次获得律师的指导,我得以将几个问题点做了整理,分别如下:对于准强奸的判定,有两个必须加以证明的争议点:是否发生了性交,以及性交是否发生在双方的意愿之下。为了证明性行为的发生未曾取得我的许可,酒店的监控录像就变得十分重要。律师建议,考虑到今后的种种可能,还是把录像的备份设法拿到手比较稳妥。然而,即使是受害者,也没有资格借出警方掌握的录像资料,我必须直接去酒店索取。该以怎样的手续要求酒店提供录像呢?我全无头绪。假如我不提交报案书,警方就不再具有保管这些影像资料的义务。这份用来证明“并非双方同意”的重要证据,很可能会立即失去。考虑到这一点,我便深为不安折磨。总之,我必须把这些邮件提交给能够为我起草报案书的警察机构。另外,为了直接获取影像资料,我希望在律师的陪同下一起前往酒店交涉,谁知却未能拿到预约。既然是免费的法律咨询,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律师告诉我,往来的邮件虽然能够成为审理案件时的参考,但目前阶段,却没有什么语句可以作为直接性的证据。
四月二十四日,我把论点做了集中,又发了封邮件。生理期迟迟不来,为此我深感不安,无论醒来还是睡着,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说我绝对不会怀孕呢?请告诉我一下理由。S 2015-4-24 11:48山口的回信,立刻就来了。
四月二十七日,负责此案的A警员发来了信息。看过酒店的监控录像后,稍稍开始积极推进此案的A,这一天,却陡然改变了态度。“逮捕不了。因为没有证据,这事很棘手。”他一口断定。所谓的“没有证据”,莫非指的是DNA?假如是这样的话,我正打算委托警方对胸罩进行DNA检测。然而一问之下,对方却口气强硬地回道:“我跟你讲过吧?就算把胸罩提交给警方,也只能证明对方接触过这件东西,并不能证明发生过性行为。要想给一个人定罪,就是这么困难的事,因为法律的原则是疑罪从无。”“由于是非强制性调查,假如山口不从华盛顿回国,案件就会被搁置,我们又不可能全体跑到华盛顿去。”A警员道。
恰好在此之前,产经新闻社发行的《夕刊富士》刊登了一篇报道,称山口即将调任TBS东京总部的营业性职位。我是从朋友口中听说的。不过,山口本人也曾在自己的Facebook上发过一张照片,内容是刊载他文章的《夕刊富士》陈列在报刊亭里的景象。一名记者的人事调动,竟然获得了媒体的报道,也算是少见的个例了。然而,TBS华盛顿分局的局长竟被调任至营业性职位,更是绝无仅有的先例。“这次调任在什么时候?”A警员问道。我答说不太清楚。对方便干脆地打断了话头:“不确定的事情就别提了。”“我可能被山口偷拍了视频,凭借这一点,估计也无法执行逮捕吧?”我问A警员。“仅仅是怀疑的话,没有办法逮捕,要是有证据倒还好说,可你连相关的记忆都没有。”A警员再次口气强硬地说。我一方面惊讶于他生硬的态度,同时也反驳说:“醒来后的记忆我是非常清楚的。”“那你能说出自己恢复记忆是在几点几分吗?”A警员问。
我醒来的时刻,从离开酒店的时间倒算,可以确定大约在凌晨五时许。当时我正拼命逃离酒店,没有多余的工夫去确认自己是在几点几分恢复意识的。如此一来,A警员又语气尖刻地反驳道:“不是记忆模糊,而是只要记忆不达到百分百的精确,就无法支持判决。”说完,他又训斥道:“庭审的时候也一样。之前你明明一直没有记忆,后来忽然就恢复了,这一点会非常可疑。对方律师要是问你,之前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你该怎么证明?”我很后悔。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呢?为什么又突然恢复了呢?想问这些问题的,恰恰是我自己。而且,正因为怀有这样的疑问,我才未能立即报案的。最后,A警员称:“就算是这样,要是你还坚持提出控告的话,那我们也会受理。”为什么就连报案书,警方也不能积极受理呢?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挂断了电话。
没料到,次日又有了突然的进展。上午时分,A警员联络我说:“这回没准儿能行。”据警方调查,山口的调任情况属实,有十五天的暂停出勤期,此刻人似乎在日本。因此,警方希望立即以非强制性调查的形式对山口展开讯问,要求我尽快提交报案书。而在此之前,他们明明连立案的意思都没有。“这么急?”我有些惊讶。但据说第二天便是节日,倘若今天不办理,再推迟一日的话,没有我的报案书,警方将无法展开行动。然而,我却为昨日A警员的态度,和今天“这回没准儿能行”之间巨大的落差感到困惑。另外,我想:逮捕和非强制性调查之间,也存在相当大的区别。怎么想也想不通,我便执拗地再三询问。
如此一来才搞明白,原来警方内部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我将要提交报案书的同时,A警员提前向检察官汇报了情况,得到了相当否定的答复。把A警员的话概括一下,就是:“在刑事案件中,实际把控审理进度的,是检察官。警察将调查的结果呈报给检察员,检察员根据汇报做出证据确凿的指示。假若不再需要进一步的调查,警察就把各项文书汇拢之后送交检察厅。这一步骤叫作案卷送检。最终,对是否提起诉讼做出判断的,则是检察官。”与该检察官商谈时,对方突然发话道:“这个案子提不出证据,无法提起诉讼。被害者愿意提交报案书,那是她的自由,但警方只能以非强制的形式听取被告方的陈词,而后立案送检,就到此结束。”
仔细想来,这番话着实奇怪。难道针对所有的案件,被害者是否提交报案书这种环节,都需要提前去跟检方商量吗?A警员前去请示意见的那位M检察官,不仅仅是检察员,而是统一管理数名检察员的高级官员。用A警员的口气来说:“在一堆检察员当中,M官居高位,去问他的话,绝不会有错的。”
另外,以前我对A警员的处理方式提出强烈抗议时,他也曾满含苦涩地抱怨:“我也是身在夹板中两面受气啊!”不管怎样,想到说不定能获得一些线索,为了赌一把可能性,而采取非强制性调查,试试能否行得通——A警员的这份好心值得感谢。不过,就算以非强制性调查的方式对山口进行了讯问,估计他也不会承认强奸的事实。
我决心在提交报案书之前,先给山口打个电话看看情况。无论如何,我都希望针对怀孕的可能性,与山口做个确认。我想,冷不丁把电话打过去,说不定能套出他的实话。这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决断。当时的我,光是看到和山口体貌相似的人,都会惊恐发作,一阵阵恶心反胃。自己真的能跟对方展开交谈吗?不过,此刻无所作为的话,自己一定会悔恨终生。想到这里,我就在友人K的陪伴下,用她家的座机,毅然拨通了山口的手机。对方没有应答。紧接着我又重打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山口仍旧没有接电话。
不过,邮件倒是立刻就来了。那个手机此刻不在我手边。另外,我已经从公司离职了,就算你打到分局和总局也联络不到我。不过,假如伊藤小姐仍希望到华盛顿分局工作,我会把你的意愿转达给继任的分局长。若联络我,请回复到这个邮箱。拜托了。Y 2015-4-28 12:52
非常奇怪的反应。打他的手机,立刻邮件就来了,却还说什么“那个手机此刻不在我手边”,到底什么意思?非常明显,自相矛盾。从内容来说,也并未回答我上一封邮件提出的疑问,依旧在谈工作。此外,这封邮件里还写有一个重大信息,山口说他“从公司离职了”。
下午,我又收到了A警员的联络。于是,我向A转达了山口离职的消息,谁知反而遭到了A的训斥,说是让我不要直接跟山口有任何交涉。“你自己擅自行动,会让调查变得难以推进。伊藤小姐目前所做的事情,从刑事案件的角度来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些邮件里的措辞用语,并不能构成证据。你若是想跟山口直接交涉,就不要找警察了,请直接去找律师好了。”
他说的可能确实在理。不过,我却并不认为,安心地把一切交给他们就好。凡是自己能够搜集到的信息,就尽量提前搜集起来。尤其是,我无论如何都想搞清楚,山口说“怀孕是不可能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我缺失了那一段记忆。此外,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发生的所有状况,都不折不扣演变成了我身体方面的问题。马上就要提交报案书了,我觉得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从山口嘴里探听到老老实实的真话。
这天,我尝试就录像资料一事联络了喜来登酒店。酒店的监控摄像是一边抹去旧的数据,一边拍下新的影像,所以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旧有的数据就会消失。我听说自己的资料马上快过保存期了,心情十分焦虑。果然,据负责接待的保安说,没有法院的要求,不允许调阅录像。我只好暂且委托酒店方面对资料妥善保管。这份录像作为客观性证据,对案情审理至关重要,我固然希望把它切实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此时也只能相信酒店方面“我们会妥善保管”的承诺。
四月三十日,我前往高轮警署,提交了报案书和起诉书。警方说必须要有配套的口供记录,于是又把案情从头至尾详细地盘问了一遍。由于自己有丧失记忆的情节,我便把针对“约会强奸迷药”所做的调查,前前后后向A警员反映了好几次。实际上,并不存在一种名曰“强奸迷药”的药物。目前被拿去做这种用途的,大多是在药店花五美元以下便可到手的普通安眠药。无味无臭,混入酒精饮料中给受害者服下,即可使对方丧失意识,达到强奸的目的。在美国,这类案件频频发生,已经构成了社会问题。因此,被恶意滥用的好几种安眠药和镇静类药物,被统一称为“强奸迷药”。倘若喝下此类药物,会暂时失去意识,或在两到八个小时左右持续呈现记忆缺失的症状。其间,人有时可以正常言谈活动,有时则会精神亢奋,或恶心呕吐,但服用者本人对此却全无印象。
我这个人酒量相当好,平时总是担当散场时照顾朋友的角色,光是饮酒的话,从来不会醉到人事不知,更别说只有那么一点点量。况且,那天我的身体状态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也没什么证据——心知可能会被什么人如此责备,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A警员能了解这些事实。于是,这天我把“约会强奸迷药”的相关信息又讲了一遍。
“时间虽说过去挺久了,不过,目前还有什么办法检查出对方是否使用了迷药吗?”这话我与A警员初次会面时问过一遍。此刻,我又问了一遍。A警员答道:“安眠药仅服用一次的情况下,几乎不会在体内留下什么残余。你和那些兴奋类药物的惯用者不一样,药物成分不会留在头发里,现在就算做了检查也没意义。”
当我在报案书和起诉书上签字时,心想:这样一来,关于“约会强奸迷药”的使用,就在无法确证的状态下不了了之了。我曾稀里糊涂地认为,去了警局事实自然就会明了,警察会为我查明真相。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不管我把相同的话反复讲上多少遍,得到的答复都是“很难办呐”“不乐观啊”。所谓事实,竟如此难以把握。可我除了逐一去挖掘这些事实外,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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