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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还有语音留言,她按下播放键,传出了聪美的声音。“喂喂,贵代吗?我看新闻说找到了一个失踪的孩子,就给你打电话……我回头再打吧。”就在自己入睡时,事态好像有了重大进展。
她拿起手机打给内藤。内藤很快接了。“不好意思,我刚才没接到电话……出什么事了吗?”贵代美只草草打了个招呼。“嗯。今天早上警方找到了一名少年,我就想通知您一下。”“知道……应该说,今天上午还不知道,后来通过采访知道了,”内藤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是规士。”贵代美不禁发出沮丧的叹息。“是教练的儿子。”
“为什么只找到他一个人?”盐山教练的儿子比规士和仓桥与志彦高一个年级,现在都推测他是本案的主犯。贵代美不大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只查出了他一人的下落。“这些事情警方现在正在问询,我这里也不是很清楚,据小道消息,孩子们可能是各自分头逃跑了。这次找到的孩子被抓时,正藏匿在涩谷附近一个朋友的公寓里。他和另一个孩子一路逃到东京市内,后来可能觉得分头行动不容易被发现,或者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不太清楚,总之半路分开了。”
另一个仍在拼命逃窜……一想到那是规士,贵代美心中就一阵悲伤。穷途末路时他会不会因绝望而胡思乱想?那些先不说,他身上应该没多少钱,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心中的种种担忧逐渐展露出化为现实的苗头。“不过,到了这一步,找到另一个孩子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内藤说,“被抓住的孩子可能会招供,涩谷周边治安摄像头的解析应该也进展顺利。我看,这一两天内,应该就能找到他的下落。”“只是时间的问题”,这句话让贵代美心跳加速。
“对了,如果警察抓到了我家孩子,”贵代美问,“我们能探视或者给他送东西吗?”“假设他被逮捕了,最初的七十二个小时内只能见律师。至于送东西,好像各个警察局规矩都不一样,我想,衣服啊,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应该没问题。”“吃的呢?他可能一直饿着肚子,可以做点便当送过去吗?”“那只能问过警察局才知道。很多时候,人虽然被拘留了,但并不是立即逮捕。在警方做好各种准备之前,考虑到需要稳定孩子的情绪,或者认为有助于审讯的情况下,这些要求也不是不可能得到许可。”“是吗……谢谢。如果有什么新情况,请再联系我。”“知道了,”内藤回答过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规士没事就好了。”这话似乎是在试探贵代美的态度,她只回应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谢谢”。通话结束后,贵代美沉默了片刻,试图平静下来。
自己必须现在就做好规士被抓的打算,准备好该准备的一切,贵代美想。如果规士成了凶手,恐怕连买东西都没法好好买了。贵代美还是觉得至少要亲手做个便当送过去。就算真如一登所说,规士不再是他和贵代美所熟知的那个孩子了,她也希望通过这点点滴滴的付出让规士感到父母仍像从前一样关爱自己,或许这可以融化他那颗因为凶案而冰冷的心,抚慰他因一路逃亡而疲惫的心灵。这样一来,规士一定可以找回曾经那颗温柔的心。
贵代美推出自行车打算去车站边上的百货大楼。规士一旦落网,短期内见面是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身为母亲所能做的,也只有给他送一份饱含心意的便当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份便当里,规士一定能够体会,就像妈妈的饭团触动了自己的内心那样。
她正打算出商场,却在门口附近的餐饮区停下了脚步。餐饮区的一角,一群少年正拿着饮料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贵代美觉得其中一名少年眼熟。那群人里也有人察觉到贵代美的视线,望了过来。眼熟的少年注意到同伴的行为,也朝贵代美看过来。没错——是仲里凉介。他和规士是初中同班同学,初二、初三时常常来家里玩。贵代美总是烤曲奇饼干给他吃,他每次都带着爽朗的笑容表示感谢。
可能是因为高中不在同一所学校了,最近不常听规士提起他。有阵子没见,他个子长高了,面容也有了大人模样。仲里凉介也认出了贵代美,瞪大眼睛,不自觉地站起了身。他当即小跑着来到贵代美身旁。“好久不见。”他低头行了个礼。“凉介,好久不见。”贵代美回答道,“挺精神呀。”她努力尝试让声音显得更乐观些,而凉介脸上却连个应付的笑都没有。他这样跑来找贵代美说话,应该是已经对案件的事情心中有数了。笑,在二人之间并无必要。
“我听说……规士失踪了?”听他这样说,贵代美轻轻点了点头。他叹了口气,仿佛早预料到了一般,表情有些严肃。“我听说之后就试着打了他手机,根本打不通。”“谢谢你担心他。”贵代美轻声回应道。“与志彦的事吓了我一跳,然后又听说规士好像也跟案子有关系,我就给几个可能知道情况的人打了电话,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也认识仓桥与志彦吗?”贵代美并不清楚这些孩子的人际关系。
“去年我碰巧遇到过他跟规士,然后就一起去玩。以前规士就提起过足球队里有个人挺有趣,他本人也确实很亲和,我们很快就熟了。”凉介这样答道,表情一直很阴沉,“我跟人打听这次的事情,有人说规士是杀害与志彦的凶手之一,我压根儿就觉得那是不可能的。规士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他跟与志彦的关系很好。”这些话并不是现在的贵代美想听的,但她又觉得不能刻意反驳他,于是决定当作没听见。
“那另外几个一起失踪的孩子,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听人提到说其中有个叫盐山的,比他们高一个年级。俱乐部球队和校队不一样,上下级关系并没那么严格,但是都说他不好惹,一旦发起火来很难收场。他在晋级选拔时落选,高中也很快退学,后来无所事事,又不时地出现在俱乐部球队里。还有,这次我听一个比较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人讲,盐山长得就很凶,还有文身,在规士他们一群人里,好像没有人敢反抗他。尤其与志彦那样的性格,我看他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还有一个叫若村的,我不认识,据说就是盐山的跟班。”在网上被写作W村的少年本名似乎就是若村。如果说仓桥与志彦和这个若村一样,都不敢惹盐山,又是被捉弄欺负的对象,很可能那些欺负和捉弄最终上升至暴力行为并导致了这次惨案的发生。如果真是这样,这两个人成为被害人也很合理。
“我也在想,为什么最近规士开始跟那样难缠的人玩在一起?他受伤后请假,不参加校队活动,起先还跟与志彦那样好相处的人走得比较近。大概六月吧,在这附近一个他们常出没的地方,我们还见过面。规士笑着说,他膝盖受伤已经没法踢球了,只能瞎混。现在想想,他的笑或许只是逞强。但当时他看上去也确实没什么问题,更没想到后来真就那么退出了校队。当时与志彦也在,另外还有两三个人,都是挺正常的孩子。我心里还想呢,规士和与志彦真是一点都没变。所以我认为,他们正是跟盐山扯上关系后,才慢慢出了问题。
“我听说这次出事,起因是高年级学生对规士下黑手导致他受伤,盐山等人出面替他报仇。可是规士根本不是那种自己受了伤就想着要找对方寻仇的人。我想来想去,绝对是盐山他们听到风声擅自动的手,规士是事后才知道的。他一定也对盐山等人的行为很不满,因为他并没求盐山他们帮忙。干出那种事来,当然会越闹越大。”或许是吧——贵代美这样想着,同时又在下意识地寻找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可能。凉介的话和贵代美所追求的,并非同一个方向。
“总之,我不能原谅网上那种几乎要把规士当作凶手定罪的论调。写那些东西的人,他们或许听说过盐山的劣迹,可对于规士他们一定不了解。规士不是盐山的手下,就算盐山命令他,他也不可能参与针对与志彦的私刑。那些人不了解他,才会那样写他。那边那些人都是我初中的朋友,有个叫高部的就在泽商高中,他也知道与志彦,还跟规士一群人一起玩过。他也说,规士不可能是凶手。我还搜集了其他各种消息,刚才我们就一直在讨论,要不要去说给警察听。”
“那又能怎么样呢?”面对眼前这名眼中燃烧着正义,欲为挽回朋友名誉而战的少年,贵代美问道。“嗯?”凉介眼中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四处搜罗别人的话用来强调不是规士干的,那也不过是无端猜测,就算拿给警察,我觉得也只会妨碍他们专心办案。”“可是,他们当中还有人,在案发头一天晚上见过规士他们呢。”“真有那样的人,警察肯定早就找他问过话了。”“我去找他时,他说警察还没来过。他今年读初三,在俱乐部里算是规士他们的晚辈,平常好像也不怎么一起玩。那天他在电玩城碰巧遇上若村,就被拉去跟盐山等人会合。那帮人还打算喊与志彦出来,他想走又走不了,正犯愁时规士来了,多亏规士对他说‘你先回去’,他才脱了身。”
“那你说他又能知道什么?”“他说盐山和若村二人商量,要逼与志彦乖乖听话。这里面的事情好像挺复杂。牵扯到刚才讲的那件事,就是有人害规士受伤,然后盐山他们找人寻仇的事。后来,当地一个流氓团伙也掺和进去了,要求盐山等人拿钱出来做个了结。估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人,对方也不肯轻易罢休。然后,盐山就想把掏钱的事情推给与志彦。与志彦只不过是听说那人害规士受伤,心里气不过才参加了盐山的寻仇计划,这事归根结底还是盐山的责任。“那笔钱金额之大,根本不是能轻易凑到的。与志彦拿不出来,也不想拿,就去找规士商量。规士本来就不知道他们去报仇的事,也没想过要让他们那样,他当然对与志彦说不要拿钱。这一来,盐山、若村就跟与志彦、规士成了敌对关系。我去找的那孩子说了,那天晚上盐山他们本来只喊了与志彦,并没通知规士。我觉得,可能是与志彦想找帮手,才把规士叫去了。”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规士一点错都没有。他并无丝毫恶意,贵代美也无法冷漠以对。可这对贵代美而言,就像是被天使温柔地掐住了脖子。贵代美觉得应该清除这种感觉。她刻意让自己更不讲理一些,回应道:“那又怎么样?后来那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去找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啊。”
面对贵代美有意抹杀了感情的反驳,凉介神情倔强。“可是……规士不可能参与针对与志彦的私刑。”“那谁知道?没人知道盐山怎样威胁了他。人,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再不可能做的事也不得不做。”“可……”凉介发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不管受了什么威胁,他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呀!”“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贵代美十分抵触地反问道,“人没有那么单纯。这跟善恶无关。有些东西,只有被逼到了那个地步的人才能明白。就说你凉介,在那种时候你会怎么选择?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会怎么选择,我很清楚,”凉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规士他……
”“凉介,阿姨很欣赏你身上的这种正直,”贵代美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以前见到人就知道好好打招呼,包括能像这样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也觉得很了不起。我甚至感觉规士都不配跟你做朋友,你那么相信他,真的谢谢你。“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把你的那种正直强加到规士头上。他作为一个人,还没有那么优秀。他不成熟,常常犯错,他身上也背负了许多。命不是那么简单地说不要就能不要的,该逃避的时候就必须逃避。他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又懦弱的人,你不要对他下定论,认为他一定会怎么做。”
贵代美注视着凉介的眼睛暗淡无光。“……知道了。”他的嘴唇都变形了,仿佛在强调这话并非他本意,“阿姨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了。警察那边,我也不去说了。”贵代美微微点头:“对不起。这事你就别管了。还有,如果规士真做了什么事情,背叛了你的信任,如果可能的话还请你原谅他。我不是说在那种情况下,还逼你跟他继续要好。但是人真的太脆弱了,你心里一定要知道,不管什么人总会犯错,这就够了……好吗?”“好。”凉介声音微弱地回应,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了,随后他低下了头,正要转身又停止了动作,“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因为他不是那种人。”他没有看贵代美的脸,说完就朝着桌边的伙伴们去了。
凉介的话给贵代美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尽管她倚仗着成年人的顽固顶了回去。若不失偏颇地把那番话听进去,最终只能得出一边倒的结论。凉介自己深信不疑,他也竭力传达着这一点,贵代美光听着都感觉痛苦。“无论来自亲友的期待有多大,信赖有多深厚,妈妈都想你选择背叛。你可以不是个好孩子。”
正义感也好,友情也好,珍视这种东西是可以受众人夸赞的,但若为此丢了性命则终是一场空。没有什么体面非得拿命去换。就算难堪,就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自己的命无论如何得先设法保住,其余一切都排在后面。他人的信赖、自己的尊严,就算失去了一切,只要命保住了,全都可以找回来。就算回不到现在的样子,只要甘愿卑微地生活,总能够遇见新的人,找到新的生存意义。
冰箱里装满了新鲜食材。一旦规士被找到,贵代美马上就可以凭借自身厨艺制作一份精心的便当。她想好了,就算门外堵满了媒体人也要冲开人群送出去。虽不愿承认,其实这份驱使着身体运转的气势已减弱了。凉介的话仿佛在告诉她,自己唯一可依赖的这一丝可能性,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微弱得多。眼下别说便当,连做晚饭的心思都没有,将买来的食材全塞进冰箱后,贵代美只想休息。
没有精神也罢,总不能老想着最坏的情况——贵代美转变了念头。不管可能性有多微弱,也绝不可以放弃希望。自己必须留存一份气力去完成眼下应做的事情。贵代美将稿子摊开在桌上重新开始工作。今天再做几个小时,正文的初校就完成了,明天应该可以重新检查一遍标点符号,解决掉暂时保留的问题。一页,一页。贵代美追逐着那些文字,试图将涣散的心思集中在稿纸之上,查字典、取铅笔、贴便笺。她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息,勉强打起随时可能萎靡的精神,竭力坚持着眼前的工作。
雅刚才一直在自己房里,现在也下来了。她漫无目的地在客厅里打转,似乎是想找人说说话,但终究没有开口。她仍然闷闷不乐,又不像在闹情绪,那神情里有种迷失了自我的空虚。贵代美说了句“你带曲奇去散个步”,结果她今天居然老实地点了点头,套上狗绳就出门去了。电话和门铃也出乎意料地不再响了。心思一离开稿纸上的铅字,贵代美就感觉周围极度的静寂仿佛在刺激着耳膜,甚至感到有些害怕。
“可能吧,”贵代美道,“我等于是在说自己的孩子是坏孩子,他可能很吃惊吧。妈妈当然也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居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罪犯。如果不考虑什么人言可畏,一切都不考虑,只是坦然面对自己的心,这真的就是妈妈的希望。这不需要什么道理。”“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妈妈,我不如你。”雅耸耸肩,露出苦笑的模样,“我很羡慕我哥,居然有人宁愿他作恶。”“这并不是规士和你谁更招人喜欢的问题。”“嗯。”雅点点头,似乎在说她明白。“你们俩都是好孩子。”
“我哥身上带着刀,我爸好像已经因此而尝到背叛的感觉啦。”“你出去买东西时我就听说了。所以我才说,我哥或许真有可能是凶手。我爸好像挺受打击……唉,我也一样。”心里传来砰的一声响。那是一声巨响,宛如早已在心里奄奄一息的规士的幻影正宣示着自身的存在。贵代美仿佛听到了有声音在呼喊,呼喊着:“我才不是什么好孩子!”她觉得那是饱含生命力的咆哮。“是吗?”这一声微弱的回应里带着无法自制的颤抖。你背叛了我们,干得漂亮。如此轻易背叛父母的孩子,还能说他不会背叛朋友的信任吗?结果还不一定——贵代美心想。
逃跑的少年们,为何在半路各自行动了呢?也许理由很简单,只因为分头跑更容易躲避搜捕的大网。而当思绪集中到这一点上后,这些细节似乎又有了各自的深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逃窜的两个人在半路选择各奔东西,这一事实也算是印证了两人之间的不和,而且是完美地印证,完美得让人感觉不舒服。案发当晚,现场的争斗趋于白热化,虽非出自本意,规士还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参与了行凶——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他也可能在逃亡之初被迫与另一人共同行动,而在中途选择分道扬镳,这一变化也就不显得突兀了。在这样一件恶性案件里,不应该将规士看作一名加害者而应是一名受害者,这样才更接近真实。这一想法在一登心里到现在也都没有改变。
两个人的希望完全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但无论哪一边,都是无望的希望。他们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为了保全自己才选择了相信某种可能性,而这种相信也全无耀眼的光芒。其实,不管二人各自有着怎样的执着,都不意味着非得责难对方,或者全面否定对方。一登也是在无法继续否认规士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之后,才想通了这一点。同时他也觉得,必须做好事实的确如此的心理准备了。“顺其自然吧……”
今天一样有生鸡蛋砸到门口。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一登觉得这太讨厌,不过很不可思议,心里再没有了昨天和前天那般的怒火。一种觉悟已开始在他头脑的某处萌芽,那就是自己迟早要面对外界的反应,到时候就不是这种程度了。他不再强势地试图报警,也不再拍照,只默默清扫。
规士就是加害者之一的可能性已无法忽视,一登昨天就委婉地跟雅提及了此事。因为他知道,雅一直惧怕这一可能成为现实,于是决定还是让她事先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当然,他告诉女儿这些,并不是以一种十分绝对的态度,但雅似乎仍然受到了打击。面对这种会影响自身前途的事情,她那样反应也是无可厚非的。万幸她骨子里是个性格爽朗的孩子,所以到晚饭时,从她所表现出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在一定程度上她已经决定顺其自然了。
家是保护家人的重要场所,怎么能托付给一个家里出了杀人犯的建筑师呢?“可是……我们家孩子只不过是下落不明,他跟那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还不清楚呢。”这句反驳,一登自己听在耳里都觉得勉强。他说得毫无热情,仅仅保留了体面,已经不再像当初相信规士不是凶手时那样了。支撑着这句话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真相还没有大白,这还不算谎言。
“听说另一个已经找到了。”“就在刚才,那个内藤给我打了电话。”“还不知道是不是规士?”“好像还不知道。”“哦。”一登回应着,拼命压抑心中情绪,脚踩在楼梯上觉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当他听到“另一个已经找到了”时,规士的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规士疲于奔命却最终被捕的模样,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这样的预感和直觉,全部来自他由种种道理展开的思考。他本身一直相信规士是被害人,对身边的人也十分肯定地强调这一点,如今经过反复思考他才发现,自己心中认定规士为加害者的想法竟越发强烈起来。
“没事吧?”到二楼后,一登看了看雅的房间后问道。雅正背对着一登睡在多功能双层床上,没有回应。一登也感觉问完之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找不出合适的话语继续下去。他本想上来找女儿聊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个家必须经历的风暴可能才刚开始,他才意识到,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当真相公之于世的时候,只有接受。他觉得,家人真是一种特别又复杂的存在。他们不是自己,又不是他人。他不觉得孩子是自己的分身,也常常感觉自己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又不能拿“他人”这个词去形容他们。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身为父亲的一登自不必说,就连作为妹妹的雅也难说毫无干系。
当然,这些东西他一直十分清楚。所以才总注意着不让规士走上歪路。见他玩得太疯就叮嘱他,刀也没收了。一登觉得自己至少尽到了父亲的义务。即便这样,规士还是选择了背叛,这让他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方法解决。而是说,他只能默默地背负起责任,甘愿承受来自社会的惩罚。这就是家人,这就是父母和子女。
他就是觉得,或许当初教训他时应该更用心一些。悔恨的情绪一点点地翻涌而出,他只能在内心轻声告诉自己,这没有办法,以此宽慰自己。当初在这个家里没收他的刀,也是无果的努力。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伸到了当初规士用来保管刀具的抽屉。他茫然地拉开抽屉。然而……看到抽屉里的情况,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仿佛神经短路了一般,他的身体无法动弹。文具收纳盒的边角,本该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工具刀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用颤抖的手将其拿起,很快又放下。这绝不是自己眼花。“臭小子……”一登下意识只想到了这句话。
一登冲到一楼,从卧室衣柜里拽出礼服,换上白衬衫、黑领带。“家里有没有装帛金用的白信封?”他在将胳膊伸进外套的同时走出卧室,问贵代美道。“怎么了?”贵代美有些意外地反问他。“我去一趟仓桥的葬礼。”“什么?”一登从橱柜抽屉里翻出信封,飞快地写下名字并塞进钞票,瞥了在一旁傻看着的贵代美一眼就出了家门。
一登下车就往灵堂跑去。大厅门口架了一排摄像机。众媒体认出一登后一阵骚动,但一登并未理会,径直走了进去。葬礼正要开始,灵堂门口有一些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学校已经开学了,可能是为了配合学生的时间,才安排在这个时间举行仪式。一登感觉自己能赶上这场葬礼是命运的安排。他应该来,所以他来了。一登在接待台填写姓名,负责接待的男子看到一登名字时似乎很讶异,一登也不管他,进了灵堂。
许多人都站着,一登也不打算坐了,随便找了个靠墙边的位置站定。“不好意思……”一登注视着挂在灵堂上的遗照中仓桥与志彦的笑容,没多久身后就有人招呼。是刚才接待台的男子。“这边有些情况需要确认一下,能不能请您再来接待台一下?”“什么事?”见一登反问且并无动身之意,男子沉声问道:“您是逝者什么人?”“我儿子跟与志彦是朋友,我跟他外公是生意伙伴。”“失礼了,请问您儿子姓名?”“石川规士。”男子忽地怒目相视。“到这边来一下。”“干什么?”一登不为所动。
“高僧入场,请各位合掌相迎。”僧侣走了进来。场内一片肃静,男子扯住一登手腕。“请你出去。”“你住手。”一登反抗,捏紧佛珠,双手合十。待僧侣入座,一登松开双手时,已另有两名男子跑了过来。“请你出去。”“凭什么?”一登的四周开始有些骚动。“凭什么?你儿子可是当事人。”“只是有关系而已。他跟与志彦一样。”“总之你出来。”男人们伸手抓住一登肩膀。“你们住手!”
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望向这边。一登的视线跟家属席上的花冢相对。一登行了个注目礼,花冢却瞪大了眼睛,神情狰狞地看着一登。来宾席的第一排有人站了起来。是高山。“你来干什么?!”高山顺着过道朝一登跑来。“请让我参加。请让我替规士跟他行个礼。”“你疯了吧?”高山一把抓住一登胸前的衣服就往外扯。“你有没有考虑过家属的心情?!”“不是规士!规士不是凶手!”这样的高呼并未使高山有所动摇。一登转瞬就被拉到了灵堂外面。“他跟与志彦一样!他也是受害者!”一登仍在叫喊。“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警察告诉你了?”高山仍抓着一登胸前的衣服,几乎是怒吼般地叱问。“警察不说我也知道!不是规士干的!”“混账!”高山一直将一登拖出了大厅才松手。紧接着,他的拳头就砸在了一登脸上。他虽已算老人,但毕竟常年出入工地,身体结实得很,拳头像岩石般坚硬。一登受不住这一击,一屁股栽倒,在水泥地上直打滚。“滚!”高山背过身去。“太不像话了!”他扔下这么一句便回灵堂去了。
一登被揍了,一时间无法动弹,也再叫不出声来。“不是他干的……”他痛苦地呻吟着,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却那么微弱,几乎无人能听见。他双手撑在水泥地面上,强忍着呜咽。他的面颊阵阵刺痛,身体微微颤抖,打算起身,手脚却使不上劲,不知如何才好。环顾四周,一登发现门前的摄像机那冰冷的镜头正对着自己。
一阵挣扎,他终于站了起来。只能回家了。他弯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停车场走去。口中有股腥甜的味道,伸手一蹭,手背上就沾了血迹。看来是嘴角裂开了。正打算从上衣内袋掏手帕,却发现手机正在振动。看来此刻发抖的不止自己的身体。和手绢一起掏出来的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是自家号码。一登按下通话键,深深地呼吸了两三下,这才对着电话说了声“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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