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雨,松动了泥士,震动了泥土中的蚯蚓。 太阳就从黑云隙缝中喷射出来,释放出一道一道一束一束的光。妈妈和孩子们走在草原上一条不及两米宽的小路,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仿佛穿在光束与光束之间,仿佛在光雨中飘忽。 泥士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己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轮和脚步轧过。 安安和飞飞手中各持细枝,弯下身来,用细枝小心地将蚯蚓软软的身体桃起,然后往路边用力一抖,蚯蚓就掉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了。 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妈妈…孩子的声音在草原上传得老远,特别清脆。 黑云消散了之后,小路亮得耀眼。妈妈用手微遮着眼睛。 引自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黄色阳光。所以那么油黄,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黄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黄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原上有一群乳牛,成天悠闲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它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情。 引自 触电的小牛 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没有一个定点。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 引自 我这样长大 写童年不是个容易的题目;童年仿佛很近,然而幼稚的记忆是模糊的,片段的印象也没有时间的顺序,我很难找出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来叙述。儿时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但个别的场景分明,大部分的时间都环绕着母亲,但是因为太多,印象就朦胧成一团。 我承认自己是个顽皮的孩子。琴弹得不好,泳游得不精,我也没法倒过来“指控”她说:“当年我小,你应该强迫我啊。”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当年她就说:“好,现在我不强迫你了,但是你长大以后不要倒过来埋怨我没强迫你喔。” 尽管我们之间一直有这种成长的“拔河”,母亲却仍然以一种安静的、潜移默化的方式,把我教育成了一个,用她的语言来说,“像一株小树一样正直”的人。跟我接触的德国人总是说:“安德烈的思想和举止特别成熟。”我大概不得不感谢我的母亲。是她教了我如何作深刻的批判、理性的思考,尤其是对于现象如何敏锐静观。 今天, 我却以母亲的“异国文化”为荣,以这样的母亲为荣。即使我们在过去的岁月里常常有沟通的困难,我想告诉她:不要忘记这些过去的记忆,因为这些记忆,会跟着我们的人生,一生一世,只不过,它们不再像我们儿时那么的明显。你可以说:“孩子你慢慢来”,可是有时候,快快地“放手”或许也是必要的。我知道,这很难,难极了,但是如果你记得我们儿时的甜蜜时光,如果你知道你在我们心中永远的位置,或许,它就会容易一点点。 引自 放手 那种快乐,确实像一个瞎子突然看见了世界,用张开的眼晴。妈妈瞅着在地上像驴子打滚的小男孩,突然想到,或许幼稚园里不教认字是对的,急什么呢?童年那么短,那么珍贵。现在,二十个孩子从ABCD一块儿出发,抢先认了字的孩子,大概有两三个吧,反而坐在教室里发呆。其他的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兴奋地发现字的世界。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相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响,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引自 一只老鼠 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却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引自 欧嬷 这家书店只卖两种书:社会主义思想和女性主义。我的手指在寻找答案,谁能告诉我做“母亲”和做“个人”之间怎么平衡?我爱极了做母亲,只要把孩子的头放在我胸口,就能使我觉得幸福。可是我也是个需要极大的内在空间的个人,像一匹野狼,不能没有它空旷的野地和清冷的月光。女性主义者,如果你不曾体验过生养的喜悦和痛苦,你究竟能告诉我些什么呢? 引自 野心 我的母亲也曾经坐在草地上远远地看着我爬行吧?现在,母亲的手背上布满了老人斑,那只曾经牵过我、抚过我头发的手。生命的来处和去处,我突然明白了,不透过书本和思考,透过那正在爬的孩子。 引自 欧嬷 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形,心里翻腾着膜拜与感动的情绪:孩子,是天心的验证,美的极致。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机缘造就出“人”这个生命来? 妈妈讲到灰姑娘穿上美丽的玻璃鞋,王子喜出望外,找到了爱慕的人。图片上画着灰姑娘半跪在地上,羞怯地让站着的王子吻她的手,“灰姑娘终于嫁给了王子,快乐幸福地过一生。” 妈妈边讲,边觉得像吃甜食时突然咬到沙子一样,非常别扭。这样的童话,无非在告诉两岁的小女生、小男生:女孩子最重大的幸福就是嫁给王子,所谓王子,就是一个漂亮的男生,有钱,有国王爸爸,大家都要向他行礼。故事的高潮永远是一个——‘’她终于嫁给了王子!” 狗屁王子!妈妈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时代了,人人都是王子。或许“现代王子”是商贾巨室的后代,在财富中累积财富,有个富可敌国的爸爸,大家也都要向他敬礼。现代王子甚至也长得漂亮,因为从小营养充分,生来一嘴乱七八糟的牙也可以请牙医矫正。但是现代的姑娘可有不嫁王子的权利。即使是灰姑娘,也不需要依靠“嫁给王子”的恩典来取得幸福。嗯,若生个女儿,一定要好好告诉她:这故事是假的…… 安安已经睡着了,脸庞贴在书页上,王子和公主结婚的那一页。 引自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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