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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 鼠疫
惟有在鳞次栉比的灰暗屋群后边涌动的大海才能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令人忧虑和永无安宁的东西存在。这种骤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离别使我们无所适从,成天追忆那近如昨日却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无力自拔。事实上,我们经受着双重的痛苦,首先是我们自己的,然后是想像中的远方亲人一一儿子、妻子或情人——饱受的痛苦。那时刻不离我们心田的空虚,那确确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时间倒流或相反,希望时间加快飞逝的非理性的愿望,那刺心的记忆之箭,正是这种流放感。他们在避免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发生的精神崩溃的同时,实际上也放弃了可以在对今后团聚的想像中忘掉鼠疫的那些相当频繁的时刻。这一来,他们停在深渊和顶峰的半中腰,说他们在生活不如说他们在漂浮,他们被遗弃在没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中,这些日子和回忆有如飘忽不定的幽灵,只有情愿在他们痛苦的土地里扎根才可能成形。要想逃避难以忍受的空虚,惟一的办法只能是在想像中让火车重新启动,让每个钟头都充满反复鸣响的门铃声,而门铃却顽固地保持沉默。我曾非常爱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离开你并不感到幸福,可是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开始。这个世界和邪恶妥协的时间太长了,它依靠神的慈悲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人们只需后悔,就可以无所不为。提起后悔,人人都感到那是轻车熟路。时候一到,肯定会有悔恨之情。在悔恨之前,最简便的办法是放任自已,其余的事仁慈的上帝自会安排。只要人不死,每过一天,人们就更接近这次苦难的终点。一颗焦虑的心最大的愿望是无休无止地占有所爱之人,或者在关山阻隔时能让所爱之人进入自己无梦的睡乡,直到团聚之日再醒过来。大灾初期和结束时谁都会夸夸其谈一番。灾情开始,人的习惯还没有丧失,灾害结束时,习惯又失而复得了。只是在灾难当中人们才与现实相适应,即是说才会沉默下来。起初,他们认为这个病和其他的病一样,那时,宗教还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们一认识到疫病的严重性之后,便只想着寻欢作乐了。于是,日间人们脸上显出的愁容,在灼热和尘埃遍地的黄昏便化解成使全体市民头脑发热的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笨拙的放荡了。既然天地万物的秩序最终归结为一个死字,上帝也许宁愿人们别相信他而全力以赴去同死亡作斗争,宁愿人们不要拾眼望青天,因为上帝在那里是不说话的。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寥若晨星,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而这种想法正是笔者不能苟同的。人世间的罪恶几乎总是由愚昧造成,人如果缺乏教育,好心也可能同恶意一样造成损害。好人比恶人多,而实际上那并非问题症结之所在。人有无知和更无知的区别,这就叫道德或不道德,最令人厌恶的不道德是愚昧无知,无知的人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因而自认有权杀人。杀人凶手的心灵是盲目的,而没有远见卓识就不会有真正的善和高尚的爱。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听说那已经造成大量死亡。我感兴趣的是,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我们的同胞已循规蹈矩,就像有人说的,他们已适应了,因为他们别无他法。当然,他们对不幸和痛苦还有自己的态度,但谁也感觉不到最尖锐的痛苦了。此外,比如里厄大夫就认为,上述这种情况才是真正的不幸,习惯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受别离之苦的人们第一次不忌讳谈起远隔天涯的亲人,第一次不厌烦用众人的语言讲话,并从瘟疫统计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离别。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怯生生地避免把自已的痛苦和集体的不幸混淆起来,如今,他们已接受了这种混淆。没有记忆,没有希望,他们在现时里安顿了下来。事实上,他们的一切都变成了现时。实际上他们正在酣睡,而这整个时期都无非是一次漫长的睡眠而已。城里到处是醒着的睡梦中人,实际上他们只有很少的几次能够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就是夜间。当他们已愈合的伤口突然重新崩开的时刻,他们骤然惊醒,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摸摸轻度发炎的创口边缘,刹那间重新陷入猛然更新了的痛苦之中,与痛苦相伴的,还有他们所爱之人惊慌的面容。到清晨,他们再回到灾难里,即是说,回到老一套里去。在各城门响起的阵阵枪声里,在标志我们生死节奏的一下一下的印戳声里,在登记造册的屈辱性的死亡所经历的大火、填卡、恐惧和例行手续中,在令人不寒而栗的烟雾和救护车的铃声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吃着同样的流放饭,等待着同样毫无把握而又激动人心的团聚和太平。我们的爱情无疑还一直存在着,但老实说,这爱情业已毫无用处,沉重得难以负担,它滞留在我们身上,像犯了罪或判了刑一般毫无希望。只剩下了没有前途的、耐心而执著的等待。从这个观点看,我们有些同胞的态度让人想起全城各处食品店门前排的长队。同样的顺从,同样的坚忍,既无尽期,又无幻想。只是在应用到离情别愁上时,还应当把这种感情状态提高千百倍,因为那是另一种渴望,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渴望。鼠疫将一个不堪孤独的人培育成了它的同谋。因为,很明显,这确是一个同谋,而且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同谋。他对所见到的一切都点头称是,诸如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的迷信、毫无道理的恐惧、动辄火冒三丈的脾气;那些人回避谈及鼠疫而又谈个不停的怪癖;得知此病以头疼开始之后稍一头疼便惊慌失措面色苍白的模样;他们遇事或怒形于色或暴跳如雷的反复无常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使他们往往把别人的遗忘当作冒犯,为丢失一颗短裤纽扣而如丧考妣。总之,他也跟我们这些尚未死于鼠疫的人一样,清楚感到他的自由和他的生命每日都濒临毁灭,但他毕竟经历过恐怖,所以他认为轮到别人来尝尝恐怖的滋味,这很正常。说得更准确些,他感到那样就比他单独承受恐怖要轻松些。他正是在这点上犯了错误,因此他比别人更难被人理解。但说到底,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别人更值得大家理解。对上帝的爱是一种艰难的爱。它意味着全面的忘我精神和轻视个人安危的气概。但只有对上帝的爱才能消除儿童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况下也只有这种爱才能使痛苦和死亡成为必需,因为谁也不可能理解死亡,所以只好自愿死亡。不信上帝是否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惟一的具体问题。人人的心都只能盛下一个十分古老十分暗淡的希望,正是这个希望阻止人们坐以待毙,而这个希望也无非是单纯而顽强的求生愿望罢了。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工作和勇气,去找回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在那个时期,他已经想到过这种静谧气氛,当时,也是这种静谧笼罩着他无法拯救的人们的灵床。到处都是同样的暂时缓解,同样庄严的间歇,战斗之后同样的平静,那是战败的肃静呀。然而,现在包围着他朋友的静谧却那样深沉,这种静谧和街上的安静,和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静是那样珠联璧合,因此里厄深切感到这一次是最后的失败,是结束战争的失败,这个失败使和平本身成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是否终于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正如塔鲁自已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 “赢了”吧!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物,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已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惟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幸福来得太快,这样的结局超过了人们的预想。朗贝尔明白,他会一下子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欢乐是烫人的,是无法细细品尝的。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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