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摘录
Athanatos (Valar Morghulis)
读过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第一章 2005年8月5日 夏威夷州考爱岛 谁能够笑话米克·贾格尔呢 现在是坚忍地累积奔跑距离的时期,所以眼下还不必介意成绩如何,只消默默地花时间累积距离。想跑快点就适当地加速,不过就算加速也为时甚短,只想将身体感受到的愉悦尽量维持到第二天。其要领与写长篇小说一般无二。在似乎可以写下去的地方,果断地停下笔来,这样第二天重新着手时便易于进入状态。欧内斯特·海明威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持之以恒,不乱节奏。这对长期作业实在至为重要。一旦节奏得以设定,其余的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与iPod相比,MD显得机身偏大,存储空间却小得多,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现在的我还不想将音乐和电脑搅和到一起,就像不将友情、工作和做爱搅和到一起一样。 希望一人独处的念头始终不变地存于心中,所以一天跑一个小时,来确保只属于自己的沉默的时间,对我的精神健康来说成了具有重要意义的功课。至少在跑步时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不必听任何人说话,只要眺望周围的风光、凝视自己就行。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贵时刻。 话虽如此,潜入奔跑的我精神内部的这些思绪或者说念头,也不过是空白的从属物。它们不是内容,只是以空白为基轴渐起渐涨的思绪。 当受到某人无缘无故(至少我看来是如此)的非难时,或是觉得能得到某人的接受却事与愿违时,我总是比平日跑得更远一些。跑长于平日的距离,让肉体更多地消耗一些,好重新认识自己是个能力有限的软弱人类——从最深处物理性地认识这一点。而且跑的距离长于平日,便是强化了自己的肉体,哪怕只是一点点。 第二章 2005年8月14日 夏威夷州考爱岛 人是如何成为跑步小说家的 现在好歹算是爬过了人生中一段陡峭的台阶,来到一个稍稍开阔些的场所,心里也生出了自信: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今后就算路途多舛,大概也能对付过去。做一做深呼吸,缓缓地环视四周,回顾走过来的路,对该采取的下一步进行思考。三十岁迫在眉睫,已然逼近不能再称为青年人的年龄。于是乎(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我下了决心:写小说! 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草坪的触感,以及球棒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然落下,我明白无误地接住了它。 经营店铺要记账,检查进货,调整员工的日程。自己也钻进吧台后面调制鸡尾酒、烹制菜肴。深更半夜店铺打烊后,再回到家里,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稿子,一直写到昏昏欲睡。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三年。我觉得自己活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两倍的人生。 服务业是一种无法挑选来客的行当。不管来的顾客是什么人,只要不是太糟糕的,都得笑脸相迎热情招呼:“欢迎光临!”出于这个缘故,我邂逅了千奇百怪的人物,也体验了难以想象的事情。在这样的生活中,我率真而积极地吸收了各色各样的东西。大体上说,我是本着向前看的态度,享受着新的人生和由此带来的新鲜刺激。 “姑且给我两年的自由。如果不成功,再在哪儿开家小店不就行了?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我对妻子说。她答道:“好。” 我深切体会到可以随心所欲伏案写作,不必介意时间,每日集中精力写故事,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又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体内沉睡着未经挖掘的矿脉,也坚定了信念:“如此下去,日后我也能当好小说家。”于是乎,终于没有发生“再在哪儿开个小店”之类的事。 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点之前就寝,这样一种简朴而规律的生活宣告开始。一天中,身体机能最为活跃的时间因人而异,我是清晨的几小时。在这段时间内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随后的时间或是用于运动,或是处理杂务,打理那些不必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日暮时分便优哉游哉,不再继续工作。或是读书或是听音乐,放松精神,尽量早点就寝。我大体依照这个模式度日,直至今天。拜其所赐,这二十来年工作顺利,效率甚高。只不过照这种模式生活,所谓的夜生活几乎不复存在,与别人的交际往来无疑也受影响。还有人动怒光火。因为别人约我去哪儿玩呀,去做什么事呀,这一类邀请均一一遭到拒绝。 许许多多客人到店里来。假如十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说“这家店很好,我很中意,下次还要来”,就已经足够了。十个客人中只要有一个回头客,这家店就能维持下去。哪怕有九个人觉得不中意,也没太大关系。这么去思考便轻松多了。然而得让那“一个人”确确实实地、百分之百地中意。经营者必须拥有明确的姿态和哲学,作为自己的旗帜高高地举起,坚忍不拔地顶住狂风暴雨坚持下去。这是我从开店的亲身经历中学到的。 我就这样开始了跑步。我当时的年龄是三十三岁,还足够年轻,但不能说是“青年”了。这是耶稣死去的年龄,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凋零从这个年纪就开始了。这也许是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在这样的年龄,我开始了长跑者的生涯,并正式站在了小说家的出发点上——虽然有点晚了。 第四章 2005年9月19日 东京 我写小说的许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着道路跑步时学到的 才华之外,如果再列举小说家的重要资质,我将毫不犹豫地举出集中力来。这是将自己有限的才能汇集起来,倾注在最为需要之处的能力。没有它便不足以做成任何大事。好好使用这种力量,就能弥补才华的不足和偏颇 姑且把这些比作呼吸法。假如说集中力是屏住呼吸,耐力就是一面屏气,一面学会安静徐缓地呼吸。这两种呼吸法如果不能保持平衡,就难以长年累月地作为职业作家坚持写小说。 值得庆幸的是,集中力同耐力与才能不同,可以通过训练在后天获得,也可以不断提升资质。只要每天坐在书桌前,训练将意识倾注于一点,自然就能掌握。 每天必须不间断地写作,必须集中意识工作——将这样的信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身体系统,让它牢牢地记住,再悄悄移动刻度,一点一点将极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让身体发觉。 优秀的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在私信中说过:“哪怕没有东西可写,我每天也肯定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集中精力。”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完全能理解。钱德勒通过这样做来提高职业作家必需的膂力,静静地提高士气。这样一种日常训练对他必不可缺。 世间很多人似乎只看到表面,将作家的工作视为宁静而理性的书斋劳动,以为有了足以端起一只咖啡杯的力量,就能写小说了。试一试立即就会明白,写小说并非那么安逸的工作。坐在书桌前,将神经如同激光束一般集于一点,动用想象力从“无”的地平线上催生出故事来,挑选出一个个正确的词语,让所有的情节发展准确无误——这样一种工作,与一般人想象的相比,更为长久地需要远为巨大的能量。 我写小说的许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着道路跑步时学到的,是自然地,切身地,以及实际地学到的。应将自己追问到何处为止?何种程度的休养才是恰当的,而多少又是休息得过分?到何种程度才是妥当,到什么程度又是狭隘?外部的风景该撷取多少为好,内心的世界又该挖掘多少为妙?对自己的能力应该相信多少,又该对自身有多少怀疑?假如当初我改行做小说家的时候,没有痛下决心开始长跑,我的作品恐怕跟现在写出来的东西有很大不同。究竟会如何不同呢?我可不知道。不过差异肯定存在。 无论如何,从不间断地坚持跑步令我满足。我对自己现在写的小说也很满足,甚至满怀欢喜地期待下一次出的小说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个不完美的人、一个有局限性的作家,我走过了充满矛盾、毫不起眼的人生旅途,却依然怀着这样的心情,这不也是成就之一吗? 跑在街头,一眼就能分辨出长跑新手和老手。呼哧呼哧地短促喘气的是新手,呼吸安静匀称的则是老手。他们心跳徐缓,一面沉湎于思考之中,一面铭刻下时间的痕迹。我在路上与他们交臂而过时,总是倾听彼此的呼吸,感受彼此铭刻时间的方式,就像作家们感受彼此的表现方式一样。 第五章 2005年10月3日 马萨诸塞州剑桥 即便那时的我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 然而我以为,如果希望将写小说作为一种职业持之以恒,我们必须打造出一个能与这种危险(某些时候还是致命)的毒素对抗的免疫体系。这样才能正确而高效地对抗毒性较强的毒素,换言之,才能建构更为强大的故事。打造这种自我免疫体系并长期维持下去,必须拥有超乎寻常的能量,还得想方设法谋取这种能量。但除却我们的基础体力以外,何处能获取这种能量? 第六章 1996年6月23日 北海道佐吕间湖 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 “我不是人,是一架纯粹的机器,所以什么也无须感觉,唯有向前奔跑。” 倘若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许就会在途中因为苦痛而崩溃。“自己”这一存在的确在这里,与之相伴,“自我”这一意识也在。然而我努力将它们看作“便宜的形式”。这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这是拥有意识的人试图去否定意识。我不得不将自己驱赶进无机的场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我觉得所谓结束,不过是暂时告一段落,并无太大的意义,就同活着一样。并非因为有了结束,过程才具有意义,而是为了便宜地凸显这过程的意义,抑或转弯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个地点姑且设置一个结束。 这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身体感受到的,不妨说是整体性地感受到的。 我开始认为跑步并非人生的全部——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亦即是说,半是主动地在自己与“跑步”间设置了少许距离,就如同对待失去最初那毫无道理的狂热的恋爱。 第九章 2006年10月1日 新潟县村上市 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冷眼望去或俯瞰下去,这样的人生可能无常又无益,或者效率极低。那也无可奈何。就算这是往底上漏了个小孔的旧锅子里倒水般的虚妄行径,起码曾经努力过的事实会留存下来。不管有无效能,是否好看,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几乎都是肉眼无法看见,然而用心灵可以感受到的。而且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通过效率甚低的营生方才获得。即便这是虚妄的行为,也绝不是愚蠢的行为。我如此认为,作为切实的感受,作为经验法则。 这样低效率的营生是否可以维持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不厌其烦、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了今日,也很愿意尽力坚持下去。正是长距离赛跑培养和塑造了现在的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坏。只要可能,我今后也会跟类似的东西一起逐渐老去、送走人生吧。这恐怕也是一种(虽然不敢说是合情合理的)人生。不如说事到如今,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勇敢地面对眼前的难题,全力以赴逐一解决。将意识集中于迈出去的每一步,同时还要以尽可能长的眼光去看待问题,尽可能远地去眺望风景。我毕竟是一个长跑者。 成绩也好,名次也好,外观也好,别人如何评论也好,都不过是次要的问题。对于我这样的跑者,最重要的是用双脚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让自己无怨无悔:应当尽的力我都尽了,应当忍耐的我都忍耐了。从那些失败和喜悦之中,具体地(如何琐细都没关系)不断汲取教训。并且投入时间投入年月,一次次累积这样的比赛,最终到达一个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无限相近的所在 。 假如有我的墓志铭,而且上面的文字可以自己选择,我愿意它是这么写的:村上春树作家(兼跑者)1949-20××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此时此刻,这便是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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