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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与自己不同的人,接触不熟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意义之大无法估量。——约翰·穆勒
【超市里的海市蜃楼】
我是在新兴住宅区长大的。搬过来时,那条街上刚建好的车站附近别无他物,住宅区里也只有住宅。一到周末,父母就会开车载着我和哥哥到附近的大型超市购物。那是我最大的乐趣,因为超市里有书屋。当父母开始在地下的食品街购物时,我便消失了。直到他们采购完的这段时间就是我的自由活动时间,是我与书屋共处的时光。那个书屋里总是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排书脊发出清淡的光。书屋与超市是连通的,地板和墙壁也是雪白雪白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书屋很像一个大冰箱。当我拿出一本书翻开,故事便开始溶化。而在此之前,它们不会腐烂,全都干干净净地陈列在那里。
【告别翻跟头】
或许是女孩子爱看的动画片看得太多了,我从小就对爱情抱有特殊的憧憬,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晰地将周围的男性看作“异性”了。幼儿园小班时,就连教我们体操的老师都被我视作男性。同班的男同学当然也是男生了,由于这种意识过强,以至于男生一靠近我,我就会哭,因此几乎没有男生接近我。
二年级之前,我都是这样度过的。升到三年级,S老师成为我们的班主任之后,我的世界改变了。我认为S老师是我第一个超越了性别的“老师”。无论怎样被他抱着、搂着,我都能接受。对于在强烈的女性意识下度过幼年时代的我来说,S老师担任班主任的两年才是自己迟来的无性别之分的孩提时代。
与此同时,我也不再将班里的男生看作“男性”了。我会乱扔尺子把人惹哭,或是大声叫别人的外号,以至于大家都说二年级之前那个老实的村田哪儿去了。那两年间,我异常活泼。
老师跟我们做的游戏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翻跟头。老师将学生倒着举起来,在肩膀上翻过来,然后从身后放下来。规定是每人每天翻一次跟头,在放学的班会结束之后,孩子们在老师前面站成一排,一个一个地被老师举起来。我上五年级之后仍经常去找老师,缠着他玩翻跟头的游戏。翻跟头的瞬间是我从性别中彻底获得解放的瞬间。
将我对S老师的感情误解为爱情,是我最讨厌的事情。“没有的事,绝对没有!”我恼怒地坚决否认的样子适得其反,遭到大家的哄笑。终于轮到我了,我无精打采地从泳池的滑梯上滑下去。滑梯的漂浮感很像跟S老师玩的翻跟头的感觉。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我暗自决定从明天起不再频繁地去找老师了。
后来升入了六年级,S老师因工作调动去了其他学校。那年夏天,举办了一次小学三、四年级的同学聚会,邀请了S老师参加。我被分派去迎接S老师,心里窃喜。因为我觉得可以久违的和S老师聊个痛快了。
当天,我按预定时间去公交站迎接S老师,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走到小学的教室。但是,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怎么说话。我感到在和S老师分开的这段不长的时间里,自己发生了变化。
就是说我开始感觉到S老师是异性了。我一边想着再也不能玩那个翻跟头了,一边隔着栅栏呆呆地望着运动场,尽量不去看个子高高的S老师青筋暴起的脖颈。“真够老实的呀!”S老师不可思议的感叹声听起来很远,而蝉的鸣噪却近在耳边。
【洁净的培养液】
上幼儿园时,我家搬到了千叶县的新住宅区,中学毕业之前,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刚搬去时,街上只有一片片的空地和工地,孩子们只能在很小的儿童公园里玩耍。似乎是刻意配合街道景观的富于装饰性的滑梯和跷跷板,实际上并不太适合玩耍。于是我们在漫步道尽头或儿童乐园的空隙处建起秘密基地,在郊外发现的小污水河里钓蝲蛄或偷偷潜入没人的工地。
蝲蛄là ɡǔ:甲壳纲,蝲蛄科。体形略似龙虾而较小。头胸部较长,呈长卵圆形。前三对步足都有螯,第一对特别发达。栖息于山溪和附近河川中。是肺吸虫的中间宿主,不能生食。
但是孩子们想保有自己的秘密很难,因为那条街实在太整洁了。在纤细植物下面建造的秘密基地马上就被大人发现了。污水河很快被填埋,在上面盖起了一排排新房。工地被铁丝牢牢地围起,无法入内了。我们抱怨着“真无聊啊”。不知是谁发现了一条野槌蛇,放学后大伙一起找寻它的时候,也因为可找的地方实在太少,搜索行动很快就结束了,大家扫兴而归。小伙伴发着牢骚:“这种地方太无聊啦。玩儿的地方再多点儿就好了。”我也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
后来,升入高中时我搬到了东京,几乎没有再回过那条街。但是,有时我会模糊地回想起那条街,它就像整洁的游乐场一样。在东京,每当我在因走错路而误入的住宅区,高大写字楼之间的空隙,刚建好的单轨列车车站等地方,看到与千叶县的新住宅区颇为相似的景色时,总是不由得停下脚步。虽然我绝不认为自己对那条整洁的街道产生的感情是乡愁,但很感慨人们对于自己长大的地方会本能地产生联想。整洁的街道像液体一样包围着孩子们,我看到酷似培养液的风景,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我总是感到害怕,却又停下脚步,在头脑中搜寻着曾经的景象。
将初恋切除之日
小学三年级时,我的同桌是个很好看的男生。他和一二年级班上那些脸蛋儿胖乎乎的男生有些不同,他的脸像成年男性一样瘦长。因为消瘦,下颌和两腮轮廓清晰,给人感觉在他光滑的皮肤下面有着极其匀称的颅骨。这个男生看上去性格温和,像女生一样尖声尖气地跟旁边的我打招呼:“请多多关照!”我“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特别紧张。坐在这个男生的旁边,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感一直不能消除,心跳加快,体温上升。于是,我得出结论:我终于找到了初恋对象。
我是个特别执着的小学生。我常看少女漫画和电视剧,像信仰宗教一样对爱情深信不疑。特别是对于“初恋”,我认为它拥有强大的能量。与其说这是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执念。陷入初恋,人生便迎来了一个很大的转折点,孩童时代结束了。因为我儿时把“初恋”看作是一种“成人礼”。我从电视上看到,在遥远的国家,人们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会文身或捕猎狮子,或是从高处跳下。对我来说,“初恋”即是与此近似的事情。我坚信是否能够两情相悦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谈一场完美的恋爱就算长大成人了。
总之,想要顺利完成“初恋”仪式,最重要的是该恋爱一定要“货真价实”。我自认为初恋不是什么淡淡的憧憬,必须豁出性命一搏,将恋爱进行到底。被我这个沉迷于这种执念的小学生选为初恋对象的男生虽然非常可怜,但我还是下定决心开始“初恋”。比起甜蜜的感情来,破浪前行的感觉更加强烈。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异性感到紧张和心动。因为刚上幼儿园时,我就对教体操的老师产生过同样的感觉。但是,我觉得即便向幼儿园老师表白,他也会开个玩笑敷衍我,最终会用“小孩子的朦胧初恋”一句话把我打发掉的,因此我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千真万确”这句话是我当时的口头禅。为了让成人礼顺利完成,长大成人,就必须是“千真万确”的初恋。因此,对于不符合我理想标准的人,无论身体反应多么强烈,都被我压抑下来。
就这样,我开始了“初恋”,但由于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一味地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在那个男生面前狂踢足球,或是在体育课上拼命练相扑。虽然并不是做给他看的,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事情可以证明这段所谓的“初恋”是在“自我完结”的世界里结束的。
不久,班里换了座位,我和那个好看的男生分开了。后来没过多久,我又对当时另一个很要好的男生产生了心动的感觉。此事令我很受打击。既然是“千真万确”的初恋,就不应该这么快地变心。如此一来,成人礼就不能顺利完成了。我心烦意乱,最终决定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回到原点。为此有必要封存现在自己身上产生的本能反应。
封印仪式是在一个深夜进行的。我躺在没有人的日式房间里。假装拿出一把手术刀,慢慢地剖开了胸部,从中取出了一大块东西。我把它当作自己悸动的心脏。尽管我看不到它,却感觉将它取出来的双手仿佛有些温热。我想了想该如何处置手里拿着的那块心脏后,起身把它埋进了日式房间的墙里。然后再次躺下来,将剖开的胸部缝合起来。
或许我是受到了《奥兹国的魔法师》这部动画片的影响。我喜欢铁皮樵夫,尤其中意女巫给他装上心脏那段情节。和铁皮樵夫正相反,我把心脏取出来了。仪式结束后,我感觉心情舒畅,仿佛除掉了某种东西。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和那个要好的男生互相问好。但我的心脏已经不像昨天之前那样乱跳了。我认为昨晚的“手术”成功了。此后一段时间,即便是白天,我也恍惚觉得墙壁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如今想来,那些感觉不过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性别意识”,还算不上是初恋,虽然我觉得那种浅浅的悸动被强大的念力封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一直坚信自己真的做了手术。
而后,我升入高年级,“手术”的效果仍在持续。虽然我或多或少对同学有过感觉,但一想到自己的心脏埋在了日式房间的墙里,那种感觉便马上消失了。上初中之后,我终于认识到那不过是一场游戏,并且又有了喜欢的人。那时,我不再将“初恋”看作成人礼了,能够坦率地接受自己的感情了。
对“初恋”的信仰也好,对“手术”的盲目轻信也罢,源头都是一样的。或许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不惜扭曲身体的自然反应和情感,也要相信莫名其妙的所谓仪式的能量,但是在那个奇异的执念的世界里,我还是觉得挺幸福的。
大学毕业后,我对兼职认识的某个男人怀有淡淡的好感,我躺在被窝里,静静地品味着心动的感觉。忽然,我回忆起了小学时的这些事,试着像当年那样给自己做“手术”。然而,心动的感觉不再消失了。我当时十分失望,这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期望再次成功进行所谓的“手术”吧。因为我还想再次体验那种自己创造出来的“仪式”顷刻间扭曲了此前自己所在的世界的感觉。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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