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醒来后,温斯顿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可是扫了一眼老式时钟,发现那时才二十点半。他躺着迷糊了一会儿,接着下面院子里又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歌声:这不过是种无用的幻想,就像四月天般易逝。但是一个眼神、一句话和唤起的梦啊,已经把我的心儿窃取!这首傻里傻气的歌曲流行不衰,仍然到处都能听到,比《仇恨之歌》还要命长。茱莉娅听到唱歌醒了,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就下了床。
“我饿了,”她说,“我再煮点咖啡。妈的!炉子里没油了,水也凉了。”她掂起炉子晃了晃。“里面没油了。”“我估计可以从老查林顿那里弄一点。”“奇怪,我肯定油原来是满的。我要穿上衣服,”她又说,“好像越来越冷了。”温斯顿也起床穿上了衣服。那个不知疲倦的声音继续唱道:他们说时间可以愈合一切,说你早晚都会忘完。但是多年前的笑容还有泪水,仍把我的心儿给搅乱!
束紧工作服的腰带后,他踱到窗前。太阳一定是落到了房子那边,而不再直射着院子。石板是湿的,好像刚洗过,烟囱之间的天空蓝得那么鲜艳,他有种天空也被洗过了的感觉。那个女人在不知疲倦地大步来回,衣服夹子塞在嘴里又取出,一会儿唱歌一会儿不出声,晾着一块又一块取之不尽的尿布。他怀疑她是不是以洗衣为生,要么只是为二三十个孙辈操劳不已。茱莉娅来到他旁边,他们一起有点着迷地盯着下边那个身强体健的女人。
他看着那个女人特有的举止,她粗壮的胳膊伸向晾衣绳,壮实得像母马一样的屁股往后撅着,他突然第一次想到她是漂亮的。这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由于生养而变得身躯庞大,然后由于干活而变得结实有力,直到粗糙到了骨子里,像是长得过了头的萝卜——他以前从未想过这种身体会是漂亮的,但的确如此。他想,到底为什么不可以说那是漂亮的?那具结实而全无曲线的、花岗岩一般的躯体再加上粗糙的红皮肤,它跟一个少女的躯体之间的关系,与玫瑰果跟玫瑰花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为何果实会被认为比不上花朵呢?“她真漂亮。”“她屁股那儿至少有一米阔。”茱莉娅说。“那是她独特的美。”
他一只手就轻易地把茱莉娅柔软的腰部搂了一圈。从臀到膝,她身体的一侧在贴着他。他们两人不会生出孩子来,永远做不到这点。他们只能通过说话互相传递头脑里的秘密。下面那个女人缺乏智力,她只有粗壮的胳膊、温暖的内心和多产的肚皮。温斯顿想知道她生了多少孩子,可能至少有十五个。她有过为期不长的花季年华,也许有一年是像野蔷薇那样美丽。然后突然像个受了精的果实一样,她长得壮实、红润而且粗糙,接着她的生活就一直是洗衣、拖地、缝补、做饭、扫地、擦亮东西、修理等等,先是给孩子,然后为孙辈,三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到头来,她却依然在歌唱。
不知为何,温斯顿对她所怀的神秘崇敬感跟烟囱后面天空的样子混合到了一起。那片天空苍白无云,向无限遥远的地方延伸着。想来奇怪,对每个人来说,天空都是同样的天空,无论在欧亚国或者东亚国或者这里。天空下的人们也几乎完全一样——在所有地方,包括全世界,有着上亿跟这里一样的人们,他们对彼此的存在一无所知,被仇恨和谎言之墙所隔,但仍然几乎完全一样。他们从未学会思考,但正是在他们的心里、肚子里和肌肉里,储备着某一天将推翻这个世界的力量。
如果有希望,它就在群众身上!用不着非得把“那本书”读完,他就知道戈斯坦因最后要表达的一定也是这意思。未来属于群众。不过他是不是能够肯定,当他们翻身做主人时,对他温斯顿来说,他们建立起的世界不会跟党的世界一样,让他感觉格格不入?是的,他可以肯定,至少那将是个理智的世界。只要有平等,就会有理智。或早或晚,那都是将要发生的,力量会觉醒。群众是不朽的,看看院子里那个勇敢的女人,你就不会怀疑这点。最终他们会觉醒,直到那天到来之时——虽然可能要过一千年之久——他们会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活下来,像小鸟一样,从一个躯体向另一个躯体传递活力,那是党所缺乏的,也无法消灭。
“你还记不记得,”他问道,“第一天时,那只在树林边上对着我们唱歌的画眉?”“它没在对着我们唱,”茱莉娅说,“它在自娱自乐,甚至也不能那么说,它只是在唱歌而已。”小鸟唱歌,群众唱歌,党不唱歌。在全世界,在伦敦和纽约,在非洲、巴西和边界那边的神秘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上,在无限广袤的俄国平原上的村庄里,在中国、日本的市场上——每个地方,都伫立着同样坚强而且无法被征服的身躯,由于干活和生养而变得庞大,从生下来一直劳累到死去,却仍然在唱着歌。正是从她们强壮的两腿间,总有一天会诞生一个自知自觉的种族。你们是死人,他们拥有的是未来。但如果你能像他们那样保持躯体活着,让自己的大脑不死,并把二加二等于四这种秘密教义传下去,你就也能分享到未来。
“我们是死人。”他说。“我们是死人。”茱莉娅顺从地附和道。 “你们是死人。”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他们一下子分开了。温斯顿似乎感到五内俱寒,他看到茱莉娅瞪圆了两眼,她的脸变成了奶黄色。仍然留在她脸颊上的两个胭脂块格外显眼,几乎像是要游离下面的皮肤。“你们是死人。”那个冷酷的声音又说。“在画后面。”茱莉娅轻声说。“在画后面。”那个声音说,“站着不许动,没有命令一步也不许动。”来了,终于来了!他们除了看着对方的眼睛,什么也不能做。去逃命,在为时还不太晚前离开这座房屋——他们从未动过这些念头,不可想象敢于违抗传自墙上的冷酷声音之命。只听见啪的一声,好像一个锁扣被扣上,还有打碎玻璃的声音。那张画掉到地上,露出后面的电屏。
“现在他们能看见我们了。”茱莉娅说。“现在我们能看见你们了。”那个声音说,“站在房间中央,背靠背。手抱在脑袋后面。不准互相接触。”他们没接触,但他似乎能感觉到茱莉娅的身子在颤抖,也许只是他自己在颤抖。他只能控制住不让自己的牙齿打战,可他的膝盖不听使唤。楼下响起了皮靴声,房内房外都是。院子里好像挤满了人,有什么东西被人在石板上拖着。那个女人的歌声突然停止了。又响起物体在地上不断滚动的声音,似乎是洗衣盆被扔落在地,从院子这头滚到了那头。接着是十分混乱的愤怒呼喊声,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号叫。
“房子被包围了。”温斯顿说。“房子被包围了。”那个声音说。他听到茱莉娅在咬紧牙关。“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说再见吧。”她说。“你们最好还是说再见吧。”那个声音说。接着,另一个很不一样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是个细细的文雅的声音,温斯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另外,顺便说句不跑题的话:‘这儿有支蜡烛照着你去睡觉,这儿有把斧头把你的头剁掉!’”温斯顿背后,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床上。一架梯子从窗口伸进来,压坏了窗户框,有人正在从窗口爬进来。上楼梯的皮靴声也响了起来,房间里站满身穿黑色制服的彪形大汉,脚上穿着钉了铁掌的皮靴,手里拿着警棍。
温斯顿不再颤抖了,连眼睛也几乎没转动。只有一件事要紧:保持别动,保持别动,以免让他们有理由打你!一个长着像职业拳击手那种扁平下巴,嘴巴只是一条缝的男人跟他面对面站着。那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掂着警棍,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一样,把它上下晃悠着。温斯顿跟他的视线接触了一下。那种暴露的感觉,也就是手放在头后面,脸和身子完全没有遮挡时的感觉令人无法忍受。那个人把白色的舌尖伸出来舔了一下应该是嘴唇的地方,然后走了过去。又听见啪的一声,有人从桌子那里拿起玻璃镇纸,把它砸到壁炉底部的石头上摔成碎片。那一小片珊瑚——一片小而起皱的粉红色东西,像是蛋糕上的糖制玫瑰花蓓蕾——滚过了床垫。温斯顿想,它多么小啊,它总是那么小!
他听到在背后有吸气的声音,接着砰的一声,他的脚踝被狠狠踢了一脚,让他的身体猛然几乎失去平衡。有个男人一拳捅在茱莉娅的肚子上,她痛得像把折尺般弓着腰在地板上猛烈扭动着,难以喘上气来。温斯顿根本不敢把头转动哪怕一毫米,但有时能从眼角看到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正在大口喘气。即使他自己也是满怀恐惧,但似乎他身上也能感受到那种痛楚,可是对茱莉娅来说,比彻骨痛楚更紧迫的是要能喘上气来。然后,有两个人拉着膝盖和肩膀把她像麻袋一样抬走了。温斯顿扫了一眼她的脸庞,朝着地,呈现黄色而且变了形,眼睛闭着,脸颊上仍有胭脂印。那是他最后一眼看到她。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还没有人打他。几点想法很快自动闪现在他的脑海,但似乎完全不能让他感兴趣。他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把查林顿先生抓起来了,也想知道他们把院子里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他注意到尿很憋,也略微感到吃惊,因为他只是两三个钟头前才尿过。他注意到壁炉台上的时钟指着九点,也就是二十一点。可是光线好像太强了。八月傍晚的光线到二十一点时不是越来越暗淡吗?他怀疑是不是说到底,是他和茱莉娅把时间弄错了——他们多睡了十二个小时,当时其实是第二天早晨八点半。不过他没再往下多想,没有意义。
过道里又响起轻一些的脚步声,查林顿先生进了房间,那些穿黑制服的人突然变得较为恭顺了些。查林顿先生的外表也有了些变化。他的眼光落到玻璃镇纸的碎片上。“把碎片捡起来。”他厉声说道。有人弯腰从命。查林顿先生话里的土腔消失了。温斯顿突然意识到刚才从电屏里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查林顿先生仍然穿着那件旧丝绒夹克,但是他一直以来几乎是全白的头发变成了黑色,他的眼镜不见了。他向温斯顿狠狠盯了一眼,似乎在对他验明正身,然后就不再多看他一眼。仍能将他认出来,但是变了个人。他的身体挺得直了,好像比以前魁梧些。他的脸庞只有很少变化,但足以让他面目全非。他的眉毛没那么浓密了,皱纹不见了,整个脸部轮廓似乎改变了,甚至鼻子也似乎短了些。这是张属于五十三岁左右的人警觉而严肃的脸庞。温斯顿想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里明白地看着一位思想警察。
*奥利佛·克伦威尔(1599—1658 ):英国军人、政治家、独立派领袖,内战时率领国会军战胜王党军队,处死国王查理一世,任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护国公(1653—1658 )。
*伦敦中心刑事法庭,它位于老百利街,“老百利”是它的俗称,“老百利的大钟”实际上是指其对面的一座教堂的大钟。
*丹吉尔为摩洛哥北部港口城市,布拉柴维尔为刚果共和国首都,达尔文港为澳大利亚北部港口城市。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大概在仁爱部,然而没办法确定。他是在一间天花板很高、没有窗户的牢房里,墙上贴着亮闪闪的瓷砖,隐藏的电灯以冷光照亮了整间牢房,另外还有种低沉的、一刻不停的嗡嗡声,估计跟换气系统有关。除了牢门那里,四面墙上都安了条宽度刚好够坐的长凳或者说搁板。对面有个马桶,可是没有垫板。牢房内有四张电屏,每面墙上一张。他感到腹内隐隐作痛,自从被推进一辆没有窗的囚车带走以来,就一直感到肚子疼。但他也感到饥饿,那是种折磨人的、影响健康的饥饿。他可能有一天时间没吃过东西了,也可能是一天半,他也不知道——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被捕时是上午还是晚上。被捕以来,他就没再吃过东西。
他坐在那条窄窄的长凳上尽量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他已经学会一动不动地坐着。如果你做出意外的动作,他们会通过电屏喝斥。想吃东西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面包,他想到工作服口袋里还有几片面包皮,甚至有可能——他这样想,是因为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时蹭他的腿——口袋里还有不小的一块面包。到最后,想弄明白的诱惑压过了恐惧,他悄悄把一只手伸进口袋。“史密斯!”电屏里传来一声喝斥,“六O七九号温斯顿·史密斯!牢房里不准把手放进口袋!”
他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被带到这里之前,他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待了段时间,那肯定是巡逻队使用的一个普通临时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不管怎样,会有几小时,在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光的情况下,难以判断有多长时间。那是个闹哄哄、臭气熏天的地方,他曾被关在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大的牢房里,可那间脏得要命,而且总是挤满十到十五个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普通罪犯,但其中也有几个政治犯。他一直靠着墙不做声地坐着,被身上肮脏的人挤来挤去,他的心思全被恐惧和腹部的疼痛所占据,因此对周围的情况兴趣不大。
不过他还是留意到党员囚犯和其他囚犯在行为上有极大差别。党员囚犯总是默不做声,一副害怕的样子。普通囚犯倒像谁都不放在眼里,高声咒骂看守,在其财物被没收时奋力还击,在地板上写下流话,还把食物藏在衣服里不知什么地方偷偷带进牢房。电屏里传来想维持秩序的声音时,他们甚至嚷得比它的声音还大。另外,他们中间有几个似乎跟看守的关系很要好,他们喊看守的外号,并花言巧语从他们那里骗到烟卷,从门上的观察孔塞进来。
看守对待普通囚犯时,也有一定的宽容,尽管他们也必须粗暴对待他们。他们经常谈论劳改营,大多数囚犯都要被送进那里。温斯顿听明白了,如果能跟别人搞好关系,懂得诀窍,劳改营也“不赖”。劳改营里有各种各样的行贿受贿、开后门和敲诈勒索行为,也有同性恋和卖淫行为,甚至还有用土豆做的非法蒸馏酒。被寄予信任的总是普通囚犯,特别是歹徒和杀人犯,他们组成类似贵族的群体。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政治犯来干。临时拘留所里各种各样的囚犯走马灯般来来去去:毒品贩子、小偷、强盗、黑市交易者、醉汉、妓女。有些醉汉很凶,别的囚犯不得不合力把他制服。
有个身材高大、六十岁左右的女人被四个看守一人抓着一条腿或胳膊抬进来,她仍在乱蹬乱嚷,她的乳房沉甸甸地垂着,一头浓密的白色鬈发在挣扎时散开了。几个看守扯下她用力踢人的靴子,然后隔着温斯顿的大腿就把她撂了过来,几乎把他的大腿骨压碎。那个女人坐正身子后向看守的背影大声嚷道:“操你们这些杂种!”然后她注意到自己坐得不平,就滑下温斯顿的膝盖坐到长凳上。“请原谅,亲爱的。”她说,“我也不想坐到你身上,只是那几个该死的家伙把我撂这儿了。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女士,对不对?”她停下来,拍拍胸口打了个嗝。“请原谅,我不大舒服。”她身子前俯,往地板上吐了一大摊东西。“好点了。”她说着把身子向后靠并闭上了眼睛。“我的意思是永远别忍着,趁在胃里还没消化的时候吐出来。”
她恢复过来了,转过身子又看了一眼温斯顿,似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她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搭在温斯顿的肩上并把他扳向自己,她嘴里的啤酒和呕吐味直冲温斯顿的脸庞。“你姓啥,亲爱的?”“史密斯。”温斯顿说。“史密斯?”那个女人说,“怪了,我也姓史密斯。怎么回事呢?”她又感伤地说:“我有可能是你妈!”温斯顿想,她真有可能是他母亲,她们两人的岁数和体形都差不多,人们在劳改营里过二十年多少会有点变化,很有可能。
别的囚犯没一个跟他说话。很奇怪的是,普通囚犯对党员囚犯视而不见,他们称党员囚犯为“党棍”,语气里带着轻蔑和不屑。党员囚犯似乎害怕跟别人说话,最主要的,是害怕互相交谈。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长凳上被挤到一块时,一片嘈杂中,温斯顿无意间听到她们很快交谈了几句,特别提到所谓的“一O一房间”,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能在两三个小时前,他们把他带到了这里。他腹部的隐痛从未消退过,只是有时轻些,有时厉害些,他的思绪也随之开阔或收缩。疼得厉害时,他想到的只是疼痛本身和想吃东西的渴望。感觉好一些时,他陷入恐慌。有时他真真切切预见到将要遭遇什么事时,他心头乱跳,屏住呼吸。他感到警棍打在他的肘部,钉了铁掌的靴子踢在他小腿肚上;他看到自己在地上爬行,嘴里的牙齿被打落,但还在尖叫着请求饶恕。他几乎没怎么想起茱莉娅,没办法把心思固定在她身上。他爱她,不会背叛她,但那只是一项事实,他像知道算术规则一样知道这项事实。他感觉不到对她的爱,也几乎没怎么想她会遭遇何事。
他想起奥布兰的时候更多,还怀着一丝希望。奥布兰肯定知道他被捕了。正如他曾经说过,兄弟会从不营救自己的成员,不过还有剃须刀片,他们在能做到的情况下会送进来。看守冲进牢房之前,他或许有五分钟时间可用。剃须刀片带着灼人的冰冷感觉割进他的身体,甚至拿着它的手指也会被割到骨头。他那身病躯的所有感觉全回来了,即使是最轻的痛楚,也让他缩着身子颤抖不已,他拿不准就算他有机会使用剃须刀片,他究竟会不会用。更为理所当然的是活一时算一时,即使肯定到最后还是要被拷打,多活上十分钟也好。
有时他试图计算出牢房墙上瓷砖的数量,应该不难,但他总是或早或晚忘了数到多少。更多时候,他琢磨的是自己身在何处和那时是几点钟的问题。有一阵子,他感到很肯定外面是一片光明,再过一阵,他又同样肯定地觉得外面是一片漆黑。在这里,他本能地知道电灯永远不会关,这是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现在才明白为何奥布兰似乎明白他那句话里的暗示。仁爱部里没有窗户,他所在的牢房也许在大楼的中心部位,或者挨着外墙,又可能在地下十层或者地上三十层。想象中,他把自己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试图通过身体的感觉,来确定自己是在高高的空中还是深深的地下。
外面响起皮靴走路的声音。铁门当的一声打开,一个年轻警官敏捷地一步跨入。他身穿整洁的黑制服,浑身上下像擦亮的皮革一样闪闪发光,他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庞像是蜡制面具。他向外面的看守示意把领来的囚犯带进来。诗人安普福斯踉跄着走进牢房,铁门当的一声又关上了。安普福斯拿不准似的左右挪动,似乎觉得有另外一扇门可以出去,然后就开始在牢房里踱来踱去。他还没有注意到温斯顿也在里边,他不安的眼神盯着温斯顿头部上方一米处的墙上。他没有穿鞋,又大又脏的脚趾从袜子洞住外伸着。他也有几天没刮脸了,一脸又短又硬的胡须长到颧骨那里,让他有了副凶逞之徒的样子,跟他高大而虚弱的身体和不安的动作形成奇特的反差。
温斯顿尽管疲倦,还是坐直了一点身子。他必须跟安普福斯说话,即使要冒着被电屏里的声音喝斥的危险。甚至可能想象安普福斯身负夹带刀片之命。“安普福斯。”他说。电屏里没有传来喝斥声。安普福斯停下脚步,有点吃了一惊。他的两眼慢慢聚焦到了温斯顿身上。“啊,史密斯!”他说,“你也在!”“你怎么也进来了?”“跟你说实话——”他在温斯顿对面的长凳上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只有一种过错,对不对?”他说。“你犯了吗?”“我显然犯了。”他把一只手放到前额上压了太阳穴一会儿,似乎想记起来什么事。
“这种情况是有的,”他含糊地说,“我能想到的有一次——可能就是那次。那一次是不谨慎,一点儿没错。我们当时正在为吉布林的诗歌创作出定稿,我在其中一行的末尾保留了‘上帝’这个词,我也是没办法!”他抬眼看着温斯顿,几乎是愤慨地继续说道,“那一行没法改,那首的韵脚是‘棍子’,你知不知道英语里总共只有十二个词跟‘棍子’押韵?我一连几天绞尽脑汁地想,但的确没有其他可以押韵的词。”他的表情变了,暂时没了恼怒感,看上去几乎是高兴的。从他又短又硬的肮脏胡须上,绽放出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激动,是某个学究发现一件无用事实时的喜悦。“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说,“整个英语诗史都受到了英语缺乏韵脚这一事实的决定性影响?”没有,温斯顿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就在当下,这也不能让他觉得很重要或者有趣。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问道。安普福斯好像又吃了一惊。“我几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可能是两天或者三天前抓到我的。”他的眼睛在墙上扫来扫去,似乎有点想在哪里找到窗户。“这种地方白天黑夜没什么差别,我不明白怎样才能计算出是几点了。”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又谈了几分钟,冷不防从电屏里传来要他们住嘴的喝斥。温斯顿平静地坐着,两手交叉着。安普福斯的身躯庞大得没法舒舒服服地坐在窄凳子上,他不安地扭来扭去,瘦长的两手一会儿扣着一个膝盖,然后再换到另一个上。电屏里传来命令,厉声要求他老老实实坐着。时间在流逝,二十分钟,一小时——难以判断。
外面再次响起皮靴声,温斯顿的心头一紧。很快,非常之快,也许再过五分钟,也许就是现在,那靴子声意味着轮到他了。 门打开,那个冷面的年轻警官跨进牢房,手向安普福斯一指。“一一房间。”他说。安普福斯被两个看守夹在中间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他脸上隐约显出不安的样子,但仍是一副迷惘相。好像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温斯顿的腹部疼得更厉害些了,他的心思在同一段轨道上来来回回,就像一个球次次掉进同一道狭槽。他只能想到六件事:腹部的疼痛,一块面包,流血和呼号,奥布兰,茱莉娅,剃须刀片。这时,他心头又是猛地一紧,沉重的皮靴声越来越近。铁门打开时,它制造出的气流带进一股刺鼻难闻的冷汗味道。帕森斯走进牢房,他穿着卡其布短裤和一件运动衫。
这次温斯顿吃惊得有点忘了场合。“你也进来了!”帕森斯瞥了温斯顿一眼,眼神里既不是感兴趣,也不是吃惊,而只是痛苦。他开始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显然无法安静不动。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关节时,那里显然在颤抖。他的眼睛圆睁着,像在盯着什么,似乎他无法忍住不看那不远处一样。“你怎么进来了?”温斯顿问他。“思想罪!”帕森斯几乎是抽噎着说,他的声调听上去一方面是完全服罪,另外还有种不敢相信的震惊感,就是这个词居然会用到自己身上。
他在温斯顿对面停下脚步,开始急切地向他诉说:“你不会认为他们会枪毙我吧,对不对,老兄?如果你没有真的做什么事——只是个念头,那是你无法控制的——他们不会枪毙你,对不对?我知道他们会给我辩解的机会。哦,我相信他们会那样做!他们了解我过去的表现,对不对?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能算是坏人。不算聪明,这不用说,可是热心。我一向全心全意为党服务,不是吗?我被判五年就够了,你觉得呢?要么甚至十年?像我这样的伙计在劳改营里会很有用,他们不会因为我做错一次就枪毙我吧?”
“你有罪吗?”“我当然有罪!”帕森斯嚷道,还奴性十足地看了一眼电屏。“你不是认为党会逮捕一个无辜的人吧?”他长得像青蛙一般的脸庞平静了一点,甚至略微带上了虔诚的表情。“思想罪是件可怕的事,老兄。”他用教育人的语气说,“它很阴险,能在你根本不知道的时候控制你。你知道它是怎么控制我的?在我睡觉的时候!对,这是事实。你看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尽我的本分——从来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里有坏东西,后来我就开始说起梦话。你知道他们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他压低嗓音,好像某个人为了治病的原因而说一句下流话。“‘打倒老大哥!’对,我说了!好像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兄,我这是跟你说,我很高兴在我还没有进一步往下发展前,他们就抓到了我。你知不知道到法庭上我会怎么跟他们说?‘谢谢你们,’我会说,‘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检举的你?”温斯顿问他。“是我的小女儿。”帕森斯半是伤心,半是自豪地说,“她从锁眼里听到的。她听到我那样说,第二天就去巡逻队报告了。对一个七岁的小家伙来说,是够聪明的了,对不对?我一点也不埋怨她,事实上我还为她自豪呢。不管怎样,这说明我已经把她培养上了正路。”
他又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向马桶渴望地瞟了好几眼。到后来,他突然猛地扯下短裤。“对不起,伙计,”他说,“我忍不住了,憋着呢。”他的大屁股一下坐到马桶上,温斯顿用手捂住了脸。“史密斯!”电屏里传来了喝斥的声音,“六O七九号温斯顿·史密斯!把手放下来,在牢房里不准捂着脸!”史密斯放下手,帕森斯在马桶上排便,声音很大,泄得干净。接下来才知道抽水装置有毛病,牢房里一连几个小时都臭气熏天。
帕森斯被带走了,更多囚犯被神秘地带来又带走。有个女人被带去“一O一房间”,温斯顿留意到她听到那个词时似乎瘫倒了,甚至脸色也变了。到后来——如果他是上午被带来这个地方的,那就是在下午,如果他是下午被带来的,那就是在午夜——牢房里剩下六个人,有男有女,全一动不动地坐着。温斯顿的对面有个男人,胖得没了下巴,牙齿外露,特别像是某种个头很大、于人无害的啮齿动物。他红一块白一块的胖脸颊下部有很明显的颊袋,很难不让人以为他在那里还藏了点食物。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胆怯地在人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接触到别人的目光时,他很快就望向别处。
铁门开了,又一个囚犯被带进来,他的外表让温斯顿心头一惊。他是个普普通通、长相猥琐的男人,也许是个工程师或技术员之类。但是让人吃惊的是他脸部的瘦削程度。他像一具骷髅,出于瘦的原因,他的嘴巴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而且那双眼睛里似乎充满对某人或某物杀气腾腾、不可遏止的仇恨。那个男人在离温斯顿不远的凳子上坐下。温斯顿没再多看他一眼,那张骷髅一般的痛苦脸庞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却特别鲜明,以至于好像就在他眼前。
突然,他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快饿死了。好像牢房里的每个人在同一时刻,都想到了同样的事,长凳上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无下巴的男人不停扫视那个脸似骷髅的人,然后内疚地转过眼,接着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了回来。很快,他在那里坐不安稳了,最后他站起来,蹒跚地走到牢房这边,把手深深掏进他的工作服口袋,然后带着难为情的神色拿出一片肮脏的面包,送到脸似骷髅的男人面前。电屏里传来暴怒、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无下巴的男人一下子跳起来,脸似骷髅的男人迅速把手放到背后,似乎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拒绝了馈赠。“巴姆斯德!”那个声音在咆哮,“二七一三号巴姆斯德!把面包扔到地上!”无下巴的男人把面包扔到地上。“站着不准动,”那个声音说,“面朝门,不准动。”
无下巴的男人服从了,他有袋的面颊在不可控制地颤抖着。铁门当的一声开了,那个年轻警官进来迈到一边,从他背后,闪现出一个膀阔胳膊粗的矮胖看守。他在无下巴的男人的对面站定,然后在警官的示意下凶猛地挥了一拳,这用尽全力的一击结结实实砸在无下巴的男人的嘴部,劲道之足好像几乎把他打得飞了起来。他的身体一下子从牢房这头跌到那头,只是马桶底座挡住了他的身体。有一阵子,他躺在那里像晕了过去,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口鼻里涌了出来。他发出了很微弱的呜咽或者说是吱吱声,似乎是在无意识状态下发出的。接着他翻了个身,歪歪斜斜地以手撑地跪了起来。在淌着的血和唾液中,他的上下两排假牙全掉了出来。
囚犯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无下巴的男人爬回坐的地方。他一侧脸庞的下部变得乌青,嘴巴肿成了不辨形状的一团肉,呈樱桃色,中间是嘴巴的黑洞,不时有少量鲜血滴到他工作服的胸前位置上。他那双灰白色眼睛仍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更加心虚,似乎想弄清楚别人因为他丢人现眼而鄙视他到了什么程度。
铁门开了。年轻警官做了个小小的手势,指着的是那个脸似骷髅的男人。“一一房间。”温斯顿旁边有人抽了口冷气,囚犯中传来一阵骚动。那个男人几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板上,十指交错地扣着双手。“同志!长官!”他叫道,“别带我去那里!我不是什么都向您交代了吗?您还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出来,全部!只要告诉我您想知道什么,我全坦白!写下来我就会签字——什么都行!别带我去一O一房间!”“一一房间。”警官说。那个男人的脸庞本来已经很苍白,那时也变了颜色,温斯顿本来还不相信。那绝对是一层青色,不可能弄错。
“对我怎么样都行!”他喊道,“你们已经几个星期没让我吃东西了,干脆让我死了吧。枪毙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吧。你们还想让我把谁供出来?你们只用说是谁,想让我说什么我就会说什么,不管是谁,你们怎么样处置他我都无所谓。我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您可以把他们全带走,在我面前割断他们的喉管,我会在旁边看,可是别带我去一O一房间!”“一一房间。”警官说。那个男人发狂似的看了一圈其他囚犯,似乎想到了找替死鬼的办法。他的眼睛落到了无下巴的男人被打开花的脸上,他突然伸出一条瘦削的胳膊。“您应该带走的是他,不是我!”他大喊大叫,“您没听到他的脸被打以后他说了什么话。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说给您听。他才是反党的,我不是。”看守往前跨了一步,那个男人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您没听到他说什么!”他还在重复着,“电屏出毛病了。他才是你们要抓的人,带他走,别带我!”
两个强壮的看守上前要抓住他的胳膊,但就在那时,他身子在牢房的地板上一扑,抓住了撑着长凳的一根铁腿,像头野兽一样,发出没有词的号叫。两个看守抓住他,想把他扯开,他却以惊人的力气不放手。在也许有二十秒的时间里,他们在拉扯着他。囚犯全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正视前方。号叫声已经停止,那个男人除了抓紧,再也没力气发出别的声音。接着他又发出了另外一种哭叫,有个看守用皮靴踢断了他一只手的手指。他们把他拖起来。“一一房间。”警官说。那个男人被带了出去,蹒跚地走着,垂着头,捧着被踢伤的那只手,不再有一丝反抗。
又过了很久。如果那个脸似骷髅的男人是在午夜时被带走的,到那时就是上午;如果是在上午被带走的,到那时就是下午。温斯顿独自待在牢房里已经达几小时。窄窄的凳子让他坐得全身疼痛,不得不经常起身走动一下,也没有受到电屏的斥责。那一小片面包还在那个无下巴的男人丢下的地方。一开始,他需要费很大劲才不去看它,但是不久口渴就更甚于饥饿感。他嘴巴发黏,还有恶臭。嗡嗡声和恒久的白色灯光给他的头脑带来一种晕眩和空洞感。他要站起来,是因为他疼到了骨头里,无法忍受,但几乎马上又坐了下来,因为感到太眩晕,弄不准他还能不能够站立。
每当他身体上的感觉稍微可以控制时,那种恐怖感就会回来。有时,他怀着越来越小的希望想着奥布兰和剃须刀片。如果早晚会给他东西吃,可以想象他会拿到藏在食物里的剃须刀片。茱莉娅也依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她正在某个地方受苦,也许比他受的苦要大得多。她可能此时正在号呼叫痛。他想:“如果能把我的疼痛增加一倍就能救下茱莉娅,我会那样做吗?对,我会的。”但那只是理智状态下所做的决定,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他应该这样做。他没感觉到那种疼痛。在这种地方,除了疼痛和预知将有的疼痛,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事情。再说,当你真的在承受疼痛时,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还有可能希望再增加自己的疼痛吗?到目前为止,这一问题仍无法回答。
又听到皮靴声越来越近。铁门打开,奥布兰走进来。温斯顿一下子站起来,看到奥布兰,让他震惊得完全忘了应该更谨慎一点。他忘了电屏的存在,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他们也抓到你了!”他嚷道。“他们很久以前就抓到我了。”奥布兰说,话里带着不温不火、几乎有歉意的讽刺味。他往旁边一让,在他身后出现一个胸部宽阔的看守,手里拎了根长长的警棍。“你是知道的,温斯顿。”奥布兰说,“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以前就知道——你一直知道。” 对,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就知道,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
他眼睛盯着的,只是看守手里的警棍。它有可能落在任何地方:头顶,耳朵,上臂,肘部——在肘部!他猛然跪了下来,身体几乎瘫软,他用手紧捂被打了的肘部,眼前直冒金星。没想到,真没想到打一下就能那么疼!眼前冒过金星之后,他能看到另外两个人在俯视着他,看守在嘲笑他那扭曲的身体。总算有个问题得到了解答,不管有什么理由,你永远不会希望增加疼痛。对于疼痛,你只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它停止。世界上没有比身体上的疼痛更糟糕的事情,疼痛面前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徒劳地抱紧被打伤的左臂在地上翻滚时,这样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躺在一张像是行军床之类的东西上,不过离地面更高一些,他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似乎有比平时更强的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奥布兰站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在他的另一侧,站着个身穿白大褂、手持注射器的人。即使睁开眼睛后,他仍然只是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有种印象:他是从一个很不相同的世界游进了这房间,那里有点像是个在房间之下很深的水下世界。他不知道在那里已有多久,自从他们逮捕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黑夜或者白天。另外,他的记忆也不连贯,有时他的意识完全停止了,就连睡觉时也是,然后在一段空白期后又重新拥有,然而他无从得知间隔究竟是几天、几周还是只有几秒钟。
从第一次肘部被打以来,噩梦便开始了。后来,他意识到当时发生的全部,只是个前奏而已,是差不多每个囚犯都须经过的常规审问。罪行很广泛——间谍、破坏之类——不言而喻的是每个人都会坦白。坦白是种例行手续,拷打则是实实在在的。他不记得他被殴打过多少次以及每次殴打持续多久,总有五六个身穿黑制服的人在同时殴打他,有时用拳头,有时用警棍,有时用钢棍,有时用皮靴。很多次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头牲畜一样不知羞耻地将身体扭来扭去,一直在企图躲避脚踢,然而没用,那样只不过招致更多踢打,就在肋骨、腹部、肘部、小腿、腹股沟、睾丸、尾骨等地方。
有许多次,这种毒打没完没了,到最后对他来说,残酷邪恶、无法原谅的事情不是看守不停殴打他,而是他无法强迫自己变得不省人事。许多次他完全吓破了胆,以至于甚至在毒打开始前,就喊着求饶,只是看到一个拳头往回收准备击打时,也能让他一股脑坦白出真实或者想象出来的罪行。有许多次,他决心什么也不说,每个字只能在他忍疼吸气的间隙从他嘴里挤出来。还有许多次,他软弱无力地想妥协,会对自己说:“我会坦白,但不是现在。我一定要坚持到疼痛变得不可忍受时。再被踢三下,再被踢两下,我就会告诉他们想知道的事。”有时他一直被殴打到几乎无法站立,然后像袋土豆一样,被扔到牢房的石头地板上,让他恢复几个小时,然后又被拖出去再次殴打。还有些时候恢复的时间较长一些,他只是隐约记得,因为在那些时候,他要么在睡觉,要么处于昏迷中。
他记得住进过一间牢房,里面有张木板床,一个从墙上突出来的类似搁板的东西,洗脸盆,还吃到了有热汤、面包和偶尔有咖啡的几顿饭。他记得有个粗鲁的理发匠来给他理发剃须,另外还有些身穿白大褂的公事公办、缺乏同情心的人,他们量他的脉搏,测试他的反应,翻开他的眼皮,用粗糙的手指摸索他有无骨折,还往他手臂上打针,让他入睡。
殴打没那么厉害了,而主要变成一种威胁,一种在他的回答让人不满意时,随时会继续殴打他的恐惧感。审讯他的不再是身穿黑制服的暴徒,而是党员知识分子,都是些动作敏捷、戴着亮闪闪眼镜的矮胖男人,他们轮番审他,一次持续——他觉得有,没办法肯定——十到十二个小时。这些后来的审讯者确保他处于不厉害的疼痛中,但他们也并非主要靠让他疼痛来折磨他。他们抽他耳光,扭他耳朵,让他单足站立,扯他的头发,不允许他去小便,用炫目的电灯照射他的脸,直到他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羞辱他,并摧毁他争辩和推理的能力。
他们真正的武器,是残酷无情地对他审讯个没完没了,一小时接一小时,提出迷惑性的问题,让他说出不想说的话,给他设置陷阱,歪曲他所讲的一切,证明他每次都在撒谎和说话自相矛盾,直到他既是因为羞愧,也是因为精神疲劳而哭了起来,有时在一次审讯中,他会哭上十几次。几乎每次审讯时,他们都会高声辱骂他,每次回答得迟疑时,都会威胁要把他交回给看守。有时他们却突然改变语气,称他为同志,以英社和老大哥的名义向他恳求,不无伤感地问他即使到了现在,他是否还留有对党的足够忠诚,希望洗刷自己的罪恶。经过几小时审讯,他的神经已处于崩溃状态时,就连这种恳求的话,也能让他涕泪交流。到了最后,那种唠唠叨叨的声音跟看守的皮靴及拳头比起来,能让他垮掉得更彻底些。
简而言之,他成了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嘴巴,让他签什么就签什么的一只手。他唯一关心的,是发现他们想让他坦白什么,然后在凌辱再次开始前很快坦白出来。他坦白自己刺杀了党的高级干部、散发煽动性的小册子、贪污公款、出卖军事秘密、进行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等等。他坦白早至一九六八年,他就是东亚国的间谍。他坦白自己是个宗教信徒,是资本主义的崇拜者和性变态者。他坦白自己杀害了妻子,尽管他知道,审讯他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妻子还活着。他坦白许多年来,他跟戈斯坦因保持个人联系,还是某地下组织的成员,几乎包括所有他认识的人。坦白一切,牵连所有人,这样也较为容易,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都没错。没错,他是党的敌人,在党看来,思想和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也出现了另外一些记忆,孤立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就像一圈全是黑色的照片。他是在一间不知是明是暗的牢房里,因为除了一双眼睛看不到别的。近在咫尺,有台仪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滴滴答答走着。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他从座位上漂浮起来,跳进那双眼睛便被吞没。他被绑在一张周围都是仪表的扶手椅上,就在炫目的电灯之下,一个白大褂正在读仪表。从外面传来沉重的皮靴声,铁门当的一声打开,那个长着蜡像脸的警官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看守。“一一房间。”那个警官说。那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没转身,也没看温斯顿,只是在看仪表。
他正转动轮椅通过一条极阔的走廊,它有一公里宽,被灿烂的金色光线照彻。他用最大的嗓门哈哈大笑,并喊叫着坦白的话。他什么都坦白,甚至把被拷打时挺住没说的话也坦白了。他在把他一生的全部历史讲给一个已全部知悉的听众听。跟他在一起的有看守、其他审讯者、那个白大褂、奥布兰、茱莉娅、查林顿先生等,他们全都一起在走廊里转动轮椅往前走,在大喊大笑。某种隐藏在未来的恐怖的东西被略过了,没有发生。一切顺利,不再有疼痛,他生命里最为微末的细节都暴露出来,他被理解并被原谅了。
他从木板床上向上瞪着,不太肯定他是否听到了奥布兰的声音。整个审讯过程中,虽然从未看到过他,但温斯顿感到奥布兰就在旁边,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是奥布兰在操纵一切,是他派来看守殴打温斯顿,又不让他们把他打死。是他决定温斯顿什么时候应该痛得尖叫,什么时候让他的痛苦暂缓,什么时候该给他东西吃,什么时候让他睡觉,什么时候把药物注射进他的胳膊,是他提问并提示问题的答案。他是折磨者,保护者,审讯者,也是朋友。
有一次——温斯顿不知道自己是处于药物作用下的睡眠中还是在正常的睡眠中,要么甚至在没有睡着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别担心,温斯顿,你在我的照料之下。我观察你已经七年了,现在到了转折点。我会拯救你,我要让你变得完美。”他不肯定那是不是奥布兰的声音,但跟向他说“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的声音一样,那是在另一次梦中,七年前的事。
他不记得审讯是怎样结束的。先是一段黑暗期,然后就到了现在所住的牢房或者说房间里,他这时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东西。他几乎完全平躺着,无法移动身体。他身体的每个主要部位都被绑紧了,甚至后脑勺也不知怎样被固定住了。奥布兰在俯视着他,严肃并且相当悲伤。从下往上看,他的脸庞显得粗糙而衰老,眼下有眼袋,从鼻子到下巴有一些劳累留下的皱纹。他比温斯顿想象的还要老,可能有四十五或者五十岁。他的手下面有个控制盘,上面有个控制杆,盘上还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布兰说,“我们再次见面的话,会是在这里。”“对。”温斯顿说。没有警告,只是奥布兰的手轻轻一动,一波疼痛感就袭过他的身体。这是种令人恐惧的疼痛,因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承受某种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承受那种伤害,也不知道那种效果是否由电流造成,但他的身体扭曲得变了形,关节正被慢慢扯开。虽然那种疼痛让他的前额冒出汗珠,但最糟糕的是害怕他的脊椎会喀嚓一声扭断。他咬紧牙关,用力通过鼻孔呼吸,试图尽量久地保持沉默。
“你害怕了,”奥布兰看着他的脸说,“害怕再过一会儿什么东西就会断掉,你最害怕的是你的脊椎骨会扭断。你脑子里有幅生动的图像,就是你的脊椎喀嚓一声断掉,脊髓从里面流出来。这就是你正在想的,对不对,温斯顿?”温斯顿没回答。奥布兰扭回控制盘上的控制杆,那种疼痛之波去得几乎和来时一样迅速。“那是四十。”奥布兰说,“你可以看到,这个盘上最高的数字是一百。请你记好了,在我们的全部谈话时间里,我能随心所欲地随时用任何一种级数让你疼痛。你说任何谎话,或者试图以任何方式搪塞我,甚至显得比你的一般智力水平更低些,你就会马上疼得叫起来。明白吗?”“明白。”温斯顿说。
奥布兰的举止没那么严肃了,他沉思地推了下眼镜,来回走了几步。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既温柔又耐心。他有种医生或是教师,甚至是牧师的样子,苦口婆心地想解释或者说服别人,而不是惩罚。 “我在为你费神,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你很清楚自己有什么毛病,你已经认识到了好几年,尽管你试过想否认。你精神不正常,有记忆缺失的毛病。你记不住真正的事件,你还说服了自己,认为你记得别的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幸好你可以被治好。你自己从来没将自己治好,因为你不愿意那样做。你需要在意志上再努力一点,可是你不想那样做。即使到现在,你仍然抱着你的病症不放,自以为那是种德行,我很清楚。现在我们可以举例说明一下。目前,大洋国在跟哪个国家打仗?”
“我被捕时,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跟东亚国,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对不对?”温斯顿吸了口气,他张口想说却没说出来,他没办法不看控制盘。“请说实话,温斯顿,你的实话。告诉我你自以为记得什么。”“我记得直到我被捕前一星期,我们根本不是在跟东亚国打仗,而跟他们是盟国。战争是跟欧亚国打的,已经持续四年。在那之前——”奥布兰用手势制止了他。“再举个例子吧。”他说,“几年前你有过确实很严重的错觉。你以为名叫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的三个曾经是党员的人——他们在对其罪行完全供认不讳后,因为叛国罪和破坏行为而被处决了——你以为他们没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相信你看到了确凿无疑的文件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都是假的。有一张让你产生了幻觉的照片,你以为你真的在手里拿过。那是张像这样的照片。”
奥布兰的手指间拿着一片长方形的报纸,在也许有五秒钟时间里,从温斯顿的角度能看到它。是张照片,是哪张照片毋庸置疑,就是那张照片,另外一张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在纽约进行党务活动的照片,他在十一年前碰巧看到过,但马上就毁掉了。它在他眼前一晃,然后又看不到了。但是他已经看到,毫无疑问他是看到了!他极度痛苦地拼命想把上身挣脱,可是不管向哪个方向,移动一厘米都不可能。他暂时忘记了控制盘。他想做的,只是把那张照片再次拿在手里,或者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温斯顿叫道。“不。”奥布兰说。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有个记忆洞。奥布兰掀起盖子,那薄薄的一片纸没看到就被一股暖气流卷走,在火焰一闪之际消失了。奥布兰从墙那边转过身。“成灰了,”他说,“甚至不是可以辨认出来的灰,是尘土。它不存在,从来没存在过。”“可是它存在过!现在也存在!它在记忆里存在。我记得,你也记得。”“我不记得。”奥布兰说。温斯顿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双重思想,他有了种彻底无助的感觉。如果他能肯定奥布兰在撒谎,那就似乎有其重要性,但完全有可能奥布兰真的忘了那张照片。真的如此,那么他也会忘记他否认过记得那张照片,然后又忘记忘记这一行为本身。你怎么能肯定这仅仅是个花招而已?也许大脑的疯狂混乱状态真的有可能发生,正是这想法打败了温斯顿。
奥布兰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他。更有甚于以往,他有了种教师的样子,正在不辞辛苦地教一个任性但仍有希望的孩子。“党的标语中有一条是关于对过去的控制的,”他说,“可以的话,请为我重复一下。”“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奥布兰点着头说,算是终于表示了认可。“温斯顿,以你看来,过去是真实存在的吗?”无助感再次笼罩了温斯顿。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控制盘,他不知道“是”或者“不是”这两种回答哪种能让他免遭疼痛之苦,甚至也不知道哪种回答他相信是正确的。
奥布兰微微一笑。“你可根本不是什么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这会儿,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存在意味着什么。我说得更准确一点吧。过去是有形地存在于空间中吗?有没有另外一个地方,一个由实物构成的世界,在那里,过去仍在进行中?”“没有。”“过去存在的话,会存在于哪里?”“档案里,那是书面的。”“档案里,还有呢?”“脑子里,在人们的记忆里。”“在记忆里,说得很好。可是我们,也就是党,控制所有的档案,我们也控制所有的记忆,因此我们控制过去,对不对?”“可是你们怎么能阻止人们记东西?”温斯顿叫道,他再次暂时忘了控制盘。“那是不由自主的,个人控制不了的。你怎么能控制记忆?你还没能控制我的记忆呢!”
奥布兰的态度又变得严厉。他把手放在控制盘上。“恰恰相反,”他说,“是你没能控制住它,所以让你到了这儿。你之所以到了这儿,是因为你在谦恭和自律上做得不够,没能做到服从,这是为理智而付出的代价。你宁愿当个疯子,当一个人的少数派。只有受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到现实,温斯顿。你相信现实是客观和外在的东西,是独立存在的,你也相信现实的本质不言自明。当你让自己迷惑,以为自己看到什么东西时,你设想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看到了。不过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它不在个人的头脑里,个人的头脑会犯错,而且无论如何,很快就会消亡。现实仅仅存在于党的头脑里,那是集体性的,也是不朽的。无论如何,只要党认为对,它就是对的。除非从党的观点来看,否则不能看到现实。温斯顿,你必须重新学习,这就是事实。它需要自毁行为和意志上的努力。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谦恭,然后才能变得理智。”
他停顿了一阵子,好像是让他所说的被领会。“你记得吗?”他又说道,“你在日记里写过‘自由就是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记得。”温斯顿说。奥布兰举起左手,手背对着温斯顿,拇指藏着,伸出四根指头。“我伸的是几根手指,温斯顿?” “四根。”“如果党说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么是几根?”“四根。”说出这个词后他马上痛苦地抽了一口气,控制盘的指针一下子跳到了四十五。温斯顿猛地出了一身汗。他使劲吸着气,呼出来时,是低沉的呻吟声,即使牙关紧咬也控制不住。奥布兰看着他,仍然伸着四根手指。他把控制杆又复了位,这一次,疼痛只是稍微减轻了些。
“几根手指,温斯顿?”“四根。”指针达到了六十。“四根!四根!还用说吗?四根!”指针一定是更高了些,但他没看到,他看到的,只是那张阴沉严厉的脸庞和四根手指。几根手指柱子一样矗立在他眼前,巨大而模糊,好像在摇晃着,但无疑是四根。“几根手指,温斯顿?”“四根!停下来,停下来!你怎么能不停下来?四根!四根!”“几根手指,温斯顿?”“五根!五根!”“不,温斯顿,这样没用。你在撒谎,你还在想着有四根。说吧!有几根手指?”“四根!五根!四根!你想是几根就是几根,可是停下来吧,别让我受罪了!”
突然,他靠着奥布兰搭在他肩膀的手臂想坐起来。他也许有几秒钟昏了过去,绑着他的绳子松开了。他感到很冷,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咬得咔嗒咔嗒响,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有那么一阵子,他像个婴儿似的抱紧了奥布兰,奇怪的是,那双抱着他肩膀的粗壮手臂给了他安慰。他有种奥布兰是他保护者的感觉,疼痛是外来的,来自别人,而奥布兰会让他免受疼痛。“你学得很慢,温斯顿。”奥布兰和蔼地说。“我能怎么办?”他哭哭啼啼地说,“我怎么会看不到在我眼前的东西?二加二等于四。”“有时候是,温斯顿。有时候二加二等于五,有时候等于三,有时候三种答案都对。你一定要再努力一点,变得理智是不容易的。”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温斯顿的四肢又被绑紧,但疼痛感已经退去,他也不再颤抖了,只剩下虚弱和冰冷的感觉。奥布兰向那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点头示意,那人在整个过程中一动不动地站着。白大褂弯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脉搏,耳朵贴在他心口听,到处敲了敲,然后向奥布兰点点头。“再来。”奥布兰说。疼痛掠过温斯顿的身体,指针一定到了七十或者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还在那里,还是四个。唯一重要的是不管怎样都不能死,要坚持到疼痛结束。他不再留意自己哭了还是没哭。疼痛又减轻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奥布兰把控制杆又复了位。
“几根手指,温斯顿?”“四根,我想是四根,我能看到五根就会看到五根了。我正在努力看到五根。”“你希望的是什么:说服我你看到五根还是真的看到五根?”“真的看到五根。”“再来。”奥布兰说。也许指针到了九十五,温斯顿只是断断续续记得为何会感到疼痛。他紧闭上眼睛之后,一片手指的森林跳舞般动来动去,时而交织,时而分开,一根遮挡着另一根,接着又重新显露出来。他在试图数数那是多少,不记得为什么要数,只知道不可能数清,而不知何故,那是由于四和五之间的神秘特性。疼痛又消失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仍在看着同样的东西:数不清的手指就像移动的树木,正向两个方向不断掠过,交叉,分开。他又闭上眼睛。
“我伸着几根手指,温斯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那么做我要死了。四根,五根,六根——一丝一毫也不骗你,我不知道。”“有进步。”奥布兰说。一个针头刺进温斯顿的手臂,几乎就在同时,一种令人极其愉快、能让人康复的温暖感扩展到了他的全身,疼痛几乎已经忘了一半。他睁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布兰,看着那张阴沉而有皱纹的脸——非常丑陋,但又非常聪明——他心里好像在翻腾着。如果能够活动身体,他会伸出一只手搭在奥布兰的胳膊上。他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真挚地爱着奥布兰,原因不仅是奥布兰让他不再疼痛。
那种旧感觉又回来了,就是说到底,奥布兰是朋友还是敌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也许和被人爱比起来,人们更想要的是被理解。奥布兰把他折磨得快疯了,要不了多久,他肯定会把他送上死路,但那无关紧要。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种感情比友谊还要深厚,他们是至交。总存在那么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面对面交谈,虽然真正要说的话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出。奥布兰在俯视着他,那种表情说明在他自己心里,可能有着同样的想法。他开口时,是种平易近人的谈话式语气。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温斯顿?”他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得到,是在仁爱部。”“你知不知道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我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觉得有几个月。”“在你看来,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呢?”“让他们坦白。”“不对,不是那个原因。再想想看。”“惩罚他们。”“不对!”奥布兰大叫一声。他的声音变化很大,他的脸庞突然变得既严厉又表情生动。“不对!不仅仅是为了掏出你的供词,也不仅仅是为了惩罚你。我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好吗?为了治愈你!让你变得理智!我们带到这里的每个人没有谁在离开时还没被治好。你明白吗,温斯顿?我们对你犯的那些愚蠢的罪行不感兴趣。党对公然的行为不感兴趣,我们关心的只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还把他们改变过来。你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吗?”
他向温斯顿弯着身子。由于距离近的关系,他的脸庞看来奇大无比,而且极为丑陋,因为是从下往上看到的。除此之外,这张脸上还洋溢着得意和狂热。温斯顿的心再次抽紧了。如果可能,他会在床上再往下缩一些。他很有把握地认为奥布兰正要完全是随心所欲地扭动指针。但就在此时,奥布兰转过身子,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以没那么激动的语气继续说道:“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在这里,没有烈士这个概念。你读过以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纪有过宗教裁判所,那是失败之举。它以铲除异教为目标,结果却让异教永远扎下了根。在火刑柱上烧死一个异教徒,会有几千个人站出来。怎么会这样?因为宗教裁判所公开把敌人杀死。是在他们还没有悔悟的情况下,就把他们杀掉的。实际上,他们是因为不肯悔悟而被杀掉。他们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们不肯放弃他们真正的信念。自然,所有的光荣都归于受害者,所有的耻辱都归于把他们烧死的人。
到后来,二十世纪出现了所谓的极权主义者。他们是德国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对异端的迫害比宗教裁判所还要残酷。他们想象自己已经从过去的失误中吸取了教训,至少知道不能制造烈士。在对受害者进行公审时,决意摧毁他们的尊严。他们通过拷打和单独关押击垮受害者,直到受害者变成人所不齿、畏畏缩缩的无耻之徒,让他们坦白什么就坦白什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互相指责,拿别人当替罪羊,呜咽着请求原谅。然而仅仅几年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死去的人成了烈士,他们曾经名誉扫地的历史被忘记了。
还是那个问题,怎么会这样?首先,因为他们的坦白显然是逼供出来的,不真实。我们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在这里,所有坦白都是真实的,我们让它是真实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允许死人再还魂反对我们。你必须别再想象后世会为你平反,温斯顿。后世会从来不曾听说过你,你在历史的河流中完全消失干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体,把你注入平流层。你一丁点儿也不会留下,档案里不会有你的名字,活人的脑子里也没有一点关于你的记忆。你在过去和未来的意义上都将被毁灭,你将永远不曾存在过。”那干吗要费事来折磨我?温斯顿想,一时感到了痛苦。奥布兰停下脚步,就好像温斯顿把这个想法大声说了出来。他那张大而丑陋的脸庞又凑近一些,眼睛略微眯了起来。“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有意彻底毁灭你,那么你所说或者所做的不会有任何作用——既然如此,我们干吗要费事先审讯你?你想的就是这个,对不对?”“对。”温斯顿说。
奥布兰微微一笑:“你是图案上的一个瑕疵,温斯顿,你是个必须清除的污点。我刚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和过去的迫害者不一样?我们不满足于负面的服从,即使是最奴性的服从也不满足。最后当你向我们屈服时,一定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我们不是因为异端分子反抗我们而消灭他,而是只要他反抗我们,我们就绝不消灭他。我们改变他,掌握他的头脑并重塑他,把他的罪恶和所有幻想都从他的头脑中除去。我们把他争取过来,不是在外表上,而是实实在在、全心全意的。在处死他之前,我们把他变成自己人。对我们来说,不可忍受的是世界上存在一个错误的念头,不管它是多么秘密和无力。即使在处死一个人时,我们也不允许他有任何离经叛道之处。
过去,异教徒在走向火刑柱时,仍然是个异教徒,同时还在宣扬他的异端邪说并为之得意。即使那些俄国大清洗中的受害者,在他们走过过道等着挨子弹时,他的脑袋里仍然有反抗思想。但是我们在把大脑崩掉之前,先要让它变得完美。旧专制主义者的命令是‘你们不许怎么样’,极权主义者的命令是‘你们要怎么样’,而我们的命令是‘你们是怎么样’。我们带到这里的人再也没有一个跟我们为敌,每个人都洗干净了。就连那三个你相信他们是无辜的可怜的叛国者——琼斯、艾朗森和鲁瑟福——到最后也被我们击垮了。我参加了审讯工作,我看到他们一步步垮掉,呜咽着求饶,在地上爬——到最后他们有的不是痛苦或恐惧,而是悔悟之心。到我们结束对他们的审讯后,他们只是徒具人形。除了对他们所犯之事感到悔恨和对老大哥的热爱别无其他,看到他们那么热爱老大哥,我真感动。他们恳求尽快被枪决,以便死时他们的思想仍然干净。”
他的声音变得几乎像是梦呓一般,那种兴奋和狂热之情仍然挂在他脸上。温斯顿想,他没有装扮,他不是个虚伪的人,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词。最折磨温斯顿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智力不如他。他看着那具巨大然而优雅的躯体踱来踱去,一会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会儿不在。奥布兰哪方面都比他强,他有过或者可能会有的想法没有一样不是奥布兰早就想到、思考并摈弃过的。他的头脑包容了温斯顿的。但既然如此,奥布兰又怎么会是疯狂的呢?一定是他,温斯顿,才是疯狂的。奥布兰停下脚步俯视着他,他的声音再次变得严厉。
“温斯顿,不管你向我们屈服得多彻底,你都别心存可以活命的妄想。走入歧途的人没有一个会被放过,就算我们决定让你尽享天年,你还是跑不出我们的手心。现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将永远抹不掉,你得先明白这一点。我们会把你收拾得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你活上一千年,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还会让你永远无法忘记。你永远不会再有普通人的情感,你内心的一切全会死掉,你永远无力再拥有爱、友谊、生的欢乐、好奇心、勇气或正直心。你将是空心的,我们把你挤空了,然后用我们自己把你填满。”
他停下来向那个白大褂示意。温斯顿意识到某种很沉重的器械在他脑袋后面被推到位。奥布兰在床边坐了下来,那让他的脸庞和温斯顿的处于同等高度。“三千。”他向站在温斯顿头后面的那个白大褂说。两个感觉稍微有点湿的软垫夹着温斯顿的太阳穴。他感到恐惧,感到疼痛——这是种新的疼痛。奥布兰用一只手抚慰地,也几乎是慈祥地把手放在温斯顿的手里。“这次不会疼。”他说,“盯住我的眼睛。”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毁灭性的爆炸,或者说好像是爆炸,不过也说不准是否真的有什么声音。但无疑有过一道炫目的光亮。温斯顿没感觉到疼痛,只是被放平了。虽然在发生之际,他也在仰面躺着,但他有种奇特的被打到那个位置的感觉。没有痛感的可怕一击把他打得平躺着了。他的脑子也受到了某种影响。他的眼睛重新能看清东西时,他记起了自己是谁,身处哪里,也认出了正盯着他看的那张脸。但在某个地方,有块很大的空白,似乎他的脑子被取走了一块。
“很快就不疼了。”奥布兰说,“看着我的眼睛。大洋国正在跟哪个国家打仗?”温斯顿想了想。他知道大洋国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大洋国的公民。他也记得欧亚国和东亚国,然而不知道谁跟谁在打仗,事实上,他意识不到有什么战争。“我想不起来了。”“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现在你想起来了吧?”“对。”“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从你出生开始,从建党开始,从有史可查以来,战争一直没间断地进行着,一直是同一场战争。你想起来了吗?”“对。”“十一年前,你编造了一个关于三个因为叛国罪被判处死刑之人的传奇故事。你自以为你看到了能证明他们无辜的一片报纸。但是不存在这样一片报纸,是你虚构出来的。后来你就越来越信以为真。你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虚构的那一刻,记得吗?”“对。”
“刚才我向你举起我的手指。你看到了五根手指,记得吗?”“对。”奥布兰举起左手伸出手指,只是把拇指弯了起来。“这儿是五根手指,你看到五根手指了吗?”“对。”有那么一瞬间,在他头脑里的景象变化之前,他确实看到了。他看到五根手指,每根都伸直着。然后一切又都恢复正常,那种过去有过的恐惧、仇恨和困惑再次纷至沓来。但是有那么一刻——他不知道有多久,也许有半分钟——是清清楚楚、很有把握的一刻。在那时,奥布兰的每个新暗示都填充了那块空白,成为绝对的真实。在那时,二加二很容易可以根据需要等于五,也可以等于三。
那一刻在奥布兰把手拿开之前就已经结束。虽然他无法再次体验那一刻,但他仍然记得,如同一个人会生动地记得许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而当时他其实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 “你现在看到了,”奥布兰说,“不管怎么样那是可能的。”“对。”温斯顿说。奥布兰带着满足的神情站了起来。在他左边,温斯顿看到那个白大褂打破一支针剂,抽了一针管药。奥布兰面带笑容地转向温斯顿,几乎跟以前一样,他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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