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或不美，都去他的

    女人一旦上了年纪，乱七八糟的就全来了，色斑皱纹白头发，各种神出鬼没的过敏症，身体里仿佛燃起一个大火炉似的潮热。
    这和年轻时身体里发生各种莫名其妙的变化不一样，现在我是欧巴桑，镇定得很，面不改色，会冷静地观察自己的变化。观察一番后，得出结论，我还是我。进人更年期后，我蜕掉了一两层旧我，变得更棒了。
    我根本没觉得月经难受或麻烦，来的时候简直像和老朋友重逢。更何况月经的势头啊，就和三十几岁时一样，哗哗猛。赤红的血好似夜空中绽放的辉煌烟花，运动会上随风飘扬的旗帜，完全是种喜庆。
    服用卵胞荷尔蒙时，并没有什么变化，换成黄体酮后，马上分泌物增多，湿答答的。几天后，仿佛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战鼓，闻到了黄昏前隐约的雨气，要来了要来了，躁动之后，啊，那种熟悉的感觉！血滴了下来。
    最开始，和之前低剂量避孕药带来的假月经感觉一样。这次不同的是，就算进人第二天、第三天，那种喜庆欢快的畅流并没有出现。更接近闭经之前的月经，清冷寂寥，静悄悄的。
    说再见的一天终于要来了，这让我很伤感。
我在慢慢老去，这是事实。我已经老了，这也是事实。这些事实，都连接着不安。六十岁这条境界线，对我来说像大地上的一条裂缝，黑洞洞地横陈在那里，让我慢慢明白，只要越过了这条线，该来的就要来了。
我在想，为什么连电影也必须和夫一起看呢。这个问题，与为什么要和夫一起吃饭，为什么要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为什么必须和他性交，是同一回事。我们两人口味不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现实，为什么还在一起呢？这个现实让我越想越迷惑，甚至有了幻觉的味道。
    来来，公布一下极致美味即食炒面的做法。
    1.用平底锅把猪五花肉慢慢煎出油。
    2.加人切成大块的圆白菜一起炒，用同袋里的调味包调味。
    3.另外一个锅里烧开水，把面放进去煮两分钟（比袋上说明书指示的三分钟短一分钟）。
    4.捞出面，沥干净水，放进装有圆白菜猪肉的平底锅里。
    5.加两滴蚝油，面正中打人一个生蛋黄，快速搅拌开，装盘即食。
    葡萄酒有body和nose等既定术语，啤酒也有定的专用词汇。但我不想用那些行话，我想用自己的话表达感动。比如下面这样的：
    仿佛将带着柠檬和胡椒香气的烤鸡、新鲜玉米煮成的浓汤、芥末沙司青菜沙拉、醇苦而香甜的布朗尼巧克力蛋糕都统统融合到了一起的森美尔·史密斯。
    厚泥沼泽里投人香辛料和各种香草后慢慢煮出来的比利时修道院奥瓦。
    胖乎乎的芭蕾舞演员在平衡木上试探着迈出小步的内华达山脉。
    被阳光照耀得暖洋洋的熟透草莓上浇上绵软欲滴新鲜奶油泡的宝汀顿。
    煮到浓缩香醇的绝佳麦茶里继续加人大麦芽的纽卡索棕色艾尔。
    至于夫，他在家工作，是个画画的，与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随着逐年变老，他越来越远离社会，感兴趣的事情越来越窄，只坚定地守着他自己的时间和他自己的生活。友人也渐少，性格越发顽固无情，世间把这种人叫作湿抹布。哎呀失礼了，改成濡湿的落叶吧。
    男人们啊，都那么相似。
    他们盘踞在一家的正中间，号称担起了全家重任，虽然爱着家人，却不能像我和母亲那样，全心全意为家人做出奉献。他们做不好精神准备——自己的人生将要被家庭生活这种烦冗延续的日常搅乱。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必要做这种精神准备。
这种时候我发现变成欧巴桑还是有好处的——无论事前多么纠结犹豫，一旦该上场了，马上就能变得很干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练了一阵子，我发现自己走到了极限。以前我以为，我没有自己的字体，我错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成年后我没有正经练字，一直未能察觉而已。我当然有自己的字体，而且面目可憎。
    都说一个人的字体是其人格的外现，真是这样吗？比起真正的我，我写的字看上去更烦冗，更执拗，得意扬扬，却依旧停留在框架里，并没有走出来。我的字里有种沾沾自喜，一撇一捺挥洒得忘乎所以，然而真到关键时刻，却缺乏耐心和镇定。
这么一通做下来，我才知道，整理一个人的死是一件庞大的事，没有简单路径可走。越写我越觉得，死在脱离现实，变得十分虚幻。也许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是一种终极梦幻。于是我有一个极致建议，那就是“认了吧，麻烦就麻烦吧”。
至今为止我一直是室内派的文化系人，一天时间基本上是在书桌前度过的，所以变成了一个全身松弛的胖子。现在我以肥胖为动力，一下子站起身来，想舞动，想奔跑。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自己的个性，如果可能，我想守住。
    接着说妇科医生的恐怖言论，女人过了更年期后，身体各部位将变得干燥。皮肤，黏膜，身体表面，身体内部，脸颊，四肢，阴道，都会缺乏水分。至于性事，开始还能用润滑剂舒缓一下，最终连润滑剂也将无济于事。
    关于更年期后的身体变化，我以前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没想到会这么残酷。话说回来，真到了那时候，对方也硬不起来了，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奈现在身上肥肉到处乱溢，看着很不成体统。现在我喜欢穿的内裤，是巨大的，特别深的，一直能盖住肚脐眼的那种。这种不会勒出肥肉，不会压迫身体，穿在身上，我能做自然而然的自己…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母亲的内裤。我年轻时，母亲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和我现在一样肌肉松弛，穿着同类型的内裤。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知不觉间，我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了。
    我与母亲并不和睦，原本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然而肚脐附近的肥肉，整个小腹乃至胃部的形状，肥圆的身体，前深后浅的长裤，俯身系胸罩扣时无处安放的赘肉，她有过的一切，现在都出现在我身上了。
    美容室是个令人脊背生凉的地方。
    我看到自己头颈的皱纹里落满了苍老，就像积着泥垢。我明明每天都照镜子。然而，镜子这东西只反映我希望看到的东西。我在自家镜子里还很年轻可爱，化好妆的我，看着比五十六岁年轻多了。不用说，镜中不会映出松弛、皱纹和满头白发，然而美容室的镜子照出了我的一切。每一处细节上都叠映着我死去的母亲、我年迈的姨妈、我四十年前死去的祖母。
家里的镜子上也会不时浮现这些脸。
    在我描眉、画眼线的时候，她们短暂地出现，又默默消散。而美容室的镜子上，她们一直都在，浮雕一样永存在我脸上，让我不禁哀叹。
    我在网上搜索，确认了一下做法。关于Kombucha，有数不胜数的英语网页可以参考。读过后我发现，果不其然，我的做法不太对。
    首先，瓶盖不能拧得太紧。应该使用广口容器用市售Kombucha做底，加入九成水和一成砂糖做成红茶。一成砂糖啊！会甜死人的，究竟有多高的卡路里你们知道吗？可是吐槽归吐槽，不放糖的话无法发酵，无糖和人工甜味剂都不行。我闭上眼睛不去考虑卡路里数字，把大量砂糖倒进瓶子里。侥幸期待发酵之后砂糖不再是砂糖，卡路里会凭空消失。瓶口用布蒙好，留下呼吸的缝隙，在荫凉不见光的地方放置两个星期。
    这个方子我喜欢，很随意，尤其喜欢“留下呼吸的缝隙”，就好像在养一种动物，和养金鱼、养蜥蜴差不太多。
哼哼，没喝过的人才会这么说。欧巴桑们！都去喝喝试一试！它消解便秘，会在身体各个部位沸腾冒泡，仿佛在身体里不停歇地生长着。它仿佛容纳下了我的身体在逐渐衰老的事实，赞同地拥抱着真实的我，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做盐米麴渍鳟鱼那一天，看在夫的面子上，我还吃了奶香烤土豆（耐热烤盘里铺上切成薄片的土豆，注人热好的牛奶，淹过四分之三的土豆，在烤盘里四处散放一些黄油块，中火烤制三十到四十分钟。啊，不小心就把做法也写出来了），味道也非常好，我想配着白米饭一起吃。
    腌过的鸡肉和鳟鱼，仿佛身体细胞先被彻底分解，形状发生变化后，又重新组合到了一起。它们先腐坏，作为食物先死了一次，又被带人另一个生的世界，进人人的嘴里，被咀嚼消化。这个过程里，我感知到了生与死、过去现在与未来、进与出。我那吃着盐米麴酱油拌纳豆、喝着Kombucha红茶啤酒和葡萄酒的身体，总有一天，也会加人这种变化里。
这几个星期里，我被盐米麴迷倒了，整天想着发酵的事情，根本没在意他的味觉感受。我像在谈恋爱，夫拦路挡住我的热恋，给我泼冷水，既不懂情趣又很粗鲁。可是没办法，就算文化背景不同，亲人毕竟是亲人，我在为亲人做饭，只有暂时放弃小麴。等夫死了，我再接着耽爽吧。
    用万步计测量了一下，一节尊巴课大约七千步。一节课上完，我脸热得通红，好似煮熟的章鱼，大汗无休止地流淌，胸罩、内裤、T恤和袜子都湿透了，像洗衣程序进行到一半，尚未甩干。
我们是满身疮痍的女人。无论旧相识还是新女友，都浴着血，伤痕累累。有孩子的为孩子而伤；父母健在的为父母；有男人的，男人是元凶；没男人的，亦自有伤痛。我们精疲力竭，身心破碎，然而当新的太阳升起，又镇定地站起身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平时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满身伤痕。
我感慨地想，一个家庭就这样逐渐缩小了。大约二十年前我经历过一次家庭崩塌，那时心里完全没有这种缩小的感慨，那时的崩塌更像细胞分裂，我们各奔前程，各自繁衍。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的家庭关系在缩减，肉体在萎缩变小，剩下的，只有单方向的衰老之路。不对，我身边还剩着一个夫。如果是亲密热络的夫倒也罢了，可惜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这么美妙，即使如此，我们依旧一起生活，直到缩小再一次发生，剩下谁孤身一人。
    活了六十年我第一次感到这么轻松。仿佛进入了一个无重力空间，四下空旷无碍，明净而无色。好似一场小型涅槃，愉悦而舒适。回想从前，我的头脑里和身体中充斥着凌乱繁复的色彩，我心烦气躁，迷糊莽撞，莫非这都是荷尔蒙在作祟？现在闭经了，这些都消失了，又让我很怀恋。
    各位欧巴桑、女汉，听我说，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人生啊，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