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谈乃知我
lotus eater (灿烂的生活-永恒的美意)
读过 大唐李白·凤凰台
李白也酬应了三觞,转身复对段七娘道:“向晚在芳乐苑溪舟之上,远瞻青冢历历,七娘子曾告以 ‘生不留情,死不留名’之言,某实感愧不能自已——吾友指南,死于云梦泽畔,藁葬而已,某时时悬念,不能为立一墓、撰一碑、留一名。是某之过矣!”
“毋乃赀力不足耶?”崔五问道。
“非也、非也!”李白不住地摇头,好不得已才道:“白也何人?不能自成立,焉能扬我友之名?固不敢仓促其事。”
崔五一听这话,为之肃色改容,道:“得友如君,合得一死!”说完,又自连引了三觞。
“若立一碑,终须有句,始得留名。”段七娘似也为李白之语所动,终于瞥一眼崔五,开了口,仍旧是话中有话,“李郎既不能忘情,便不能无句;莫似有些人,留句遣情,就算是勾账了。”
段七娘此言一出,瞽叟应声而低啸,轻举手上阮咸,打了个商角调,只一音,四弦齐发共鸣,蓄势欲动。李白抖擞了一下前襟,对崔五和范十三横里叉手一摆,道:“起更时某与琴翁商量歌调,说起《上留田行》,某便以此作一歌罢。”
这一回,是段七娘亲执版纸,葱指挥毫,逐字录写李白的口占之作: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予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
这首诗,日后的面目并不止此,但是最初所作的末句,就是落在“欲去回翔不能征”这一句上,自有典语可依;出于《楚辞·九思·悼乱》:“鸧鹒兮喈喈,山鹊兮嘤嘤。鸿鸬兮振翅,归雁兮于征。”这个征字,就是行的意思。李白反其本义,刻意强调他面对故人新死,不应离去、不想离去的心思,恰恰也是在掩饰他不能不离去的事实。一旦写到这铭心刻骨之处,考验的是他修辞立诚的艰难——以此日之景况视之,他毕竟只能先将吴指南的尸骨暂厝于霜天寒湖之侧,说是拂袖而去,亦不为过。如此反复糺思结念,愈益自责,他更不能斟酌字句了。
瞽叟一仍拨弄着琴弦。他在等待,从他的耳中听来,此诗并未作罢。以声曲度之,七言的段落还少了六句,才算充实,收煞之处也该另有一章四言或六言的铺排,但是他并不知道:李白在此刻一语不能再作。他无法面对也无法忘却的是:吴指南和他并未真正分离。
在诗人来说,不仅桓山之鸟与卫国孀妇的哀伤相同,连他自己也陷入一样的处境——他,犹如羽翼已成的禽鸟,或是死者已经年长成立的孤儿,翱翔于外,是不能重返故巢的。
一个只身在外的游子,若非困于资斧无着、衣食不继,为什么不能回家?李白似乎在崔五等人脸上看见了这样的困惑,于是他向众人举杯,平揖一过,仰饮而尽,道:“出蜀之日,某师赵征君备酒为饯,曾谆谆告以钟仪、庄舄之事。”
“楚之钟仪、越之庄舄,《传》记分明,彼等身去故里,为异国显宦,却能念念旧音,”崔五道,“这是勖勉李郎得意而毋忘故土——”
“某师偏以此为下士之证!”
“下士?”范十三大惑不解,道,“远游之人,眷恋闾里,乐闻乡音,这是人情之常啊!怎么说是——”
话还没说完,崔五却会了意,一面拊掌大笑,一面向李白举杯,道:“我知之矣!既溺于常情,则不足以言四方之志。令师之言,恰是勉汝以驰骋纵横之心。不意李侯而今真是两难——若即此归葬故友,以安亡者之魂,则不得不返乡;固已泥于下士之行也。”
范十三抢道:“归葬旧友,返乡复出,不过是旬月间事,一来一往耳,又何难?”
“一来一往是不难,难在居心是否入道;而道之所系,究其极,不外是太上忘情。”崔五不自觉地回眸望了段七娘一眼,又怕迎回了幽怨的目光,遂赶紧向李白再举杯,“某所言,庶几是乎?”
“某师行屐万里,放身浮世,所过处曾不回头,真绝情人也。”李白也饮了,不住地点着头,苦笑道,“某担簦结囊,湖海觅访,求道于四方,然于‘绝情’二字,不能及某师远甚。”
在崔五之前,还没有任何人能如此言简意赅直指李白心头的矛盾,这是足以困扰李白终生的难题。自离开大匡山以来,每行一程、赴一地,初到或将离某处,他便像翻检行囊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赵蕤那“身外无家”的训诲;他知道,赵蕤的用意不只是劝勉他莫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俗情牵累;更要紧的,是要彻底回避、掩藏甚至割舍、抛弃他作为一个行商之子的身份。否则,他永远不能凭着一个像是借贷而来的“李”字姓氏而改换门第,飞黄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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